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此时，已近午时，街道上行人稀少。郭愔踏着已被岁月消磨得光光滑滑的青石条铺就的古老街道，踽踽独行。刚转过一个街角，疾风般迎面过去十多个骑马的军士。郭愔闪身避到路旁的同时，晃了一眼，只觉得其中一个着青袍武官服的人十分面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是谁。待那些人全部过去后，郭愔继续走路，刚走了十多步，又听见那些人调转马头转了回来。郭愔脑中灵光一现，一个名字脱口而出：“郭惋！”
郭愔的话音未落，郭惋就骑马来到了郭愔身旁。
郭惋用手中的马鞭把头上的帽子向上顶了顶，说：“唉，我说老七，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你还真的阴魂不散，就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都不让我耳根清净，你说你坏不坏？”
郭愔一言不发，脚步不停，看也没看郭惋一眼，只顾自己走路，心想：“这郭惋投奔了舅公蓝玉，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儿？难不成舅公真的与郑谷的失踪有关？”随即自失地一笑，心想：“‘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沈丘县是从金陵前往西北的必经之路，这郭惋在这儿出现，也属正常。”
面对郭愔把自己视若无物，郭惋并不生气，一边骑马跟着郭愔，一边嘻皮笑脸、喋喋不休地唠叨：“老七，我听说你现在是四品官了，升的不慢啊？”拉了拉自己绘着彪形图案的官服，说：“你瞧，我现在却还只是一个七品官，将来还得拽着你的衣裳襟往上上啊。”显得悠然自得。见郭愔依然故我，不禁脸色一变，说：“瞅你那个球样不正，我不念旧恶，与你招呼，你什么态度？你少拿屎壳郎当药丸子！不管真的假的，我也是你六哥！你官位高些不假，但你钢刀虽快，难杀我无罪之人！你还能咋着？你算个****说完，打了个呼哨，喊了声“走喽”，一行人又掉头走了。
郭惋在沈丘县城出现，的确与郑谷案无关：他是奉了舅公蓝玉之命，北上燕京给燕王朱棣送礼的，结果无功而返。及至赶回金陵覆命，舅公已经作为大将军前往西北，便又马不停蹄地追赶，所以这一刻路经沈丘县，恰好遇见了郭愔。
蓝玉是个武人，但并非是个粗人。
太子朱标的太子妃是常遇春与蓝玉二姐所生女儿，按民间称呼，朱标是蓝玉名正言顺的外甥女婿。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朱标视蓝玉为心腹，每遇重大事情，必找蓝玉出谋划策。而蓝玉也把朱标作为潜在的靠山，对朱标忠心耿耿。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自北征还，途经燕京，拜见了燕王朱棣，之后他对太子朱标说：“臣观燕王在国，举动行止，与皇帝无疑；又闻望气者言，燕有天子气。愿殿下先事预防，审慎一二。”
朱标宅心仁厚，不假思索地说：“燕王事我甚恭，决无是事！”
蓝玉说：“臣蒙殿下优待，所以密陈利害，但愿臣言不验，不愿臣言幸中。”
朱标默然。
朱标与蓝玉的谈话，却不防隔墙有耳。及蓝玉趋退后，立即就有人把二人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朱棣，朱棣自此对蓝玉衔恨不已。蓝玉当即也感到了朱棣对自己态度上的变化，但他自恃有太子朱标撑腰，所以也并未完全把朱棣放在心上。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正当壮年的朱标却病入膏肓，蓝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知道朱棣十分爱马，为缓和与朱棣的关系，便让郭惋从山东东昌府选了二十匹良驹，另带了两箱金珠宝贝送往燕京的燕王府。
朱棣见到礼单后，要总管告知郭惋传语凉国公蓝玉：“若是战利品，理应上缴国库。如果不是，若是上好的马匹、金珠宝贝，你对皇上若有敬重之心，理应献给皇上！”
郭惋带往燕京的礼品被原数退回，郭惋等人竟连燕王府大门的门槛也未踏过，更勿论见燕王朱棣本人。
郭愔回到驿站后，阿福问：“见了吗？”
郭愔点点头。
阿福又问：“当真天姿国色？”
郭愔又点点头。
阿福又问：“多大年纪了？”
郭愔摇摇头。
阿福说：“你连人家多大年纪都没有看出来？”
郭愔再次点点头。
阿福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那不是瞎花钱了嘛。”见郭愔痴痴迷迷的样子，似乎若有所思，便不再说话。
此时的郭愔，思绪仍沉浸在蔷薇身上，他想起宋朝的一段史实：
李师师是当时汴京名妓，名满天下，连宋徽宗赵佶（ji）也闻知其名，想要一亲芳泽。宋徽宗微服见到李师师后，惊若天人，从此对后宫佳丽视若无睹，隔三差五就出宫到李师师处寻欢作乐。后宫嫔妃对宋徽宗如此迷恋一个风尘女子大惑不解，受宠的韦妃私下问宋徽宗：“何物李娃子，陛下悦之如此？”
宋徽宗答道：“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装，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许久，郭愔对阿福说：“张仁孙不是找你借钱吗？他要多少你给他多少，要快！”
黄昏时，张仁孙揣着从阿福那儿借得的五十两银票，强忍着兴奋，迈着方步，来到了圆缘苑。
张仁孙刚走到蔷薇的独院前，鸨母正在门外，本不想搭理他，但见他头仰得跟葱种一般往里进，已经照面，也不好回避，便以奚落的口吻说：“呦，张大官人稀客，又来了，可还是来看我家蔷薇的？”
张仁孙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珠，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说：“你是谁？我认识你么？”
鸨母“扑哧”一笑，抛了个让张仁孙想一耳光子扇死她的媚眼，两根手指捏着手帕的一角在张仁孙面前一抖，说：“呦呦，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连老身也不记得呐？”
张仁孙“嘿嘿”冷笑两声，说：“奇哉怪了，记得你这老奴便算是贵人了吗？那天下人为了一睹你的尊荣，岂不把你这‘宅眷尽为瞠目兔，舍人总作缩头龟’的楚馆秦楼的门槛踏破？即便如此，那也只能怪你这老奴太难记，你若像蔷薇那般如花似玉，貌若天仙，我便是两只眼睛都瞎了，暗中摸索，亦可识之。”
鸨母本想打情骂俏，却自讨没趣，学着张仁孙把眼一翻，扭着屁股走了。
张仁孙扭脸便见红儿从那院子里出来，忙换了一副嘴脸，紧走几步迎上去，陪着笑脸，轻言细语地说：“红儿姑娘，小姐这会儿没有客人吧？”
红儿没好气地说：“你操的是哪门子心？小姐有没有客人关你什么事？”
张仁孙忙掏出几个铜板往红儿手里塞，说：“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笑纳！”
红儿两手往身后一背，说：“把你这几个打发叫花子的小钱收回去，放你那儿说不定还能给你下几个崽儿。”说完要走，张仁孙忙伸手拦着了。红儿一皱眉头，厌恶地说：“把你的手拿开！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动粗不成？”
张仁孙掏出五张十两的银票在红儿眼前晃了晃，说：“你看这是什么？四张是给蔷薇小姐的见面礼，一张是孝敬你的，还不成么？”
红儿两手抱着膀子，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口气却有些软了，说：“当真是老天不开眼，凭你也能弄来五十两银子？却不知是真是假。”
张仁孙理直气壮地说：“如假包换！”
红儿接过银票，仔细看了看，先把其中的一张银票掖进自己怀里，当即和颜悦色，说：“每天等着见小姐的不知有多少人，小姐大多不见…这样吧，我进去替你通禀一声，再替你说说好话，看你造化如何吧。”
红儿一转身，张仁孙嘴里便叽咕着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妮，早晚有一天我整死你！”但抬头看着红儿进去的院子，心里想着蔷薇，又有些七上八下，如热锅里的蚂蚁一般，不住地搓着手，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一刻不停地来回走动。好在不久，红儿就出来了，说：“进来吧。”
张仁孙欣喜若狂。
张仁孙进到室内时，蔷薇依旧在床上躺着，不时地咳嗽。红儿给他倒杯水后就出去了。
张仁孙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只是不时地偷眼瞟着床上的蔷薇，时而咽口吐沫。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夕阳已收去最后一抹余晖，天地已彻底笼罩在夜幕里，才听见蔷薇窸窸窣窣地起床，然后走了出来。这时红儿也走了进来，把红烛点亮。
蔷薇神色娴静，温婉地说：“让张相公久等了。”
张仁孙慌忙站起来，差一点没有流出泪来，只是不住地说：“小姐客气了，小姐客气了。”那种受宠若惊、毕恭毕敬的态度，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青楼女子，而是一个女神。
蔷薇见其如此，念起他对自己一往情深，也很是感动，对红儿说：“你去安排几个精致的小菜，我陪张相公喝几杯。”红儿答应了一声去了。
“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
蔷薇虚与委蛇，与张仁孙推杯换盏。
张仁孙端起一杯酒，感慨万端，说：“《杨子》曰：‘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你竟是无处不美！‘把酒顾美人’，夫复何求！都是我这只瞎眼罪大恶极，它害得我不能够多看你两眼！”
但张仁孙实在也把不了几杯酒。几杯酒下肚后，张仁孙的一张冬瓜脸，已变成猪肝色，“酒壮怂人胆”，眼见蔷薇丰腴艳媚，冰肌玉骨，一种闲极无聊的做派，酝酿出十分春色，“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温软动人之极，便“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腹里癫狂，心中沸乱，原形毕露：先是试试摸摸地偶尔用手碰触一下蔷薇，见蔷薇只是微微一笑，便渐渐放肆起来，最后一把将蔷薇抱起，喘着气说：“男女之间，什么意交、神交，都是他奶奶虚伪的，都不如**来得实在。”蔷薇想着郭愔请托的事，叹了口气，微闭着眼睛，由他轻薄。
到了床上，张仁孙三下五去二便把蔷薇剥了个精光，然后急不可耐地趴了上去。蔷薇只是闭着眼睛，想象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就是上午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郭愔。
张仁孙本是“烟花巷里的祖宗，风月场上的班头”，不一刻就把蔷薇撩拨得情酣耳热，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的身体也渐渐地有了反应。她迷离着双眼，轻声呻吟着，手不自觉地把身上这个男人抱紧，牙轻轻地咬着他的肩膀，或者就用舌尖舔着他的胸膛，下身也不觉轻轻抬起，配合着他的律动。张仁孙兴发如狂，挥汗如雨，只觉今生再也没有像今天这么酣畅淋漓过，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像张开了一样，一种快感像闪电一般迅即传遍全身。他咬着牙，要把这么多年积压在内心的欲望、自卑、压抑、愤懑、屈辱一股脑释放出来，狠劲地抽着身下这个貌似弱不禁风的****。
这时，张仁孙的一个老毛病又犯了，他的胃开始痉挛，不住地向上翻。他咬紧牙关，想极力忍着，想把那些要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的东西憋下去。但是他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当蔷薇感觉到身上这个男人突然停下来时，张仁孙的胃像一个从里向外翻的布袋，一下子就把刚刚吃喝下去不久的东西尽数哕（yue）在蔷薇脸上。
待收拾干净，张仁孙见蔷薇并未生气，还欲求欢，蔷薇拒绝了，说：“我累了，休息一下，好吗？”但拗不过张仁孙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
事毕，张仁孙心满意足地对蔷薇说：“有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依我看，凡事还是要亲身体验来着。李商隐的诗句‘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里说的那个北齐的冯小怜，书上说她在冬天寒冷的季节里，软如一团棉花，暖似一团烈火；在夏天溽暑炙人的时候，则光如玉琢，凉如冰块，或抱、或枕、或抚、或亲吻，无不婉转承欢，是一个天生的尤物，今晚若不跟你来这一遭，任谁都会说那是胡说八道。你知道吗？有一刻我只愿自己是一块冰，一下子融化在你身上。”
张仁孙仍在兴头上，却不想蔷薇竟泪如雨下。张仁孙大惑不解，说：“《北齐书》上说北齐的胡太后曾说：‘当后岂如当妓乐？’这个女人从太后沦为**后，居然沉迷其中，欣喜若狂。我读后感染得我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不能当***你今鲜衣美食，时为爱重，有何不足耶？”
蔷薇说：“人各有志，妾为女子，愿为有家！若嫁小民，布裙短衾，啜菽饮水，亦是良妇。今在此迎新送故，是何情绪！”
张仁孙听了，叹口气，由衷地说：“只恨我太穷，不能为你赎身。”
蔷薇抚摸着张仁孙的后背，说：“我又哪敢奢望了？只要你心里真的有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张仁孙把蔷薇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元高则诚在《灯草和尚》里说：‘大凡偷情嫖院，***分，也是前世有缘。’我既与你有缘，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你把命豁出去，也是心甘情愿！”
二人卿卿我我，不觉凉月西沉，锣鼓三更，二人相拥而眠。
旁边毕竟睡着一个美女，张仁孙也睡不踏实，只觉得睡的时候不长，鸡就叫了，心里有些怅惘，嘴里不觉呜呜啦啦地念叨：“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翻身去抱蔷薇，竟然抱了个空，连忙爬起来，烛影摇红中，却见蔷薇坐在床的一边，抱着膝头，正痴痴地看着自己，张仁孙说：“你没睡么？”
蔷薇没有马上回答，依旧痴痴地望着他。正当张仁孙以为她没有听见还想再问时，她说：“我睡了，但不久就被你的梦话吓醒了！”
张仁孙一惊，一把抓着蔷薇的胳膊，说：“我说什么梦话了？”
蔷薇说：“你捏疼我了。”
张仁孙忙松了手，说：“乖，你给我说说，我说什么梦话吓着你了？”
蔷薇说：“你说你和张知县一起杀人了！”
蔷薇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像一根棒子，一下子重重地打在张仁孙的脑门上。张仁孙只觉得两耳“嗡”的一声，头一晕，一个激灵，便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把那只没有瞎的眼瞪得像要裂开一样，上去就把蔷薇扑倒在床上，两手掐着蔷薇的脖子，咆哮道：“你告诉我，你什么也没有听见！你快告诉我！”当感到蔷薇并没有挣扎时，他把手松了，身子一软，像瘫了一样，半仰半躺在床上，流下泪来，呜咽着说：“就是我死了，我也不忍心让你死！你不知道，你在我心里可有多重要。”
蔷薇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后，再次坐起来，关切地说：“事情难道就没有回旋余地吗？”
张仁孙说：“你是不知道杀的是谁！杀了几个人！”
蔷薇听郭愔说他们杀了一个人，张仁孙却说杀的不只一个，也不禁吃了一惊：“难道你们杀的人，还不止一个？”
张仁孙叹口气，说：“按说那个御史只能算是误杀。他把我兄弟逼得急了，我兄弟没忍着，失手用砚台把他砸死了。我兄弟心慌意乱，找到了我。他在这儿举目无亲，我不帮他谁帮他？我看那御史，像极了有断袖癖的优伶胡三郎，便想到了一个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之计，让那胡三郎假扮御史到驿站里转一圈以障人眼目，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城，在城外躲一夜，然后把御史的官服烧掉，制造了一个御史出走的假象。将来就是有人怀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奈何不得。谁知没过几天，御史在沈丘县失踪的事就在沈丘县吵嚷得满城风雨。那个胡三郎也明白过来，便对我俩进行勒索，张口就要一万两银子。你不知道我那兄弟是一个一尘不染、两袖清风的人，除了微薄的薪饷，别无长物，漫说一万两，就是一千两又从哪儿去置办得？俗话说：‘宁借阎王帐，不欠小鬼钱。’要胡三郎宽限几日，他也不依，活像一个催命的无常，逼得我兄弟当时就要自杀。不得已，也只能把他杀了，以绝后患。”
蔷薇问：“你的兄弟是谁？”
张仁孙又叹口气，说：“还不是那个书呆子知县张宾于！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的眼瞎了一只，这么多年，都是他照顾我，对我不离不弃，实有天高地厚之德。”说至此，张仁孙突然从床上滚下来，对着蔷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蔷薇姑娘，我和我兄弟的命都在你的手心里攥着，请你高抬贵手，千万不可把你听到的对任何人讲起。你的大恩大德，我张仁孙来生结草衔环以报！我死不足惜，却不能连累了我兄弟，他不容易！”说完，“咚、咚、咚”地不住磕头，磕得额头渗血，地板都在颤动。
世有处贵富之地，而淫亵无耻；当变故之时，而贪昧忘义者多矣。像张仁孙这般其貌不扬且有残疾却为朋友仁至义尽的卓异者，蔷薇还是第一次见到。蔷薇一下子被淹没于一种感天动地的情绪中，顿时泪如雨注，从床下跳下来，一把抱着张仁孙，边哭边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快起来！快起来！”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门被人从外撞开。
张仁孙兴致勃勃地从县衙出去，阿福、何敬、赵心隐三人就远远地跟在了后面。见他进了圆缘苑蔷薇的院落，便由何、赵二人蹲守，阿福回去报信。
此时郭愔正与唐韬玉、严震一干人在另一家客店叙话，得到回信后，众人便在一起商议，最后大多数人认为应该在蔷薇房间的外围布控，一方面能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便于随机应变，一方面能防止张仁孙狗急跳墙，维护蔷薇周全。郭愔隐隐觉得不妥，但见他们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便默认了。
很多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也许只能不择手段！
临别时，郭愔让阿福拿出两千两银票，说：“唐大哥，有一件事拜托你。这是两千两银票，看看能不能为蔷薇赎身。你们也可能笑我傻，会说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不幸的人。我救人，只凭感觉。”
唐韬玉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把银票先拿回去，请容我见机行事，好吗？”
随着夜幕渐渐降临，唐韬玉又带了五个身手利落的锦衣卫校尉连同何敬、赵心隐共七人使出穿房越脊、飞檐走壁的看家本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蔷薇的房间完全置于监控之下，室内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当听到蔷薇哭着答应张仁孙的请求时，唐韬玉依据以往处置案件的经验判断，不能再耽搁了，必须趁热打铁，否则极可能前功尽弃，便做了一个手势。
众人见张仁孙这个独眼龙风流快活，自己却被蚊叮虫咬，心情复杂——蔷薇若是一个丑八怪也还罢了，偏偏绰约多姿，貌美如花，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恼怒、愤恨，一见唐韬玉发出了动手的指令，便一拥而上，一脚把门跺开。
张仁孙、蔷薇都没有想到这个时候门会被突然撞开，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赤身裸体的张仁孙已被反剪了双手。张仁孙刚想挣扎，就被对方“啪啪”扇了几计耳光，打得头晕眼花，顺鼻子淌血。蔷薇醒悟过来，大叫一声，奋力扑过去护张仁孙，一名锦衣卫校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一记耳光下去，还没打着脸，被唐韬玉一把抓住手腕，说了声：“使不得！这是郭大人格外交待的。”
但蔷薇不依不饶，她****着身体，披散着头发，尖声叫着，像发了疯一样死命地往上扑。唐韬玉过去拿了一件披风，把她一下子包住，然后搂在怀里，说：“你能不能安静一下？”这时，烛光里，他看见了蔷薇的脸，虽然有些扭曲，但依稀仿佛，那是一张曾经很熟悉的脸。唐韬玉像遭受了一记重击，大脑一阵晕眩，身体里的血仿佛一下子被抽干，脸顿时变得苍白。
蔷薇看了一眼唐韬玉，便晕死过去。
蔷薇看见了他左耳后的“拴马桩”，同时听见有人喊他“唐大人”。
张仁孙被直接押到了知府衙门，他明白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悔恨懊丧之际，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想自杀，还是想以此表示决心——他视死如归，什么也不会说。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原谅自己——他一生最喜欢的两样东西，被称为“穿肠毒药”的酒，害他瞎了一只眼睛，被称为“刮骨钢刀”的色，即将夺去两条人命，一条是自己的，一条是张宾于的。
在原本宁静的清晨，唐韬玉一班人的动作立刻惊动了圆缘苑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躲在门后听声音，顺着门缝看动静。‘识时务者为俊杰’，没有人喜欢在老虎头上蹭痒。
唐韬玉在把张仁孙妥善处置完毕以后，并没有耽搁时间，马上就带着人找到了鸨母。他掏出锦衣卫腰牌在鸨母眼前晃了一下，以一种低沉的声音直截了当地对鸨母说：“锦衣卫办案！把蔷薇的卖身契拿出来！”
锦衣卫的名头天下无人不知，但亲眼所见，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荣幸”。当这份“荣幸”不幸降临到鸨母头上时，鸨母虽然见多识广，胆大心细，此时依旧如同刚睡醒一般有些懵懂，哆哆嗦嗦地问：“什么案？”
一名锦衣卫校尉恶狠狠地照鸨母的瘦脸上就是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牙槽松动，说：“你这个妖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怪样子，朝廷的事你也敢打听，当真是鬼迷心窍、活得滋润了！”还欲再打，被唐韬玉使了个眼色阻止了。
鸨母捂着脸站那儿晃了晃，晕了一会儿，说：“老身真的不知什么案！”
众人便“轰”的一声笑了。唐韬玉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不必管什么案子，只需把蔷薇的卖身契拿出来。”
鸨母说：“丢了！”
何敬抽出刀，一刀就砍在一张做工精美绝伦的黄花梨桌面上，说：“拿不出卖身契，就是逼良为娼，拉到衙门里就免不了坐木驴。我看也不必啰嗦，直接带走得了。”说着就有两个人上来，一人架着鸨母的一条胳膊就走。
鸨母突遭如此劫难，已经乱了方寸，慌得向后拉着屁股哭出声来，说：“各位爷，求求您们了，那卖身契确实在一场大火后丢了，八成是烧了，老奴才就是想变也变不出来了。您们想要干什么，直接说出来，老奴才无不言听计从！”
唐韬玉并不是非要蔷薇的卖身契不可，他只是想通过卖身契来验证一下这个蔷薇到底是不是当年被母亲卖掉的姐姐唐宁儿。眼见这个老鸨并无作伪，实在拿不出来，却又不能当着大伙的面询问蔷薇的身世，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说：“先寄她一条命在这儿，随后再取不迟。”
二人手一松，鸨母便瘫跪在地上，涕泗横流，不住磕头。
待鸨母情绪稍稍稳定以后，唐韬玉说：“我说你听着：从现在开始，蔷薇住的那处院落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去，你给我好生伺候着。无论什么原因，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你不用再想活了！这是其一；其二，我随时可能过来把她带走，她若完好无损，你以往的罪过我可以网开一面，一笔勾销。你可明白？”
鸨母只想赶紧把这些“瘟神”送走，听了唐韬玉的话，如逢大赦，连说：“老奴才明白！老奴才明白！老奴才俯仰由人，无不照办！”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就在张仁孙兴冲冲地来到圆缘苑时，张宾于正一个人孤零零地扛着布幡，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奔波于田畴万顷、一望无际的田间地头。触目所及，桑林禾陇，高下竞秀，而风摇碧浪层层，绿云扰扰。以张宾于往日心性，面对此撩人景色，必定心潮澎湃，喜出望外。但此时他却无心理会。他有些沮丧，甚至想就此放弃，但内心里又有一种信念，要他继续坚持，却又不知脚下的路为何如此漫长曲折。走着，走着，他感到有点累，便坐在山梁间靠着一棵大树休息，迷迷糊糊间竟然睡着了。当星星在天上眨眼、萤火虫在旷野间游动时，他被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吵醒了，一种深沉的孤寂寥落感，从胸中油然升起，他强忍了许久才没有流下泪来。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陶渊明，想起他那首《杂诗》：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
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苏东坡论陶渊明，有警句云：“饥寒常在身前，功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张宾于心想，自己没有饥寒，但也没有功名，便是身后也没有。若有，大约只是骂名。
他站起来，走下山梁。
距山梁不远处，就有几间草房，像是一户人家。
张宾于跌跌撞撞地越过几个沟沟坎坎、拐过几道弯后，来到了草房前。走近了，他看见院中坐着一个中年村妇，便隔着篱笆施礼，自称是路过的外地算命先生“神算子”，迷了路，想借宿一晚。
夜色中，村妇看见一个佝偻着脊梁的老人，心生恻隐，便点头应允。刚把张宾于让进院中，村妇的儿子从外面回来，张宾于忙取出银两，请村妇准备饭菜，却没有想到荒村野外的母子俩竟是古道热肠，坚决不要。见张宾于推让不止，儿子有些愠怒，不耐烦地说：“你这般做，却是把人看轻了，把你的银子收起来！人总不能到哪儿都背着锅吧，吃顿饭算什么？我家又不开饭店，只有粗茶淡饭，吃不吃都由得你，却不会收你一文钱！”
张宾于仰天叹了口气，说：“我一生心高气傲，从不愿受人滴水之恩，一旦受了，便总思回报，是我庸俗了！”
村妇和儿子只觉得张宾于怪怪的，好像有些“性”不足，也不与他计较。一来二去，张宾于与这对母子渐渐热络起来，知道这个村妇的儿子名叫岳珂。
炒好几个菜后，岳珂拿出一瓶老酒，与张宾于坐在院中一边喝着，一边说着闲话。
月香度酒，露影湿衣。
几杯酒下肚后，岳珂很快就有了醉意，问张宾于：“你从城里路过，知道现在的知县吗？”
张宾于本来有些萎靡不振，见问到了自己，顿时来了精神，却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自己，回答说：“知道，听说是个姓张的，在百姓中的口碑却是一般。”
岳珂说：“‘一人难称十人意，十人难称百人心。’那张知县其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官。但天不佑善人，沈丘县百姓没福，那张知县很快就要因为那个叫金蝉儿的女人倒霉了！”
说至此，岳珂似有无尽怅惘，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夹了几筷子菜后，岳珂忽又不无得意地说：“金蝉儿这件事哪怕是包龙图再世也搞不清了，可是我偏偏能搞得清！”
张宾于听了，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扭过头掩饰了一下，说：“‘昼审阳、夜审阴’、神仙一般的包龙图也搞不清的案子，你又怎么可能搞得清呢？”
岳珂已经忘形，拍着桌子说：“也不怕你笑话，我老实告诉你，我实际是靠做小偷小摸来养活母亲的，金蝉儿的家我也去踩过点。那天晚上，我从赵家庄路过，见金蝉儿家的屋门虚掩着，便闪进门去，想顺点东西。我进去时金蝉儿并没在家，只有他的丈夫赵大庆一人躺在里间的床上呻吟。正在我四处打量时，她却回来了，与她一起的还有本地的武举人赵炳文。我只好躲到暗处。这赵炳文好像和金蝉儿很亲热，他俩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金蝉儿说药已经煎好了，就端着一个铜勺走了进去，把勺里的东西倒进了赵大庆的嘴里。赵大庆惨叫一声，在床上翻滚一会儿，就死了。待赵大庆一动不动，赵炳文进去看了看尸身，确定死了以后，就和金蝉儿一起出去了。他们都出去以后，我十分好奇，看了看那勺里的东西。你猜那是什么？”
张宾于苦思冥想一会儿，摇了摇头。
岳珂说：“若非亲眼目睹，任谁也不可能猜到，那铜勺里竟是熔化的锡液！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手段又这般残忍，我实在害怕，就乘机溜走了。”
说至此，岳珂拍了拍张宾于的胳膊，说：“你是‘神算子’，以这般手法杀人，可能算到？”
张宾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皇天不负苦心人！”
岳珂见他说话，却没有听清，便问：“你说什么？”
张宾于说：“我说你咋不去告发呢？”
“俗话说：‘夤（yín）夜入人家，非奸即盗。’我去告发不是自投罗网吗？”岳珂回答道。
张宾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便劝说道：“做小偷岂能安身立命？你去偷，老母亲却在家里为你提心吊胆，你于心何忍？我和你一见如故，明天跟我进城去，我的行李里有些银子，送给你做个买卖本钱吧！”
次日一早，张宾于便领着岳珂回到县城。他让岳珂在衙门对面的一个茶馆里等候，自己则回到衙门，派衙役将岳珂带到了二堂。
岳珂进入二堂时，二堂里只有一个仆役在慢条斯理地擦拭桌椅。岳珂做贼心虚，又不知何事，心里便有些忐忑，正东张西望，换了官服、修饰一新的张宾于带着几个衙役走了进来，岳珂见了，那眉目、身段不正是那个昨晚与自己一起喝酒、夜里抵足而眠、自称算命先生的“神算子”吗？不禁大惊失色，慌忙跪地叩头不止。
张宾于忙把岳珂扶起，语重心长地说：“在这堂上，我是官，你是民。我若把这乌纱帽摘了，你难道也不认我这个兄弟吗？你无过有功，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岳珂本来还有些惊恐，听了张宾于的话，眼眶里突然就溢满泪水，说：“大哥，我岳珂是个粗人，不会添油加醋，我看见什么便说什么，您放心好了！”
张宾于当即开了传票，派几个得力衙役前往赵家庄拘押武举人赵炳文到案。
一切准备停当，张宾于亲自来到驿站约郭愔一起升堂审案。
郭愔见了张宾于，只字不提张仁孙和郑谷案的事。而张宾于对回到衙门后没有见到张仁孙以及从其他长随那儿听到的风言风语，似也不以为意。二人都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县衙大堂，观者如堵。
赵炳文戴着枷，跪在大堂上，摇头晃脑地说：“这枷太紧了，能不能松一点？”
班头的家也是赵家庄的，平日里受尽了赵炳文的欺凌，听了赵炳文的话，“嘿嘿”一笑，说：“这是一个新枷，等你把它戴旧了，它自然松了。”
赵炳文气恨恨地说：“你不要张狂！谁能拿我赵炳文如何？”
班头横眉立目，说：“你嚣张什么？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可以作威作福的武举老爷？我现在就可以用在马粪里污过的乌青棒打得你浑身乌烂青！”
据说板子、棍子之类在马粪里沤过之后格外硬，打人格外疼。
不一刻，金蝉儿也被带到了大堂上，乍见赵炳文，吃惊不小，但迅即便镇静自若。
这时，张宾于才和郭愔步入大堂。
张宾于在公案后坐定，拿出那天夜里收到的五千两银票在众人面前扬了扬，说：“这是五千两银票，是我拘押金蝉儿的那天夜里被人放到签押房的。随银票一起，还有一封信，是要我不要过问金蝉儿的事。我不知道是谁放的，也不想知道，因为这些都已不重要了。自古有‘人是苦虫，不打不行’之说，但我张宾于到这沈丘县任知县这么多年，可曾对一个人动过刑？今天我却也不想因为赵炳文、金蝉儿这一对狗男女坏了我的规矩。”拿起惊堂木，猛地一拍，喝道：“赵炳文、金蝉儿，你们招还是不招？”
赵炳文与金蝉儿互相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不知你要我等招认什么？”
“传岳珂！”张宾于喝了一声。
岳珂上堂后，便把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叙述一遍，围观百姓顿时轰动。郭愔也吃惊不小，觉得像张宾于这样的堪称国之栋梁的人才如今仍屈居于知县一职，这世道实如那个张孟兼临死前在朝堂上大喊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心里也不禁为张宾于抱屈。
赵炳文、金蝉儿虽成千夫所指，但仍百般抵赖。
张宾于冷冷地说：“对你二人千刀万剐时，也可让百姓看个明白，免得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说我是故入人罪！咱到赵大庆的坟上吊棺验尸！”
待把赵大庆被杀案处置完毕，已近黄昏。
张宾于平静地对郭愔说：“郭大人，郑谷失踪的案子咱明天再说如何？这么久了，我想也不急在这一刻，我确实累了！你若不放心，也由得你。”
郭愔对着张宾于鞠了一躬，说：“一切都听张大人的！”
晚饭时，众人刚端起饭碗，就有几个绿头苍蝇“哼哼”着飞了过来。郭愔记起宋蔡绦《西清诗话》引的杨鸾诗：“白日苍蝇满饭盆，夜间蚊子又成团；每到更深人静后，定来头上咬杨鸾。”便随口念了几句欧阳修的《憎苍蝇赋》：“奈何引类呼朋，摇头鼓翼，聚散倏忽，往来络绎。”
阿福听了，知道他是在说苍蝇，也有感而发：“这熊东西，也没见它长鼻子，闻气味倒是闻得清，方圆几十里的苍蝇像是约好了一样，风尘仆仆地过来赴宴，也不怕累着了。”
赵心隐说：“蝇集人面，蚊嘬人肤，不知以人为何物？”
何敬想起赵炳文、金蝉儿的恶行，说：“正以人之血肉，只堪供蝇蚊咀嚼耳。以人看人，人也；自蝇蚊看人，与腥膻臭腐何异？”
阿福找来一个******去打苍蝇，何敬双手合十，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说：“南无阿弥陀佛！不要打哪，苍蝇搓它的手，搓它的脚呢。”
众人听他说的有趣，都呵呵大笑。
赵心隐说：“愚可耐，俗不可耐。痛可忍，痒不可忍。你真让我受不了。”
阿福说：“长这么大见的苍蝇也没有今天一天见的多，中午开馆验尸那会儿，成千上万只苍蝇铺天盖地，看得我直恶心。再看那死者，头肿得比这菜盆还要大（巨人观），眼珠子也爆了出来，脖子绿莹莹的，我还以为是带了一根绿项圈，谁知仵作稍一触动尸体，‘嗡’的一声，成百上千只苍蝇腾空而起，那项圈竟是苍蝇围成的，我当时就把早晨喝的猪血汤尽数吐了出来。”
赵心隐说：“这还不算太多。有一年夏天的一天中午，烈日当空，我在一个露天的饭棚下吃饭，吃的是烙饼。我看那烙饼糊了，就对摊主说：‘兄弟，这饼糊了，能不能换张不糊的？’摊主说：‘我烙饼的手艺乃是祖传，方圆几十里闻名，从没有烙过一张糊的。’说着手朝烙饼一挥，烙饼上的苍蝇‘嗡’的一声漫天飞舞，烙饼一下子变白了。”
何敬面无表情地说：“公苍蝇带着母苍蝇去厕所用餐，母苍蝇问：‘夫君，为什么我们总要****呢？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不****呢？’公苍蝇生气地说：‘吃饭时候不准提这么恶心的问题！’”
众人听了，直接笑得喷饭。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大家嗓子眼痒痒的，却又笑声不断。
佛家说“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郭愔突然想起第一天进沈丘县衙，在花厅里时，不时有苍蝇飞来飞去，心里还有些纳闷：“这么干净芳香的所在，怎么会有这么多污秽之物出现？”现在想来，不禁恍然大悟：这郑谷的尸身还有那个优伶胡三郎，八成就埋在县衙的后花园里——虽是初夏，但暑气蒸腾，人闻不见的气味，苍蝇闻得见，而那些苍蝇就是奔那尸体上的气味去的。
阿福盛第二碗饭时，见饭盆上绿莹莹的爬了不少苍蝇，而店小二却站在一旁无动于衷，遂皱着眉头训斥道：“你没看见这么多苍蝇么？举手之劳，你咋不撵一撵？”
店小二一边撵，一边嘟囔道：“这客官却也小气，这苍蝇就这么大的个儿，你就是让它抱着饭盆吃，又能吃你多少东西，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阿福原原本本地听进耳里，先是一愣，忽又忍不住一脸笑意，心想：“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人心如面，各不相同！我是嫌苍蝇脏，他却以为我嫌苍蝇吃得多。少爷有时说什么不可理喻、对牛弹琴，这可不就是吗？”
(本章完)
郭愔的话音未落，郭惋就骑马来到了郭愔身旁。
郭惋用手中的马鞭把头上的帽子向上顶了顶，说：“唉，我说老七，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你还真的阴魂不散，就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都不让我耳根清净，你说你坏不坏？”
郭愔一言不发，脚步不停，看也没看郭惋一眼，只顾自己走路，心想：“这郭惋投奔了舅公蓝玉，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儿？难不成舅公真的与郑谷的失踪有关？”随即自失地一笑，心想：“‘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沈丘县是从金陵前往西北的必经之路，这郭惋在这儿出现，也属正常。”
面对郭愔把自己视若无物，郭惋并不生气，一边骑马跟着郭愔，一边嘻皮笑脸、喋喋不休地唠叨：“老七，我听说你现在是四品官了，升的不慢啊？”拉了拉自己绘着彪形图案的官服，说：“你瞧，我现在却还只是一个七品官，将来还得拽着你的衣裳襟往上上啊。”显得悠然自得。见郭愔依然故我，不禁脸色一变，说：“瞅你那个球样不正，我不念旧恶，与你招呼，你什么态度？你少拿屎壳郎当药丸子！不管真的假的，我也是你六哥！你官位高些不假，但你钢刀虽快，难杀我无罪之人！你还能咋着？你算个****说完，打了个呼哨，喊了声“走喽”，一行人又掉头走了。
郭惋在沈丘县城出现，的确与郑谷案无关：他是奉了舅公蓝玉之命，北上燕京给燕王朱棣送礼的，结果无功而返。及至赶回金陵覆命，舅公已经作为大将军前往西北，便又马不停蹄地追赶，所以这一刻路经沈丘县，恰好遇见了郭愔。
蓝玉是个武人，但并非是个粗人。
太子朱标的太子妃是常遇春与蓝玉二姐所生女儿，按民间称呼，朱标是蓝玉名正言顺的外甥女婿。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朱标视蓝玉为心腹，每遇重大事情，必找蓝玉出谋划策。而蓝玉也把朱标作为潜在的靠山，对朱标忠心耿耿。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自北征还，途经燕京，拜见了燕王朱棣，之后他对太子朱标说：“臣观燕王在国，举动行止，与皇帝无疑；又闻望气者言，燕有天子气。愿殿下先事预防，审慎一二。”
朱标宅心仁厚，不假思索地说：“燕王事我甚恭，决无是事！”
蓝玉说：“臣蒙殿下优待，所以密陈利害，但愿臣言不验，不愿臣言幸中。”
朱标默然。
朱标与蓝玉的谈话，却不防隔墙有耳。及蓝玉趋退后，立即就有人把二人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朱棣，朱棣自此对蓝玉衔恨不已。蓝玉当即也感到了朱棣对自己态度上的变化，但他自恃有太子朱标撑腰，所以也并未完全把朱棣放在心上。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正当壮年的朱标却病入膏肓，蓝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知道朱棣十分爱马，为缓和与朱棣的关系，便让郭惋从山东东昌府选了二十匹良驹，另带了两箱金珠宝贝送往燕京的燕王府。
朱棣见到礼单后，要总管告知郭惋传语凉国公蓝玉：“若是战利品，理应上缴国库。如果不是，若是上好的马匹、金珠宝贝，你对皇上若有敬重之心，理应献给皇上！”
郭惋带往燕京的礼品被原数退回，郭惋等人竟连燕王府大门的门槛也未踏过，更勿论见燕王朱棣本人。
郭愔回到驿站后，阿福问：“见了吗？”
郭愔点点头。
阿福又问：“当真天姿国色？”
郭愔又点点头。
阿福又问：“多大年纪了？”
郭愔摇摇头。
阿福说：“你连人家多大年纪都没有看出来？”
郭愔再次点点头。
阿福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那不是瞎花钱了嘛。”见郭愔痴痴迷迷的样子，似乎若有所思，便不再说话。
此时的郭愔，思绪仍沉浸在蔷薇身上，他想起宋朝的一段史实：
李师师是当时汴京名妓，名满天下，连宋徽宗赵佶（ji）也闻知其名，想要一亲芳泽。宋徽宗微服见到李师师后，惊若天人，从此对后宫佳丽视若无睹，隔三差五就出宫到李师师处寻欢作乐。后宫嫔妃对宋徽宗如此迷恋一个风尘女子大惑不解，受宠的韦妃私下问宋徽宗：“何物李娃子，陛下悦之如此？”
宋徽宗答道：“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装，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许久，郭愔对阿福说：“张仁孙不是找你借钱吗？他要多少你给他多少，要快！”
黄昏时，张仁孙揣着从阿福那儿借得的五十两银票，强忍着兴奋，迈着方步，来到了圆缘苑。
张仁孙刚走到蔷薇的独院前，鸨母正在门外，本不想搭理他，但见他头仰得跟葱种一般往里进，已经照面，也不好回避，便以奚落的口吻说：“呦，张大官人稀客，又来了，可还是来看我家蔷薇的？”
张仁孙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珠，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说：“你是谁？我认识你么？”
鸨母“扑哧”一笑，抛了个让张仁孙想一耳光子扇死她的媚眼，两根手指捏着手帕的一角在张仁孙面前一抖，说：“呦呦，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连老身也不记得呐？”
张仁孙“嘿嘿”冷笑两声，说：“奇哉怪了，记得你这老奴便算是贵人了吗？那天下人为了一睹你的尊荣，岂不把你这‘宅眷尽为瞠目兔，舍人总作缩头龟’的楚馆秦楼的门槛踏破？即便如此，那也只能怪你这老奴太难记，你若像蔷薇那般如花似玉，貌若天仙，我便是两只眼睛都瞎了，暗中摸索，亦可识之。”
鸨母本想打情骂俏，却自讨没趣，学着张仁孙把眼一翻，扭着屁股走了。
张仁孙扭脸便见红儿从那院子里出来，忙换了一副嘴脸，紧走几步迎上去，陪着笑脸，轻言细语地说：“红儿姑娘，小姐这会儿没有客人吧？”
红儿没好气地说：“你操的是哪门子心？小姐有没有客人关你什么事？”
张仁孙忙掏出几个铜板往红儿手里塞，说：“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笑纳！”
红儿两手往身后一背，说：“把你这几个打发叫花子的小钱收回去，放你那儿说不定还能给你下几个崽儿。”说完要走，张仁孙忙伸手拦着了。红儿一皱眉头，厌恶地说：“把你的手拿开！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动粗不成？”
张仁孙掏出五张十两的银票在红儿眼前晃了晃，说：“你看这是什么？四张是给蔷薇小姐的见面礼，一张是孝敬你的，还不成么？”
红儿两手抱着膀子，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口气却有些软了，说：“当真是老天不开眼，凭你也能弄来五十两银子？却不知是真是假。”
张仁孙理直气壮地说：“如假包换！”
红儿接过银票，仔细看了看，先把其中的一张银票掖进自己怀里，当即和颜悦色，说：“每天等着见小姐的不知有多少人，小姐大多不见…这样吧，我进去替你通禀一声，再替你说说好话，看你造化如何吧。”
红儿一转身，张仁孙嘴里便叽咕着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妮，早晚有一天我整死你！”但抬头看着红儿进去的院子，心里想着蔷薇，又有些七上八下，如热锅里的蚂蚁一般，不住地搓着手，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一刻不停地来回走动。好在不久，红儿就出来了，说：“进来吧。”
张仁孙欣喜若狂。
张仁孙进到室内时，蔷薇依旧在床上躺着，不时地咳嗽。红儿给他倒杯水后就出去了。
张仁孙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只是不时地偷眼瞟着床上的蔷薇，时而咽口吐沫。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夕阳已收去最后一抹余晖，天地已彻底笼罩在夜幕里，才听见蔷薇窸窸窣窣地起床，然后走了出来。这时红儿也走了进来，把红烛点亮。
蔷薇神色娴静，温婉地说：“让张相公久等了。”
张仁孙慌忙站起来，差一点没有流出泪来，只是不住地说：“小姐客气了，小姐客气了。”那种受宠若惊、毕恭毕敬的态度，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青楼女子，而是一个女神。
蔷薇见其如此，念起他对自己一往情深，也很是感动，对红儿说：“你去安排几个精致的小菜，我陪张相公喝几杯。”红儿答应了一声去了。
“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
蔷薇虚与委蛇，与张仁孙推杯换盏。
张仁孙端起一杯酒，感慨万端，说：“《杨子》曰：‘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你竟是无处不美！‘把酒顾美人’，夫复何求！都是我这只瞎眼罪大恶极，它害得我不能够多看你两眼！”
但张仁孙实在也把不了几杯酒。几杯酒下肚后，张仁孙的一张冬瓜脸，已变成猪肝色，“酒壮怂人胆”，眼见蔷薇丰腴艳媚，冰肌玉骨，一种闲极无聊的做派，酝酿出十分春色，“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温软动人之极，便“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腹里癫狂，心中沸乱，原形毕露：先是试试摸摸地偶尔用手碰触一下蔷薇，见蔷薇只是微微一笑，便渐渐放肆起来，最后一把将蔷薇抱起，喘着气说：“男女之间，什么意交、神交，都是他奶奶虚伪的，都不如**来得实在。”蔷薇想着郭愔请托的事，叹了口气，微闭着眼睛，由他轻薄。
到了床上，张仁孙三下五去二便把蔷薇剥了个精光，然后急不可耐地趴了上去。蔷薇只是闭着眼睛，想象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就是上午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郭愔。
张仁孙本是“烟花巷里的祖宗，风月场上的班头”，不一刻就把蔷薇撩拨得情酣耳热，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的身体也渐渐地有了反应。她迷离着双眼，轻声呻吟着，手不自觉地把身上这个男人抱紧，牙轻轻地咬着他的肩膀，或者就用舌尖舔着他的胸膛，下身也不觉轻轻抬起，配合着他的律动。张仁孙兴发如狂，挥汗如雨，只觉今生再也没有像今天这么酣畅淋漓过，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像张开了一样，一种快感像闪电一般迅即传遍全身。他咬着牙，要把这么多年积压在内心的欲望、自卑、压抑、愤懑、屈辱一股脑释放出来，狠劲地抽着身下这个貌似弱不禁风的****。
这时，张仁孙的一个老毛病又犯了，他的胃开始痉挛，不住地向上翻。他咬紧牙关，想极力忍着，想把那些要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的东西憋下去。但是他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当蔷薇感觉到身上这个男人突然停下来时，张仁孙的胃像一个从里向外翻的布袋，一下子就把刚刚吃喝下去不久的东西尽数哕（yue）在蔷薇脸上。
待收拾干净，张仁孙见蔷薇并未生气，还欲求欢，蔷薇拒绝了，说：“我累了，休息一下，好吗？”但拗不过张仁孙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
事毕，张仁孙心满意足地对蔷薇说：“有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依我看，凡事还是要亲身体验来着。李商隐的诗句‘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里说的那个北齐的冯小怜，书上说她在冬天寒冷的季节里，软如一团棉花，暖似一团烈火；在夏天溽暑炙人的时候，则光如玉琢，凉如冰块，或抱、或枕、或抚、或亲吻，无不婉转承欢，是一个天生的尤物，今晚若不跟你来这一遭，任谁都会说那是胡说八道。你知道吗？有一刻我只愿自己是一块冰，一下子融化在你身上。”
张仁孙仍在兴头上，却不想蔷薇竟泪如雨下。张仁孙大惑不解，说：“《北齐书》上说北齐的胡太后曾说：‘当后岂如当妓乐？’这个女人从太后沦为**后，居然沉迷其中，欣喜若狂。我读后感染得我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不能当***你今鲜衣美食，时为爱重，有何不足耶？”
蔷薇说：“人各有志，妾为女子，愿为有家！若嫁小民，布裙短衾，啜菽饮水，亦是良妇。今在此迎新送故，是何情绪！”
张仁孙听了，叹口气，由衷地说：“只恨我太穷，不能为你赎身。”
蔷薇抚摸着张仁孙的后背，说：“我又哪敢奢望了？只要你心里真的有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张仁孙把蔷薇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元高则诚在《灯草和尚》里说：‘大凡偷情嫖院，***分，也是前世有缘。’我既与你有缘，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你把命豁出去，也是心甘情愿！”
二人卿卿我我，不觉凉月西沉，锣鼓三更，二人相拥而眠。
旁边毕竟睡着一个美女，张仁孙也睡不踏实，只觉得睡的时候不长，鸡就叫了，心里有些怅惘，嘴里不觉呜呜啦啦地念叨：“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翻身去抱蔷薇，竟然抱了个空，连忙爬起来，烛影摇红中，却见蔷薇坐在床的一边，抱着膝头，正痴痴地看着自己，张仁孙说：“你没睡么？”
蔷薇没有马上回答，依旧痴痴地望着他。正当张仁孙以为她没有听见还想再问时，她说：“我睡了，但不久就被你的梦话吓醒了！”
张仁孙一惊，一把抓着蔷薇的胳膊，说：“我说什么梦话了？”
蔷薇说：“你捏疼我了。”
张仁孙忙松了手，说：“乖，你给我说说，我说什么梦话吓着你了？”
蔷薇说：“你说你和张知县一起杀人了！”
蔷薇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像一根棒子，一下子重重地打在张仁孙的脑门上。张仁孙只觉得两耳“嗡”的一声，头一晕，一个激灵，便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把那只没有瞎的眼瞪得像要裂开一样，上去就把蔷薇扑倒在床上，两手掐着蔷薇的脖子，咆哮道：“你告诉我，你什么也没有听见！你快告诉我！”当感到蔷薇并没有挣扎时，他把手松了，身子一软，像瘫了一样，半仰半躺在床上，流下泪来，呜咽着说：“就是我死了，我也不忍心让你死！你不知道，你在我心里可有多重要。”
蔷薇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后，再次坐起来，关切地说：“事情难道就没有回旋余地吗？”
张仁孙说：“你是不知道杀的是谁！杀了几个人！”
蔷薇听郭愔说他们杀了一个人，张仁孙却说杀的不只一个，也不禁吃了一惊：“难道你们杀的人，还不止一个？”
张仁孙叹口气，说：“按说那个御史只能算是误杀。他把我兄弟逼得急了，我兄弟没忍着，失手用砚台把他砸死了。我兄弟心慌意乱，找到了我。他在这儿举目无亲，我不帮他谁帮他？我看那御史，像极了有断袖癖的优伶胡三郎，便想到了一个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之计，让那胡三郎假扮御史到驿站里转一圈以障人眼目，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城，在城外躲一夜，然后把御史的官服烧掉，制造了一个御史出走的假象。将来就是有人怀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奈何不得。谁知没过几天，御史在沈丘县失踪的事就在沈丘县吵嚷得满城风雨。那个胡三郎也明白过来，便对我俩进行勒索，张口就要一万两银子。你不知道我那兄弟是一个一尘不染、两袖清风的人，除了微薄的薪饷，别无长物，漫说一万两，就是一千两又从哪儿去置办得？俗话说：‘宁借阎王帐，不欠小鬼钱。’要胡三郎宽限几日，他也不依，活像一个催命的无常，逼得我兄弟当时就要自杀。不得已，也只能把他杀了，以绝后患。”
蔷薇问：“你的兄弟是谁？”
张仁孙又叹口气，说：“还不是那个书呆子知县张宾于！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的眼瞎了一只，这么多年，都是他照顾我，对我不离不弃，实有天高地厚之德。”说至此，张仁孙突然从床上滚下来，对着蔷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蔷薇姑娘，我和我兄弟的命都在你的手心里攥着，请你高抬贵手，千万不可把你听到的对任何人讲起。你的大恩大德，我张仁孙来生结草衔环以报！我死不足惜，却不能连累了我兄弟，他不容易！”说完，“咚、咚、咚”地不住磕头，磕得额头渗血，地板都在颤动。
世有处贵富之地，而淫亵无耻；当变故之时，而贪昧忘义者多矣。像张仁孙这般其貌不扬且有残疾却为朋友仁至义尽的卓异者，蔷薇还是第一次见到。蔷薇一下子被淹没于一种感天动地的情绪中，顿时泪如雨注，从床下跳下来，一把抱着张仁孙，边哭边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快起来！快起来！”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门被人从外撞开。
张仁孙兴致勃勃地从县衙出去，阿福、何敬、赵心隐三人就远远地跟在了后面。见他进了圆缘苑蔷薇的院落，便由何、赵二人蹲守，阿福回去报信。
此时郭愔正与唐韬玉、严震一干人在另一家客店叙话，得到回信后，众人便在一起商议，最后大多数人认为应该在蔷薇房间的外围布控，一方面能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便于随机应变，一方面能防止张仁孙狗急跳墙，维护蔷薇周全。郭愔隐隐觉得不妥，但见他们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便默认了。
很多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也许只能不择手段！
临别时，郭愔让阿福拿出两千两银票，说：“唐大哥，有一件事拜托你。这是两千两银票，看看能不能为蔷薇赎身。你们也可能笑我傻，会说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不幸的人。我救人，只凭感觉。”
唐韬玉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把银票先拿回去，请容我见机行事，好吗？”
随着夜幕渐渐降临，唐韬玉又带了五个身手利落的锦衣卫校尉连同何敬、赵心隐共七人使出穿房越脊、飞檐走壁的看家本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蔷薇的房间完全置于监控之下，室内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当听到蔷薇哭着答应张仁孙的请求时，唐韬玉依据以往处置案件的经验判断，不能再耽搁了，必须趁热打铁，否则极可能前功尽弃，便做了一个手势。
众人见张仁孙这个独眼龙风流快活，自己却被蚊叮虫咬，心情复杂——蔷薇若是一个丑八怪也还罢了，偏偏绰约多姿，貌美如花，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恼怒、愤恨，一见唐韬玉发出了动手的指令，便一拥而上，一脚把门跺开。
张仁孙、蔷薇都没有想到这个时候门会被突然撞开，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赤身裸体的张仁孙已被反剪了双手。张仁孙刚想挣扎，就被对方“啪啪”扇了几计耳光，打得头晕眼花，顺鼻子淌血。蔷薇醒悟过来，大叫一声，奋力扑过去护张仁孙，一名锦衣卫校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一记耳光下去，还没打着脸，被唐韬玉一把抓住手腕，说了声：“使不得！这是郭大人格外交待的。”
但蔷薇不依不饶，她****着身体，披散着头发，尖声叫着，像发了疯一样死命地往上扑。唐韬玉过去拿了一件披风，把她一下子包住，然后搂在怀里，说：“你能不能安静一下？”这时，烛光里，他看见了蔷薇的脸，虽然有些扭曲，但依稀仿佛，那是一张曾经很熟悉的脸。唐韬玉像遭受了一记重击，大脑一阵晕眩，身体里的血仿佛一下子被抽干，脸顿时变得苍白。
蔷薇看了一眼唐韬玉，便晕死过去。
蔷薇看见了他左耳后的“拴马桩”，同时听见有人喊他“唐大人”。
张仁孙被直接押到了知府衙门，他明白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悔恨懊丧之际，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想自杀，还是想以此表示决心——他视死如归，什么也不会说。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原谅自己——他一生最喜欢的两样东西，被称为“穿肠毒药”的酒，害他瞎了一只眼睛，被称为“刮骨钢刀”的色，即将夺去两条人命，一条是自己的，一条是张宾于的。
在原本宁静的清晨，唐韬玉一班人的动作立刻惊动了圆缘苑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躲在门后听声音，顺着门缝看动静。‘识时务者为俊杰’，没有人喜欢在老虎头上蹭痒。
唐韬玉在把张仁孙妥善处置完毕以后，并没有耽搁时间，马上就带着人找到了鸨母。他掏出锦衣卫腰牌在鸨母眼前晃了一下，以一种低沉的声音直截了当地对鸨母说：“锦衣卫办案！把蔷薇的卖身契拿出来！”
锦衣卫的名头天下无人不知，但亲眼所见，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荣幸”。当这份“荣幸”不幸降临到鸨母头上时，鸨母虽然见多识广，胆大心细，此时依旧如同刚睡醒一般有些懵懂，哆哆嗦嗦地问：“什么案？”
一名锦衣卫校尉恶狠狠地照鸨母的瘦脸上就是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牙槽松动，说：“你这个妖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怪样子，朝廷的事你也敢打听，当真是鬼迷心窍、活得滋润了！”还欲再打，被唐韬玉使了个眼色阻止了。
鸨母捂着脸站那儿晃了晃，晕了一会儿，说：“老身真的不知什么案！”
众人便“轰”的一声笑了。唐韬玉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不必管什么案子，只需把蔷薇的卖身契拿出来。”
鸨母说：“丢了！”
何敬抽出刀，一刀就砍在一张做工精美绝伦的黄花梨桌面上，说：“拿不出卖身契，就是逼良为娼，拉到衙门里就免不了坐木驴。我看也不必啰嗦，直接带走得了。”说着就有两个人上来，一人架着鸨母的一条胳膊就走。
鸨母突遭如此劫难，已经乱了方寸，慌得向后拉着屁股哭出声来，说：“各位爷，求求您们了，那卖身契确实在一场大火后丢了，八成是烧了，老奴才就是想变也变不出来了。您们想要干什么，直接说出来，老奴才无不言听计从！”
唐韬玉并不是非要蔷薇的卖身契不可，他只是想通过卖身契来验证一下这个蔷薇到底是不是当年被母亲卖掉的姐姐唐宁儿。眼见这个老鸨并无作伪，实在拿不出来，却又不能当着大伙的面询问蔷薇的身世，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说：“先寄她一条命在这儿，随后再取不迟。”
二人手一松，鸨母便瘫跪在地上，涕泗横流，不住磕头。
待鸨母情绪稍稍稳定以后，唐韬玉说：“我说你听着：从现在开始，蔷薇住的那处院落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去，你给我好生伺候着。无论什么原因，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你不用再想活了！这是其一；其二，我随时可能过来把她带走，她若完好无损，你以往的罪过我可以网开一面，一笔勾销。你可明白？”
鸨母只想赶紧把这些“瘟神”送走，听了唐韬玉的话，如逢大赦，连说：“老奴才明白！老奴才明白！老奴才俯仰由人，无不照办！”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就在张仁孙兴冲冲地来到圆缘苑时，张宾于正一个人孤零零地扛着布幡，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奔波于田畴万顷、一望无际的田间地头。触目所及，桑林禾陇，高下竞秀，而风摇碧浪层层，绿云扰扰。以张宾于往日心性，面对此撩人景色，必定心潮澎湃，喜出望外。但此时他却无心理会。他有些沮丧，甚至想就此放弃，但内心里又有一种信念，要他继续坚持，却又不知脚下的路为何如此漫长曲折。走着，走着，他感到有点累，便坐在山梁间靠着一棵大树休息，迷迷糊糊间竟然睡着了。当星星在天上眨眼、萤火虫在旷野间游动时，他被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吵醒了，一种深沉的孤寂寥落感，从胸中油然升起，他强忍了许久才没有流下泪来。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陶渊明，想起他那首《杂诗》：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
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苏东坡论陶渊明，有警句云：“饥寒常在身前，功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张宾于心想，自己没有饥寒，但也没有功名，便是身后也没有。若有，大约只是骂名。
他站起来，走下山梁。
距山梁不远处，就有几间草房，像是一户人家。
张宾于跌跌撞撞地越过几个沟沟坎坎、拐过几道弯后，来到了草房前。走近了，他看见院中坐着一个中年村妇，便隔着篱笆施礼，自称是路过的外地算命先生“神算子”，迷了路，想借宿一晚。
夜色中，村妇看见一个佝偻着脊梁的老人，心生恻隐，便点头应允。刚把张宾于让进院中，村妇的儿子从外面回来，张宾于忙取出银两，请村妇准备饭菜，却没有想到荒村野外的母子俩竟是古道热肠，坚决不要。见张宾于推让不止，儿子有些愠怒，不耐烦地说：“你这般做，却是把人看轻了，把你的银子收起来！人总不能到哪儿都背着锅吧，吃顿饭算什么？我家又不开饭店，只有粗茶淡饭，吃不吃都由得你，却不会收你一文钱！”
张宾于仰天叹了口气，说：“我一生心高气傲，从不愿受人滴水之恩，一旦受了，便总思回报，是我庸俗了！”
村妇和儿子只觉得张宾于怪怪的，好像有些“性”不足，也不与他计较。一来二去，张宾于与这对母子渐渐热络起来，知道这个村妇的儿子名叫岳珂。
炒好几个菜后，岳珂拿出一瓶老酒，与张宾于坐在院中一边喝着，一边说着闲话。
月香度酒，露影湿衣。
几杯酒下肚后，岳珂很快就有了醉意，问张宾于：“你从城里路过，知道现在的知县吗？”
张宾于本来有些萎靡不振，见问到了自己，顿时来了精神，却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自己，回答说：“知道，听说是个姓张的，在百姓中的口碑却是一般。”
岳珂说：“‘一人难称十人意，十人难称百人心。’那张知县其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官。但天不佑善人，沈丘县百姓没福，那张知县很快就要因为那个叫金蝉儿的女人倒霉了！”
说至此，岳珂似有无尽怅惘，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夹了几筷子菜后，岳珂忽又不无得意地说：“金蝉儿这件事哪怕是包龙图再世也搞不清了，可是我偏偏能搞得清！”
张宾于听了，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扭过头掩饰了一下，说：“‘昼审阳、夜审阴’、神仙一般的包龙图也搞不清的案子，你又怎么可能搞得清呢？”
岳珂已经忘形，拍着桌子说：“也不怕你笑话，我老实告诉你，我实际是靠做小偷小摸来养活母亲的，金蝉儿的家我也去踩过点。那天晚上，我从赵家庄路过，见金蝉儿家的屋门虚掩着，便闪进门去，想顺点东西。我进去时金蝉儿并没在家，只有他的丈夫赵大庆一人躺在里间的床上呻吟。正在我四处打量时，她却回来了，与她一起的还有本地的武举人赵炳文。我只好躲到暗处。这赵炳文好像和金蝉儿很亲热，他俩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金蝉儿说药已经煎好了，就端着一个铜勺走了进去，把勺里的东西倒进了赵大庆的嘴里。赵大庆惨叫一声，在床上翻滚一会儿，就死了。待赵大庆一动不动，赵炳文进去看了看尸身，确定死了以后，就和金蝉儿一起出去了。他们都出去以后，我十分好奇，看了看那勺里的东西。你猜那是什么？”
张宾于苦思冥想一会儿，摇了摇头。
岳珂说：“若非亲眼目睹，任谁也不可能猜到，那铜勺里竟是熔化的锡液！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手段又这般残忍，我实在害怕，就乘机溜走了。”
说至此，岳珂拍了拍张宾于的胳膊，说：“你是‘神算子’，以这般手法杀人，可能算到？”
张宾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皇天不负苦心人！”
岳珂见他说话，却没有听清，便问：“你说什么？”
张宾于说：“我说你咋不去告发呢？”
“俗话说：‘夤（yín）夜入人家，非奸即盗。’我去告发不是自投罗网吗？”岳珂回答道。
张宾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便劝说道：“做小偷岂能安身立命？你去偷，老母亲却在家里为你提心吊胆，你于心何忍？我和你一见如故，明天跟我进城去，我的行李里有些银子，送给你做个买卖本钱吧！”
次日一早，张宾于便领着岳珂回到县城。他让岳珂在衙门对面的一个茶馆里等候，自己则回到衙门，派衙役将岳珂带到了二堂。
岳珂进入二堂时，二堂里只有一个仆役在慢条斯理地擦拭桌椅。岳珂做贼心虚，又不知何事，心里便有些忐忑，正东张西望，换了官服、修饰一新的张宾于带着几个衙役走了进来，岳珂见了，那眉目、身段不正是那个昨晚与自己一起喝酒、夜里抵足而眠、自称算命先生的“神算子”吗？不禁大惊失色，慌忙跪地叩头不止。
张宾于忙把岳珂扶起，语重心长地说：“在这堂上，我是官，你是民。我若把这乌纱帽摘了，你难道也不认我这个兄弟吗？你无过有功，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岳珂本来还有些惊恐，听了张宾于的话，眼眶里突然就溢满泪水，说：“大哥，我岳珂是个粗人，不会添油加醋，我看见什么便说什么，您放心好了！”
张宾于当即开了传票，派几个得力衙役前往赵家庄拘押武举人赵炳文到案。
一切准备停当，张宾于亲自来到驿站约郭愔一起升堂审案。
郭愔见了张宾于，只字不提张仁孙和郑谷案的事。而张宾于对回到衙门后没有见到张仁孙以及从其他长随那儿听到的风言风语，似也不以为意。二人都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县衙大堂，观者如堵。
赵炳文戴着枷，跪在大堂上，摇头晃脑地说：“这枷太紧了，能不能松一点？”
班头的家也是赵家庄的，平日里受尽了赵炳文的欺凌，听了赵炳文的话，“嘿嘿”一笑，说：“这是一个新枷，等你把它戴旧了，它自然松了。”
赵炳文气恨恨地说：“你不要张狂！谁能拿我赵炳文如何？”
班头横眉立目，说：“你嚣张什么？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可以作威作福的武举老爷？我现在就可以用在马粪里污过的乌青棒打得你浑身乌烂青！”
据说板子、棍子之类在马粪里沤过之后格外硬，打人格外疼。
不一刻，金蝉儿也被带到了大堂上，乍见赵炳文，吃惊不小，但迅即便镇静自若。
这时，张宾于才和郭愔步入大堂。
张宾于在公案后坐定，拿出那天夜里收到的五千两银票在众人面前扬了扬，说：“这是五千两银票，是我拘押金蝉儿的那天夜里被人放到签押房的。随银票一起，还有一封信，是要我不要过问金蝉儿的事。我不知道是谁放的，也不想知道，因为这些都已不重要了。自古有‘人是苦虫，不打不行’之说，但我张宾于到这沈丘县任知县这么多年，可曾对一个人动过刑？今天我却也不想因为赵炳文、金蝉儿这一对狗男女坏了我的规矩。”拿起惊堂木，猛地一拍，喝道：“赵炳文、金蝉儿，你们招还是不招？”
赵炳文与金蝉儿互相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不知你要我等招认什么？”
“传岳珂！”张宾于喝了一声。
岳珂上堂后，便把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叙述一遍，围观百姓顿时轰动。郭愔也吃惊不小，觉得像张宾于这样的堪称国之栋梁的人才如今仍屈居于知县一职，这世道实如那个张孟兼临死前在朝堂上大喊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心里也不禁为张宾于抱屈。
赵炳文、金蝉儿虽成千夫所指，但仍百般抵赖。
张宾于冷冷地说：“对你二人千刀万剐时，也可让百姓看个明白，免得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说我是故入人罪！咱到赵大庆的坟上吊棺验尸！”
待把赵大庆被杀案处置完毕，已近黄昏。
张宾于平静地对郭愔说：“郭大人，郑谷失踪的案子咱明天再说如何？这么久了，我想也不急在这一刻，我确实累了！你若不放心，也由得你。”
郭愔对着张宾于鞠了一躬，说：“一切都听张大人的！”
晚饭时，众人刚端起饭碗，就有几个绿头苍蝇“哼哼”着飞了过来。郭愔记起宋蔡绦《西清诗话》引的杨鸾诗：“白日苍蝇满饭盆，夜间蚊子又成团；每到更深人静后，定来头上咬杨鸾。”便随口念了几句欧阳修的《憎苍蝇赋》：“奈何引类呼朋，摇头鼓翼，聚散倏忽，往来络绎。”
阿福听了，知道他是在说苍蝇，也有感而发：“这熊东西，也没见它长鼻子，闻气味倒是闻得清，方圆几十里的苍蝇像是约好了一样，风尘仆仆地过来赴宴，也不怕累着了。”
赵心隐说：“蝇集人面，蚊嘬人肤，不知以人为何物？”
何敬想起赵炳文、金蝉儿的恶行，说：“正以人之血肉，只堪供蝇蚊咀嚼耳。以人看人，人也；自蝇蚊看人，与腥膻臭腐何异？”
阿福找来一个******去打苍蝇，何敬双手合十，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说：“南无阿弥陀佛！不要打哪，苍蝇搓它的手，搓它的脚呢。”
众人听他说的有趣，都呵呵大笑。
赵心隐说：“愚可耐，俗不可耐。痛可忍，痒不可忍。你真让我受不了。”
阿福说：“长这么大见的苍蝇也没有今天一天见的多，中午开馆验尸那会儿，成千上万只苍蝇铺天盖地，看得我直恶心。再看那死者，头肿得比这菜盆还要大（巨人观），眼珠子也爆了出来，脖子绿莹莹的，我还以为是带了一根绿项圈，谁知仵作稍一触动尸体，‘嗡’的一声，成百上千只苍蝇腾空而起，那项圈竟是苍蝇围成的，我当时就把早晨喝的猪血汤尽数吐了出来。”
赵心隐说：“这还不算太多。有一年夏天的一天中午，烈日当空，我在一个露天的饭棚下吃饭，吃的是烙饼。我看那烙饼糊了，就对摊主说：‘兄弟，这饼糊了，能不能换张不糊的？’摊主说：‘我烙饼的手艺乃是祖传，方圆几十里闻名，从没有烙过一张糊的。’说着手朝烙饼一挥，烙饼上的苍蝇‘嗡’的一声漫天飞舞，烙饼一下子变白了。”
何敬面无表情地说：“公苍蝇带着母苍蝇去厕所用餐，母苍蝇问：‘夫君，为什么我们总要****呢？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不****呢？’公苍蝇生气地说：‘吃饭时候不准提这么恶心的问题！’”
众人听了，直接笑得喷饭。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大家嗓子眼痒痒的，却又笑声不断。
佛家说“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郭愔突然想起第一天进沈丘县衙，在花厅里时，不时有苍蝇飞来飞去，心里还有些纳闷：“这么干净芳香的所在，怎么会有这么多污秽之物出现？”现在想来，不禁恍然大悟：这郑谷的尸身还有那个优伶胡三郎，八成就埋在县衙的后花园里——虽是初夏，但暑气蒸腾，人闻不见的气味，苍蝇闻得见，而那些苍蝇就是奔那尸体上的气味去的。
阿福盛第二碗饭时，见饭盆上绿莹莹的爬了不少苍蝇，而店小二却站在一旁无动于衷，遂皱着眉头训斥道：“你没看见这么多苍蝇么？举手之劳，你咋不撵一撵？”
店小二一边撵，一边嘟囔道：“这客官却也小气，这苍蝇就这么大的个儿，你就是让它抱着饭盆吃，又能吃你多少东西，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阿福原原本本地听进耳里，先是一愣，忽又忍不住一脸笑意，心想：“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人心如面，各不相同！我是嫌苍蝇脏，他却以为我嫌苍蝇吃得多。少爷有时说什么不可理喻、对牛弹琴，这可不就是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