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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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忙乱两天过后,家事总算理出头绪,母子俩已经出院回到旧厝,仨闺女自然随伴左右。再过半个月秉文和瑞瑛学校放假后,就先住到新厝,加上瑞珠从鹭岛回来,父亲身边也闹热些。这样算来离正式搬家也就没几天了,当然,乔迁新居是件大事,免不了又得请连叔找高人挑个好日子。

    早晨刚过七点,林秉康便早早地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年秋天从机电高专毕业后,考入泰安公司当练习生的郑民权忙把一沓单据摆放在办公桌上:“经理,这是明天‘安达’轮要运台的货单,前天经赵董事长核准后开始装船,但他交待务必要请您再过目,并说若有不妥,依您定夺。”“行,我马上就看。只是董事长决定的事项,公司各部门都得认真办理。”“记住了。”郑民权应答后,赶忙给已埋头审阅货单的林经理端上杯热茶。

    “这么早就把廿三‘坎(方言:单指算盘中的竖档)’算盘子拨得吧哒吧哒地响,又有几多银两入帐啦。”八点半过后,随赵永科同来的张连治进到林秉康办公室随口说道。

    “正按董事长的吩咐,核实‘安达’货单的总量。”林秉康闻声停下手边的算盘珠,伸了伸懒腰回话道。

    “有何出入?”和张连治已并排坐在双人沙发上的赵永科接着问道。

    “船舱的总容积与货品适中,并无出入。但载重量略余十来吨,这主要是因为山货中,香菰木耳等轻飘物件占数较多所致。”林秉康正说着,郑民权敲门进屋,给刚来的俩老板沏了壶香片并端送到他们的座前茶几上,当然也没忘给经理换杯热茶。

    待郑民权离去后,林秉康继续讲道:“昨天,我在平水道头见到四号货船上,还有十几吨‘茶枯(方言:专有名词,指油茶籽榨油后,余渣压成圆饼状之物。今人多叫茶籽粕,现代理化测定,其中富含茶籽多糖和蛋白、茶皂素等)’压在底舱。船长说明:溪水退后,仓库地面未干透,若即送库房贮存担心会霉变,只好暂留船中。”

    “唉,这两天上路刚复航,调度室讲,货轮是艘艘满载,这几吨‘茶枯’却拖住一条船……”赵永科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叫几个甲哥来,把‘茶枯’搬到会馆戏台顶……”张连治急中生智。“十来吨重,非把这猴年马月起的烂戏台压塌不可。”赵永科立马阻止,并一语道破张连治的私心杂念:“你个青田帮主出的好主意,就是想让‘茶枯’把戏台顶压垮,再叫泰安出钱重建……”“青田帮主的宝座早被魏氏族长抢走啦,我是好心被雷打,那干脆把这几担不值几个子儿的‘茶枯’扔到江……”张连治辩解道。

    “好啦,二位家叔就别闹了,四号船舱的‘茶枯’最迟天暗前就替您俩给腾出来,怎么着都不会堆到戏台顶,更不会丢到江中去。虽说上路‘茶枯’是多的去,堆在厝边墙角的柴禾会被人顺手牵羊拿回家烧水煮饭,可掉在路上的‘茶枯’没人看得上眼,塞进灶膛烧不着,喂牲口拉稀跑肚,挑到道头一担还卖不了几文钱。可您们都晓得,过了海搬到岛上,日本崽再捣鼓捣鼓,身价就百倍啦。”林秉康边说边给俩前辈续了茶水:“早十几年,二老派我送‘茶枯’去台员,那时候日本崽只是捣鼓来……”

    “给日本婆洗头发,”张连治摆出见多识广的架势:“我头次去台员,大街小巷到处都能见到双脚趿拉‘鞋底嚓’,头戴四季花,胴体却用和服裹得严严实实的日本婆,看得我两眼发直,心里痒酥酥啰。也难怪,那年我也才二十出头。没过两天就听说,北崮开有男女同浴的温泉澡塘。我出双倍的车钱,雇了辆马车,火烧火燎地赶到日本崽开的汤池店,进门拉开布帘,真是仙女下凡,好个雾里看花……”“打住,说用‘茶枯’洗头发,怎么会转到你和‘有礼没体的日本婆’洗汤上来。”赵永科赶忙接过张连治的话茬:“这种事,虽说你是带头羊,我们都跟着干过,可你已经讲过几十上百遍了,秉康早就被你教坏了,你再多讲几次,他也坏不到那儿去了。”

    列位:赵永科这里所言的“有礼没体的日本婆”,说的是台员沦陷后,没见过大世面的省城人,上岛看到日本崽相遇必弯腰互行鞠躬礼,口中还嘟囔着诸如“约劳西库沃雷戛乙西麻斯(日语音译:请多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东洋倭人如此维妙维肖地学以致用我春秋之礼仪,实令观者自愧弗如。然,又见倭国男女在诸如澡塘水边,相互宽衣解带,大庭广众之前赤身裸体,毫无羞耻地共浴作乐,便又讥嘲倭寇是群“有礼没体”之徒。时至今日,此类揶揄幸好已少有人知晓。只是,坊间风传某处山边旮旯角开张“大池男女共浴”温泉会所,并在樱花盛开期间,推出诸如男携女“二合一票制”和单女免费入浴并获赠银座精美内衣套装等等优惠项目。见多识广者闻知,即断言此乃“没体日本崽”日元全额独资的项目。旋即便有花心者瞒妻携妾驾车前往,掏出1314(当下****流行语:寓意“一生一世”的吉祥数)元,购得“二合一”的套票,兴冲冲地闯入共浴区间,张眼看去,目瞪口呆:飘浮着樱花花瓣的池畔,虽有二、三十人赤身裸体坐着抓痒闲聊,但透过雾气见到的却是些难以辩明性别的古稀老人。原来会所营销人员向邻近庄民推介,凭随带的身份证确认为女性者,即可免费洗汤,还赠送衣物。对此类好处,年轻人心知肚明,一笑置之。而七、八十岁老妪听说,不要挑水烧火即可洗汤,还发礼品,便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浴后所得内衣短裤转卖给地摊主,还能得个三、五块钱。此后便乐此不疲,每日必到,当起“男女共浴”会所的形象大使,成就了投资方和老妪双赢的新局面。如此这般,只是坑了那些对长途跋涉来尝鲜的“1314”情侣。好在同车前来的女性多精于“三公(此处‘三公’指的是公交部、公务部及公关部,其内涵虽未有明确的定义,可其中‘秀色可餐’的部分,你懂得。友情提醒:此处‘三公’与‘三公经费’中的‘三公’绝无瓜葛)”业务,在偌大的共浴池中退去内外装,不要说是面对眼花耳聋的老妪,即便与同样持有“二合一”门票的人士擦身而过,也能坦然自若,因为她(他)们之间难免有过“三公”服务与被服务的业务往来,神秘感早已荡然无存……闲话且住,还是回头听张连治如何辩白,方为正事。

    “说说也无妨,去了北崮,日本婆先给我洗个头……”“连叔,您头上才几根毛,非得去日本婆澡塘洗,男人要敢想敢做敢当,这可是你教我……”林秉康也忍不住顶了过去。

    “让我把话讲完。”张连治夺回话语权:“今天,你不要仗着有你永叔做靠山,就敢冲我来。不单我头上,就你永叔现在还能有几条白发。可那年光绪帝还在,我后脑勺还盘着根大辫子。那天,我是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日本婆扒光衣服……”“只能讲头上,不得往下边说。”赵永科提防张连治跑题。

    “好,不讲下边,只说上头。”张连治咽了咽口水,接着说道:“那就简单多了,日本婆先解散我头上的辫子,从一个小罐里舀了勺白白的东西泼到我的头发上。因为,早先听说过,西洋蕃仔哥用牛奶洗汤。所以,我还以为东洋日本婆走时髦,也学着用牛奶洗头发,可是流到脸上却没闻出牛奶味。哎,日本婆赤身裸体在眼前晃荡,碰来碰去,我怎能正儿八经地坐在她的……”“别往不正经的地方说!”赵永科再次亮起黄牌。

    “好、好、好,接着往头上说,我实在忍不住便伸出双手,想来个水中捞月,可用力过猛,反成了蛟龙入海,把日本婆手中的罐子打落到池中,这下可真尝到味了,原来和滚水泡‘茶枯’味儿差不多。自从我留了辫子后,我娘就是用‘茶枯’水给我洗头。只不过日本崽多了个心眼,把‘茶枯’熬透,滤去渣,再加点……”“秉康,照你的永叔所说,如果真有这么好弄,咱仨也凑钱,办家洗发水的厂子。”

    “过时啦,早在抗战前,日本崽就从‘茶枯’中提炼出治伤的药水,对红肿和流脓特别灵验……”“这么管用的药,多进些货,肯定能赚大钱。”赵永科情不自禁地插进话来。“不对呀,从没见他运回过,不会是瞒着我们俩,他自个儿偷着乐?”张连治把赵永科也抬出来逼问林秉康。

    “有钱赚,我能忘了二老吗?那阵子北平都快打起来了,日本崽会卖给咱们吗!”林秉康觉得有点冤。

    “说得也是,两国交恶,谁还敢做这种丢脑袋的生意。”赵永科替林秉康说了句公道话,但他接着问道:“眼下日本崽都滚蛋了,还有人要吗?”“只要肯花点钱,打通海关,再从台员转口去日本,不照样有人要吗?”张连治舍不得丢了这个包赚不赔的好买卖,提出了这歪点子。

    “怎能给日本崽送货上门!”林秉康断然拒绝了张连治的提法,但他接着的话又让俩前辈怦然心动:“台员光复后,当地理工学院的教授也着手研究,最近不单能提炼出治伤的药水,而且用剩下的余渣,还制出新的药粉,可以用来灭杀躲在烟叶和棉花里的腻虫,如果撒到水田,连蚂蝗都活不了,现在他们急着要大量的原料。可是内地,除了蛇江上路的山谷能种出油茶树外,剩下的只有赣江和湘江两岸还行,不过从那两省运到岛上,至少要比我们这里多走一、两千里……”

    “那么,咱们把运费提上五成,还能压得住从外地……”张连治见钱眼开,心想獅子大张口的机会来了。

    “靠多赚点运费,那可亏大了。”林秉康转而低声说道:“要‘收、运、銷’统揽……”

    “风险大吗?”赵永科心生疑虑:“‘茶枯’从上路运到平水道头,再雇甲哥用板车拉到下江道头的蝴蝶道,接着过驳到海轮,最后抵达台员岛,舱底交货。单单个‘运’字,就有这么多环节,好在这些事对我们来说,轻车熟路。可‘收’和‘销’……”

    “要说去上路,现要几头老鳗、溪滑和石灵,一时半会还真有点难,可要说是‘茶枯’,哪个庄上挑不出十担、二十担?”张连治可不会让到嘴的肥肉丢掉:“叫上路大、小道头和靠泊点张贴告示,说要大量收买……”“这样敲锣打鼓,一旦惊了在上路闯荡的掮客……”赵永科马上阻止道。“说的也是,要让他们插进手来,那收买的本钱可要翻一番。”张连治只能罢手。

    “‘收’和‘销’,其实也都不难。”林秉康信心满满地往下说道:“‘收’,当然要靠上路站务员,他们多是当地人,只要口头交待,说是我们几个要办洗发水厂,只收熟人家多余的。这样他们就不会向外声张,当然先卖自家的,而后再里亲外戚逐一扩展,刚好我们也得要分批收买……”“对,现收现运,免得还要找地方堆放。”张连治开始合拍了:“那运到岛上,怎么个销法?”

    “和厂方签订《供购合约》,”林秉康应答自如:“把供货量、交货时间与地点、价码与结算、付款方式等各环节先行盖章确认……”“那你还得亲自上岛签名画押?”听得出赵永科是耽心林秉康又要离开省城,看来董事长已经离不开这位经理啰。

    “不用我去,前十来天已有方排。原本想端午节请二老到‘荷园’,找个僻静的房间把详情告知,谁曾想遇到‘顺远’出事……”“现时就走,‘醒春池’还近点,当你今天还赌债。快艇上咱俩打赌的事,昨天已对你永叔……”张连治迫不及待地想听林秉康要说的详情。

    “愿赌服输,今天去了,还欠一次。不过要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还是‘荷园’好。开车去,快得很。”林秉康畅快地答应,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接着说道:“现在才九点半,您老还得让我把手边的事安排好。”

    “你办你的公事,我陪你连叔到我的办公室抽烟喝茶。”赵永科起身邀请张连治。“我就坐在这儿,看他办的是公事,还是私事。”张连治懒得走动,还要说句便宜话。“你不走,那我小解去。”“一齐出门,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尿三次啦,你肾虚呀。”张连治按中医的说法给赵永科下了诊断,若由当今彩超一看,不外乎是常见的老年性前列腺肥大,只要不是肿瘤,分清阴亏阳虚,补补双肾,未尝不可。生有‘一打’男女仔的赵永科才不理会张连治的调侃,只管自己开门往外走去。坐在外间的郑民权见董事长要离开,欲上前陪行。“林经理有要事急办,你赶紧进去吧。”赵永科也是想让林秉康快点办完事,好早点去“荷园”密谈。

    “你先去把业务课刘兴材和稽查室吴建栋叫来。”林秉康对刚进屋的郑民权吩咐道。

    趁着等下属的空当,林秉康离座给张连治添了杯热茶。“你忙你的,就当我不在这儿。”“听说您老和标伯将要改任监事会监事……”“耳朵够尖啊。”“所以,还望您老以后对愚侄这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眼昏花啦,看什么都象蒙着层雾。”“那以后去‘荷园’,或去‘醒春池’,都得叫侍女专候。”“花不起……”“这花销,愚侄理应承付……”俩人正低声细语,响起敲门声,郑民权带人进来了。

    进来的正是刘兴材和吴建栋,“建栋,你即刻去‘安达’轮,告诉船长此次首航鸡笼港,水手每人限带十公斤行李,‘佬拿’、‘大伡’、水手长及管事等每人二十公斤,船长五十公斤。兴材,你去叫几个甲哥到平水道头,把四号货船上的十几吨‘茶枯’都拉到下江蝴蝶道,再过驳到‘安达’轮。”林秉康简明扼要地下达指令,接而缓慢说道:“刚才我核实‘安达’轮的货单,离满载尚余十几、二十吨,但货舱容量所剩无几,如何调整舱位,叫船长、水手长还有管事一齐想法子解决。如果还装不了这余下的‘茶枯’,那把包括船长在内的行李全撒下船。现在天热了,每人随身带两套换洗衣服就行了。即便全能装下,如何通过港监核准出航,由船长负责疏通。”最后,林秉康再问一句:“我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你们听明白了吗?”“明白了!”俩人异口同声地笑答。“那就抓紧办,出去顺便叫总务谢俊义进来。”

    “佩服,真是佩服!”张连治连声称赞:“凭你几句话,十几吨‘茶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上了台员岛。”“船还没开,货就上岸啦。”一身轻松的赵永科回到屋内,后边跟着谢俊义。

    “俊义,明天‘安达’轮首航前,要在船上行祈福事,具体事务由你和船长及管事商量着办。邱局长估计也会来,所以,要隆重些。”“那我马上去筹备。”“走之前,给‘荷园’老板打个电话,告诉他:中午我有仨客人要在园里休息,给留个清静的房间。还有,你把工务课还在办公室闲坐的人都带上船,告诉他们把机舱、驾驶室等要紧的地方再认真地查一遍。”“是,我转告他们。”谢俊义应答后迅速地离开。

    “好啦,二位家叔,咱们也该起身啰”。“没花半个时辰,耍耍嘴皮子,就把公事办完啦。”张连治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却巴不得早点到“荷园”。“车在门口等我们,去洗汤是私事,还早了点,路过下江我想去蝴蝶道转转,免得有人做事不到位。”林秉康边说边便陪着俩前辈离开办公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