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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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待到林秉康下了滑竿,只见“拾仔姆”身着素衣匆匆而来,“谢天谢地,总算盼回来了。”“有什么急亊要我办吗?”“多着呢,先说简单的两件事,”“拾仔姆”居然也会卖关子,“第一件,这红纸包里的十枚光洋是妹子留给她亲骨肉的‘手尾’,由你带走吧。”“一定交给她的孩儿。”林秉康接过“拾仔姆”双手递上的红纸包,转身把它转交给副站长并交待:“红纸包不要打开,先由你保管。那第二件呢?”林秉康回过头问“拾仔姆”,似乎担心她给忘了。“已经给妹子洁身更衣了。按例‘上七下五’,这七件上衣和五条裤子除外面一套是俩位裁缝师傅做的,余下内里六衣四裤都是我们几个姆婶赶缝出来的,虽说粗了点,但穿戴起来还看得过去。这不就等你去见一面,我们要赶在午前将妹子入棺。”“你一口‘妹子’一口‘姆婶’,听起来象是一家人,这妹子有你们这样的娘家亲,该是她的福分,我就不过去见她面了,你们替我给她多烧几张冥钱纸吧。”

    虽说林秉康往返西坡顶都是坐滑竿,可回来时雨下得大,这不半截裤管都湿得沾在腿肚子上,粘粘的很不舒服,所以说着就急于要上楼。“你们几位半夜三更赶到这儿,估摸没带換洗的衣服吧。讲完这件事,我叫人回村子给你们找几件干净的衣服換上。”“拾仔姆”边说边紧走两步,把林秉康挡在楼梯口,“好啊,算给你猜对了。只要能拿几套衣服借我们穿,要多少钱我都给。”对“拾仔姆”近乎要挟的话林秉康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是要人,不要钱。”“要什么人!要人干嘛?”林秉康一头雾水。“要个童男仔,”“拾仔姆”只顾往下说:“妹子昨天生下个男孩,又早早地被人抱去省城。当下她入棺出葬,孝男本应在场,现在只好将她仔穿戴的蔴衣蔴帽和手持的‘哀儿杖’摆在小箩盘里,另找个童男仔捧上,代替孝男走走过场。”“她的孩儿就是留在这儿,才生出一天哪能披麻戴孝,不照样得找个人替上?”林秉康醒悟过来反问道。“那大可不必,如果她仔在,就算蔴衣蔴帽穿不上,那也只要将蔴衣蔴帽遮盖在他的身上,把‘哀儿杖’塞在他的手边,再由我抱着送他的亲娘就行了,这样就不用再费神去找个童男仔作替身。”听起来“拾仔姆”说得也成理。“该找谁来做这事呢?好在这乡里乡亲你都熟悉,看上谁就说一声,只是不论谁来担当这等事,办妥之后要给人家个红纸包。”“我选中了个人,可要你发话才叫得动。”“是谁?”林秉康又感疑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恰好此时老万引着数人抬了副白坯棺材进到楼底下,见楼梯口几位正听“拾仔姆”说话,便凑了前来,还冒冒失失地插上一嘴:“我的事都妥了。”“是他,老万?”林秉康甚感不解。“老万的男女仔都有一大窝了,还想装童男!‘拾仔姆’是瞄上蔡仔这个真货啦。”副站长一直对老万和蔡仔刚才不敬的言语耿耿于怀,便不冷不热地丢出这句话。“啊,怎、怎么会要、要上我呢?”站在近旁还没来得及脱掉沾满烂泥巴草鞋的蔡礼成,突然听说“拾仔姆”是点他的名,急得满脸通红,说话都结巴了。“金童配玉女嘛。”副站长又酸溜溜地接上一句,想再占便宜呢。“这时辰还敢口无遮拦,没完没了地胡言乱语,等着今夜被鬼魂缠身。”“拾仔姆”这句狠话即刻堵住了副站长的臭嘴,她转而对蔡礼成细声地说道:“你娘从昨夜开始就一直在这儿陪我忙活,刚才我倆思前想后,还是她先提到你,现在就等你老板发话。”“既然你娘都点了你的名,那就去帮个忙吧。”林秉康说着还拍了拍蔡仔的肩膀。“那我先洗个脚,穿上鞋再过去。”蔡礼成壮起胆应声道,“洗脚可以,但不要穿鞋。”“拾仔姆”又拿出乡间的规矩,见他转身往楼梯边的厨房打水去便对林秉康说:“也真难为他,从小就没出过这场面。”“这也是万不得已的事,你就多担当些,别把他给吓坏了。”“放心吧,剩下的事不会太多了,再有半个时辰老万就带人把妹子抬到仙姑庵去了。”只是“拾仔姆”提到她妹子泪花又出来了,她刚转身离开楼梯口又回过头慎重地交待:“你们几位远道而来的男人就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不到时候千万別下楼。”“对了,差点儿给忘啦,”林秉康赶紧对站在身边手拿相机的文员说:“你现在就跟这位伊姆过去,先给妹子上枝香,再留张相片吧。”

    当拍照片的文员回到二楼房间,老万也送来了热水和几套衣服,他还让俩个中年妇人端来四碗太平面,说是午饭要推迟,先吃点心,其实这是出殡前待客的常例。林秉康几位草草擦身后便換上干净的衣裤坐下吃面,就在此时听到楼下“拾仔姆”和几位妇人低沉悲切的哭泣声,随后又响起“呜呜”声,想必是神汉吹响牛角上场了。接着哭声伴随着上楼的脚步声从楼梯口向二楼传来。林秉康甚感疑惑,连忙起身向门口走去想看个明白。“开始招魂啦!‘拾仔姆’刚才不是交代过,这阵子不要出去。”副站长挡住林秉康的去路还赶紧关上门。“招魂也该去溪边或坡顶,怎么搞到楼上来?”“妹子不是翻船死在滩边,而是在候船室里断了气,没错只能到这屋顶招魂。当地人有种说法,客死他乡的鬼魂最会攀人,加上这个妹子又是产后出大血而亡更是厉害,即便被神汉招魂框住,但如果刚巧撞到个陌生男人,它就会想方设法附在这人的身内上他家。所以,这时千万不要开门,免得被缠上。”哟嗬,想不到这位副站长被“拾仔姆”戗了两句后,还萌生起敬畏鬼魂之心。不过这年头,世上芸芸众生,倘若不信教不敬神不怕鬼魂,就以为无天管束,便可无所顾忌,贪得无厌,无恶不作,那离人性泯灭也就不远了。至于以解放全人类最后解放自己为人生最高奋斗目标的彻底唯物主义者,他们所操守的无神论则绝然另当别论。

    说话容易,做事难。这不神汉身披法衣右手握着小铜铃左手提着牛角号正引领着把妹子旧衣裤搭在肩膀上两手抓着梯沿的“拾仔姆”和双手捧着装有蔴衣蔴帽和“哀儿杖”箩盘的蔡仔,沿着窄小的木梯从二楼爬上露台顶。三人站定面朝北,神汉居中口唸符咒摇铃吹号,接着“拾仔姆”双手提起旧衣裤高声哭喊:“妹子,归来吧。你夫、你仔念着你,过年过节供奉你。归来吧,妹子!”话音刚落神汉符咒再起又摇铃吹号,“拾仔姆”也照旧发出凄厉的呼喊声。如此这般三遍过后,魂魄回归,“拾仔姆”双手将旧衣裤紧抱在胸前领头下梯来。此时老万已站在木梯旁的矮凳上守护,见“拾仔姆”下梯便扶持她平安落地,神汉和蔡仔手脚灵活自行而下。待到三人离梯而去,老万赶忙从地上端起装有米和盐的小盘,“噔、噔、噔”三步并作两步窜上露台顶,未等喘口气便张口连声喊道:“离开吧,离开。这儿不留你!”还抓起盘中的米和盐依次向东西南北方向撒去,看他的架式象是在驱逐围观者。其实这是因为不知妹子的姓名,“拾仔姆”刚才只是呼喚“妹子”,神汉早就当心这样会把荒山密林中的孤魂野鬼召来,故而事前备些米盐,并已约好待他们仨下了露台,老万即刻上去撒些米盐让那些个不相干的幽灵离去,这也算是东家主尽到礼数了。

    钹声锵锵,楼板下入殓前的丧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神汉打钹搖铃在前,口中念念有词,引领在场众人围绕尸床顺三圈反三圈打着转。蔡仔身穿素衣,双手仍捧着小箩盘,低头耷脑地紧随其后。接着是“拾仔姆”和几位中年妇人,断后的是老万,他脚穿草鞋,手持带叶的长竹枝,上头挂着白纸糊成的幡儿。开转的头两圈,“拾仔姆”和几位妇人只是垂泪啼泣,到了第三圈哭诉声渐起,尤其是“拾仔姆”边哭边唱道:“可怜啊,奴的妹子,汝离家寻夫途中生仔,千不幸万不幸命归黄泉。可怜啊,汝爹汝娘和汝夫音信全无,留下没娘的男仔找不到公奶伊爹好凄凉。牛犊头痒牛母嘴舌舔,沒娘牛仔满地滾。雏鸡落雨鸡母翅下躲,沒娘鸡仔出壳被人啄。别人仔有娘奶吃,你仔只有米汤喝……”这虽说是乡间妇道人家现编的哭丧词,但在荒山野外伴随着凄风苦雨,听来惨兮悲凉,令人不禁心碎潸潸。

    “进棺啦!”神汉高声喊过后,左手缓摇铜铃右手舞动拂尘并在空棺內上下左右转了三个来回。山乡丧俗,泪水不能滴落在尸身上,所以“拾仔姆”等妇人的哭声也就很快地平息下来。按事前约定,由蔡仔抱头,老万抱脚,“拾仔姆”等妇人托身,说时慢那时快,众人在神汉咒符的指引下把妹子放入棺内。“拾仔姆”强忍住泪水靠近棺材头,她先揭去盖在妹子脸上的黄色土纸,呈现出来虽是苍白的面容但尚不失端庄。两眼微闭,不知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对生命的渴望,或是对亲人的留恋,无从知晓,无从推测。稳住神后,“拾仔姆”从自己衣兜里掏出把木梳,先梳了梳她妹子有点零乱的头发,再把梳子搁在她的头边。接着,“拾仔姆”把招进魂的旧衣裤整齐地摆在她妹子的身旁,又从衣兜里拿出林秉康给的那些零钱塞到她的手掌心。最后走到棺材尾,轻轻地脱下已经穿好在她妹子脚上的布鞋后跟,口中还低声嘟囔着说:“妹子这也是没法的,你就好好地躺着,实在要走只能趿拉着鞋,千万别在这山里乱跑。”

    “上盖啦!”站在屋檐下准备抬棺中的四个杠夫听到神汉令下就搬来靠在房柱边上的棺材盖板,棺木四角各由一人对齐盖好。蔡仔也听令单脚跪在棺木前,双手高捧着小箩盘,此时盘里加放了四根三寸多长的大钉和一根长不到两寸的小钉,还有一把短柄斧头也斜放在上边。老万走上前从中取来四根长钉分别插入棺材盖上下左右四个预留的钉孔內,钉帽露在外头离盖板面还有两寸来长,短的那根则放在盖中央的小孔内,也有半寸露出来。看时辰已到,诸事准备停当,神汉便憋足气吹响了牛角号,在“拾仔姆”等妇人呼天抢地的哭嚎声中,老万抡起斧头对准第一根钉帽猛敲下去,“砰”的响起后哭声骤停,老万便趁着瞬间的静穆高喊起:“一定东方甲乙木,”此时围在棺材两侧手按四角的杠夫齐声回应:“仔仔孙孙步步高!”第二根钉钉下后,老万又喊道:“二稳南边丙丁火,”“仔仔孙孙家富贵!”四个杠夫又同声接应。第三根是盖中央的小钉子,老万也高举斧头往下敲,只不过快碰到钉子帽时便刹住了,但照前两根钉后一样高声道:“三固中央戊巳土,”杠夫们也接着喊:“仔仔孙孙享荣华”、第四根和第五根都照这规矩钉下,老万和几个脚杠夫相呼应的吉言分别是:“四安西向庚辛金,仔仔孙孙福禄全。”“五平北角壬癸水,仔仔孙孙百岁长。”见五钉已锁住东南中西北,蔡仔便放下手中的小箩盘,双手向左右伸出,上身趴在棺材盖上,用嘴衔出中央那根虚按着的小钉子,乡下人说是起丁,偶意后代人丁兴旺百子千孙。看来程序上要办的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下众人都在等待最后诀别的时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