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之明朝蓝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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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郭愔在比武结束以后,身心交疲,遂以身体偶感不适为由,跟两位爷爷、严震、王知县等人打了招呼,便同绛雪、阿福一起回到庄园。三人先去看望了郭愉,见仅是伤了胳膊,对今后练武虽有影响,但并无大碍,坠在心里的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方才落地。

    郭愔的心情并没有轻松起来。他的眼前不住地浮现出爷爷强颜欢笑的表情,那比拿刀割他还要让他痛心疾首。爷爷是郭愔最亲的人,爷爷的一颦一笑足以左右他的一切。他的耳际还不时响起自己小的时候,爷爷牵着自己的手,在山间漫步时常唱的那首曲子:“鸡虫得失何须计,鹏鷃逍遥各自知。看蚁阵蜂衙,龙争虎斗,燕去鸿来,兔走鸟飞。浮生似争穴聚蚁,光阴似过隙白驹,世人似舞瓮醯(xī)鸡。”一时间心里像失去了寄托,百无聊赖,兴味索然,顿时显得垂头丧气,萎靡不振。辞别绛雪,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吃午饭,便和衣躺下了。

    迷迷糊糊中,突觉鼻内奇痒,用手揉揉,翻了一个身,面朝里,又睡了。瞬间又觉得有东西往耳内爬,用右手小拇指去抠,却触到了一只柔若无骨的手。睁开惺忪的睡眼,扭头便看见了绛雪笑靥如花的脸,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根绣花针般粗细的纸捻,侧身坐在床边。

    “还想睡吗?”绛雪软语温存中,让郭愔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郭愔没有说话,眼睛一瞬不瞬地痴痴地看着她,脑子一半似乎还留在梦中,一半似乎在品味着一种芬芳醉人的氛围。“我好看吗?”绛雪用手拢了一下垂下来的发丝,俏皮地拧了一下鼻子问。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郭愔随口吟道。

    绛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郭愔,喃喃地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一辈子我跟定你了。”说完,突然有一种羞涩,便把脸埋在了郭愔的怀里。

    郭愔突然笑起来。

    绛雪莫名其妙,仰脸问:“笑啥呢?”

    郭愔说:“北齐有一个皇帝,名叫高洋,凶狠残忍异常。他怀疑其宠妃薛氏与大臣私通,就亲自砍下薛氏的头,将之藏在怀中赴宴。酒席中,他拿出薛氏的头放在盘子里,在座众人大惊失色。他叫人取来薛氏的遗体,当众肢解,取出薛氏的髀(bì)骨,制成一把琵琶,边弹奏,边饮酒,边哭泣,边唱:‘佳人难再得。’后来就有人说他多情:‘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绛雪说:“你会那样对我吗?就是天下人都成了高洋,你也不会,对吗?”

    郭愔说:“这些日子,我唯一所想的,就是如何能对你更好!”

    从饭堂里出来,早有一轮明月喷薄而出。

    正月十五元宵节,又称上元节。正月是农历的元月,古人称夜为“宵”,而十五日又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所以称正月十五为元宵节。而将正月十五正式命名为元宵节的人是汉文帝,一则这一日是诛除诸吕、恢复汉室的日子,二则也是为了与民同乐。汉文帝有可能是历史上第一个愿意与民同乐的皇帝。

    按照民间的传统,正月十五这夜皓月当空,人们要点灯万盏以示庆贺。对于元宵节点灯的习俗,据传是起源于道教的“三元说”,即正月十五日为上元节,七月十五日为中元节,十月十五日为下元节。主管上、中、下三元的分别为天、地、人三官,天官喜乐,故上元节要燃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太平盛世的上元夜几乎无不如此。桐柏虽是偏僻小县,但毕竟地处中原。这些年人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心情舒畅,一进入正月,已是家家灯笼照耀,户户烟花冲天,到这天晚上更是达到高潮。站在高处向县城望去,灯火灿然,如星河倒注。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这一晚郭家几乎倾巢出动:这县城大街上舞龙、舞狮、踩高跷、抬花轿、划旱船…一大半都是郭家的,或是郭家捐助的。

    这与郭公焯的理念有关。郭公焯本就是视钱财如粪土的豪杰之士,一生阅历无数,因此他不聚敛,除了大量囤积粮食以备荒年之外,平时收支稍有盈余即可。方圆几十里的鳏寡孤独、笃废残疾之人,他皆让人登记造册,随时予以接济;逢年过节要么亲自前往慰问,要么派人探视。对于逃荒要饭、流浪他乡之人,他常年设置粥场;愿意留下的,不分男女老幼,全数接纳、安置;不愿留下的,他资助钱财,助人成行,“穷家富路”,使人路途上不至于像当今皇上在《御制皇陵碑》上所写的那样“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仰穹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若沸汤。”那种场景是如今上了年纪的人都经历过的。

    郭公焯说过:“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有时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甚至因此而绝望。绝望的人是最可怜的,稍有一点办法的人也不会绝望。因区区钱财而绝望,是可悲之中最为可悲的。钱财本是让人用的,却常逼得人为之卖儿鬻女。我救不了天下人,但我力争救我身边的人,我看到的人。平民种德施惠,是无位之公卿;仕夫贪财好货,乃有爵的乞丐。《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周边的人三餐不继而你一家独富,最为不祥。”

    刻薄成家,理无久享。

    郭家庄园与县城中心城区毗邻。郭愔陪着绛雪、严震等几十人步行到街上看灯。一路上车马喧阗,欢声笑语,汇成一片。不住响的烟花、钻天雷、锣鼓家私更是震耳欲聋,到处弥漫着硝烟特有的芳香。一溶入观灯的人潮,头不得顾,踵不得旋,只可随势前行,不知去落何处,有听之而已。

    地上厚厚的积雪未曾消融,早被踩成了油光凌,不时有人跌得四仰八叉,引得众人开怀大笑。

    绛雪紧紧地拉着郭愔的胳膊,还是有几次差一点摔倒。转了几条街,觉得大同小异,且又吵嚷得厉害,早没了兴致。只是因为跟着郭愔,才勉强忍耐。又走了一会儿,附在郭愔的耳边说:“咱俩单独走走,好吗?”郭愔点点头。绛雪对亦步亦趋的严震等人说:“你们再四处走走,我嫌吵,路又滑,我与郭愔先回去了。”

    严震是一个明白人,很理解少男少女想单独相处的心情。他虽负有维护绛雪周全的责任,但一则这是在桐柏,二则有郭愔跟着,尽可以放心,便同意了,只是叮咛路上小心。待他二人走远,又喊过何敬、赵心隐,让他们远远跟随。

    清疏畅快,月色最称风光。此时月朗风清,天空碧蓝,“明月照积雪”,美轮美奂。

    郭愔、绛雪走出人群,顺着一条偏僻的小路回家,行人渐渐稀少,喧嚣渐渐远离。二人走在未被人踩踏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却可与自己心仪的人一起尽情享用,心中之惬意,无与伦比,直是天上人间。而“月下看美人”,那种朦胧飘忽之感,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自小到大,经历了这么多上元夜,今夜是最开心的。”郭愔发自肺腑地说。

    绛雪搂着郭愔的胳膊,仿佛怕失去了一般,闻言问:“为啥?”郭愔停下脚步,望着绛雪,由衷地说:“只因今夜有你!”

    初恋中的小女人,情人任何一句话都可能会使她心旌摇动,激情澎湃。绛雪一听身边这个剑胆琴心的人这么说,心便像小鹿般欢快地乱蹦乱跳,纵身入怀,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抱抱我!”

    空气凛冽,但二人都感到有些微微地出汗。

    二人行行复行行,一路有诉不完的衷肠。开始时还扭捏着不敢尽数打开心扉,说话时还拣言择句,到后来,两颗心便******一样拧缠在一起,说话亦口不择言,叽哩咕嘟地说得兴致盎然,笑声一片。偶尔顿住,那也是静谧中的甜美。

    绛雪心血来潮,说:“我累了,你背我。”还未等郭愔答应,便站在路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郭愔莫名其妙,不解地问:“你干啥?”

    “方便你背我。”绛雪下巴一仰,说。

    郭愔尴尬地笑笑,迟疑了一下,刚背过身去,绛雪便急不可待地往上一窜,趴在郭愔的背上,兴奋得“咯咯”大笑。

    绛雪身材窈窕,郭愔背着,轻松自在。绛雪歪着头,附在他耳边说话,出气如兰,痒酥酥的,郭愔身心俱醉。

    恋人之间总会说很多无聊话,做一些无聊事。而幸福就是有一个人陪你无聊,难得的是你们都不觉得无聊。

    绛雪突然不再说话。许久,幽幽地叹口气,脸贴在郭愔的肩上。

    郭愔心一沉,不自觉地问了一句:“咋了?想起什么不如意的事了吗?”

    绛雪又叹了口气,说:“我明天就要回金陵了。咱们今后咋办呢?我是一会儿也离不开你了。”

    一听到这话,郭愔仿佛遭到了一记重击,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巨手使劲握了一下,里面的血被排空,竟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欢娱短,别离长。”短短十几天的时间,一场生离死别就毫无征兆地一下子摆在了面前。此刻自己身上背着的是当朝权贵、凉国公蓝玉的掌上明珠啊!且不说是否门当户对,更为棘手的是,绛雪与自己虽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但她是自己名正言顺的表姑啊!郭愔对男女情事一窍不通,但他对世事是懂的——这将是自己和绛雪难以逾越的鸿沟!这么多天了,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他总是在刻意回避。

    郭愔突然感到一片冰凉,先是手脚,然后是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也就在这一刻,突然就理解了爹娘之间生死相许的情感历程。

    郭愔停了下来。绛雪冰雪聪明,明显地感受到了郭愔的颤抖,知道郭愔一定是受到了某种震撼,忙下到地上。心里又有些害怕,便紧紧地抱着郭愔,慢慢地摇他。

    郭愔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绛雪,然后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他是那种思路理不清便不想贸然开口的人。许久,他说:“即便分别,我想也是暂时的。二月我便要赴金陵参加会试,今晚回家,我跟爷爷说说,明天咱们一起走,也不是不可能。”他心里明白,说这些只是先安慰一下绛雪,让她不要太过紧张,真正的难题如何解决,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甚至只能听天由命。但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要独自扛起,迫不得已时,只要绛雪愿意,便抛却功名富贵,远走高飞,找一偏隅之地,守一竹篱茅舍,瓜棚豆架,几亩薄田,坐沉红日,看遍青山,消我情肠,任他冷眼,过那男耕女织,焚香煮茗,读书钓鱼,素琴无弦的田园生活。

    郭愔说:“曾读过元好问的两首词《摸鱼儿》,都是关乎‘情’的。在第一首的词前小序中说:有一年他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说,‘今天早晨捕获一只大雁,杀了以后,另一只脱网的大雁在天空中盘旋悲鸣不已,竟自投地而死。’大雁殉情而死的事,强烈地触动了元好问心灵的琴弦,他便买下了这对大雁,葬之于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邱’。他在另一首的词前小序中说,有一对民家小儿女,因为私情不能如意而一起投水而死。当地的官员认为他们一定是离家出走了,便查找他们的踪迹,没有找到。其后不久,有村民踏藕,在水中得到两具尸身,衣服仍旧可以辨认,这件事才大白于天下。这一年,这个藕塘开满了并蒂莲花。元好问在前一首的开篇就讲:‘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郭愔说完,二人唏嘘不已,心里都是不住地暗自祈祷,只希望自己二人不会步那双大雁和那对小儿女的后尘。

    郭愔之所以对这两首词这般了若指掌,只是因为这两首词仿佛是写给自己的爹娘的,每次读,想着他们难分难舍、生离死别的模样,都伤心不已。

    郭愔、绛雪走进庄园时,月亮已经偏西。郭愔将绛雪送至房间门口时,抬头看了看月,附在绛雪的耳边说:“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郭愔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门,却见爷爷坐在火盆边,阿福在旁边添火伺候。

    “爷,我回来晚了。”郭愔略显愧疚地说。

    “不,你比爷爷像你这个年纪时规矩多了。我那时天马行空,好像从不知还有个家,十足一个桀骜不驯的浪荡子。”爷爷微笑着说,同时用一种慈祥、怜爱的眼光看着郭愔。“你坐下,爷爷有些话想跟你说。”

    郭愔坐下后,爷爷让阿福休息去了,然后开门见山地说:“明天绛雪他们就要回金陵了,你恰好要参加二月份的会试,我已让阿福帮你收拾了一应物品,明天你和阿福就跟他们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也不在乎多在家呆这么几天。你这一去,只怕不同于去年到开封参加的乡试,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说至此,爷爷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伤感。随后接着说:“也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人不能一辈子总用书中的眼光来看待世间的一切事,也该出去闯荡历练、长长见识了。见识,‘见’才能‘识’,不见是长不了‘识’的。爷爷已年近七十,‘人生七十古来稀’,也算日薄西山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听爷爷说这些,郭愔便觉得眼睛有些发热,泪水含在眼里,欲下未下。“爷,您老一定长命百岁。孙儿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您!”郭愔真情流露。

    爷爷说:“孩子,你的心,爷爷懂!爷爷也不想你离开。但人不能这样活。‘少年心事当拿云’,好男儿志在四方,怎能效燕雀一辈子窝在鸟巢旁边?你明天就要走了,咱爷孙俩就在一起聊点别的。

    “你知道范仲淹,知道他的‘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知道他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知道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知道他的出身吗?他不到三岁父亲就病故了,随着母亲改嫁到朱家,十几岁时,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辞别了母亲,只身到应天府书院求学。这期间,他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划粥割齑,就是每天把粥化成若干块,咸菜切成碎末,当做一天的饭食。这期间,即便这样的饭食也难以为继。为此,他作了一篇《齑赋》,其警句云,‘陶家瓮内,淹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这只是他生活的部分写照。我想说的是,‘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这世间受过苦难的人不可胜数,人能活下来其实就是上天保佑的结果。苦难是英雄的资本,但却可让懦夫永远沉沦。我们不追求苦难,但当苦难来临时,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坦然接受。这种接受不全是被动的,有时我们可以在我们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量把它所造成或可能造成的危害降低到最低限度。孔子说,‘尽人事,知天命。’说的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你是我和你大奶一手带大的。爷爷阅人无数,你是我孙儿,不是爷爷王婆卖瓜,你的确出类拔萃。”

    说至此时,郭愔明显地感到了爷爷眼光中迸射出的那种自豪感。

    “但是,‘美服患人指,聪明逼神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尤其是大多数聪明人还不愿意藏锋——锋芒毕露,更有一些聪明人恃才傲物——太聪明反而以气凌物,此非养德之道,亦非全身之道。聪明人遭人打压,并非一定是你挡了别人的道,占了别人的位置,而是妒忌心在作祟。愈是聪明人,妒忌心就愈强。但是锋芒一点不露,又无从让人感受到你的能力、魄力。那样无形中又会失去很多近在咫尺的机会,而机会稍纵即逝,是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同一个人的。有些人一生也未曾遇到一个机会。这就牵涉到分寸的把握。儒家讲中庸之道,就是凡事要有个‘度’,不能‘过’,‘过犹不及’,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圣人无常法,这需要随机应变,切忌墨守成规,守株待兔,刻舟求剑。

    “你表面柔弱,但内心刚毅,这是你的长处。你心地善良,无害人之心,却可能是你的致命弱点。心地善良便容易相信别人也是善良的,就容易被人利用而不自知。无害人之心便常无防人之心,所以容易被人卖了还在兴高采烈地帮人数钱。”

    郭愔听到这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爷爷笑着说:“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人,很少有不笑的。及至自己成了受害人,很少有不哭的。”转而顿了一下,叹口气继续说,“这世上太复杂了,机变百出,让人防不胜防啊!就咱们平时说的‘君子’‘小人’,那就是一篇大文章。多少大智大勇之人用生花妙笔穷其一生也写不好这篇文章。何谓君子、何为小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觉得君子不但把自己看成人,也把别人看成人;小人不但不把别人当人,把自己也不当人。故君子行事顾及人言、道德、规则;而小人为达目的则无所不用其极,其之所以被称为人,只是因为阎王爷给他披了一张人皮。更可畏的是,小人智过君子。小人无才,亦不能为小人。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故不可与小人轻作缘,更不可与其轻作难。天地间有阴必有阳,有君子必有小人,此亦自然之理。能容小人,方成君子。不幸遭遇此辈,逊而避之,不失为厚、为智。迫不得已时,不可为已甚;去之不已,其报必苦——君子于小人,力不足胜,固遭反噬,即使力足胜之,而机械潜伏,变端百出,亦深可怖矣。黑与白交,黑能污白,白不能掩黑;香与臭混,臭能胜香,香不能敌臭。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势。若是真小人,敬而远之,而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可怕。这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小人之尤。再者,时势的变化,涉及到切身利益,抑或生死攸关时,即使真的谦谦道德君子为求自保亦有小人之行。”

    郭公焯洋洋洒洒地侃侃而谈,郭愔默不作声地聆听,但对君子与小人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却并没有太多的感受。平生致力于“格物致知”的大理学家程颐曾讲过一个非常生动的故事:老虎能伤人,这是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但是,人们聚在一起谈话时经常谈到老虎,却没有谁会觉得害怕。有一位村民曾经被老虎咬伤过,只要听到人们说到老虎,他就会被吓得大惊失色(谈虎色变)。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就是这位村民真正体验过老虎的凶猛和被老虎伤害的危险程度。没有被老虎伤害过的人不怕老虎同郭愔对于小人无动于衷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国时诸葛孔明劝后主刘禅‘亲贤臣,远小人。’只怕他不曾想到,以刘禅的阅历、智慧又哪里能够辨识谁是’贤臣’、谁是‘小人’?天下小人没有自称小人的,岂惟不自称,且无不痛诋小人以自我表明自己不是小人。即使能够辨识‘贤臣’、‘小人’,若无雄才大略也未必就会‘亲贤臣,远小人。’现实中,小人的面目又不是狮子、老虎,令人不寒而栗,恰恰相反,与小人接触常‘如沐春风’,而君子则常让人‘如临冰霜’。漫说是昏聩如刘禅者,即使是精明如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最后还不是被易牙、竖刁、常之巫三个小人活活饿死?尤其这三个小人还是管仲在临死前特别嘱咐他要远离的。齐桓公起初也确实做到了‘尽逐之’,但不久便‘食不甘,宫不治,苟病起,朝不肃。’坚持了三年,皆‘复召而返’。结果是晚节不保,令人扼腕叹息的同时,亦贻笑大方。”

    “你此番前往金陵,从此便进入官场也未可知,而进入官场便是进入了是非圈。这个是非圈,身边尽是狼虫虎豹,机关重重。你切记: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汉刘向在《说苑?敬慎》中说:‘孔子之周,观于太庙,右陛之侧,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韩愈写有一篇《言箴》:‘不知言之人,乌可与言?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传。幕中之辩,人反以汝为叛;台中之评,人反以汝为倾。汝不惩邪?而呶呶以害其生邪!’虽是牢骚之语,亦是含血带泪的教训之谈。得意时勿太快意,太快意便得意忘形;失意时勿太快口,太快口便口无遮拦。此皆取祸之道。就譬如咱爷孙俩今晚说的话,就是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也不足以与外人道,包括绛雪,明白吗?”

    郭愔郑重地点点头。

    “进入官场,应息争竞心。唐朝宰相娄师德,温恭谨慎,与人无毫发之隙。其弟授代州刺史,就告诫他不要与人争竞。其弟说:‘我知道了,今后谁要是吐我一脸唾沫,我忍气吞声,自己擦擦算了。’娄师德说:‘这正是我之所以替你担心的地方。大凡人吐你一脸唾沫,一定是因为恼恨你,你自己擦擦,便违背了他的心愿,他必然更恨你。一口唾沫不久就自己干了,但笑而受之就行了。’此皆前人的经验总结。”

    郭公焯喋喋不休地说着,郭愔心想:“一言以蔽之,就是‘逆来顺受’罢了。爷爷平素对自己的言传身教与今日所说大相径庭,爷爷今天是怎么了?”看到爷爷那种难舍难分又忧心忡忡的眼神,郭愔突然就明白了爷爷的良苦用心:他是忧心自己孤身在外,孤立无援,宁可自己委曲求全,也要避免受到进一步的伤害啊!与此同时,郭愔也明白了另一个道理:无论儿孙们年纪有多大,翅膀有多硬,在老人的心目中,儿孙们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永远需要庇护。

    “儿行千里母担忧”,郭公焯其实是把郭愔父母的责任也一肩挑了。

    郭公焯说:“必能忍人不能忍之触忤,斯能为人不能为之事功。”

    “此去金陵,于情于理,你都必须去拜见你舅公蓝玉。”郭公焯继续说。“大前年我与你大奶到金陵,其间去了凉国公府。我见他门庭若市,车马喧阗,尽是趋炎附势之徒。而蓝玉自恃有补天浴日之功,又仗着跟东宫太子有一层特殊关系——当今的太子妃乃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女儿,是你大奶和蓝玉的外甥女,便飞扬跋扈,刚愎自用,目空一切。这也罢了,还纵容手下多行不法,其单单分布于各地的干儿子就有数千之众。当今皇上刻薄寡恩,残忍嗜杀,且喜怒无常,多疑善猜,正如范蠡写信给文仲评述越王勾践的那样:‘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蓝玉就是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都不一定能够得以保全,而他如此张牙舞爪,迟早必有灭门之祸。古人讲究‘明哲保身’,我们不妨拿来一用:蓝家若提出让你住在府上,你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平时也不要与他们过多来往,更不要与人谈论咱家与他们的关系,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好在你此去见他,依他眼高于顶的做派,他见你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未必会把你放在心上。只是…”

    说至此,郭公焯突然犹豫了一下,略一迟疑,叹了口气,还是说了下去:“你与绛雪只怕已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这是爷爷深为忧虑的事。你与她虽不同辈分,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这不是障碍,爷爷不是那种迂腐不化之人。通过你父母的事,爷爷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关键的问题是,她是蓝玉的女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可惜了绛雪这个姑娘。”

    郭公焯心里明白,男女之间感情,如同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否则便适得其反。但又不能任其自由发展。只能郑重其事地提醒。最可担心的是他怕郭愔会步他父母的后尘。虽然郭愔较之于他父亲当年的年龄要小一些,但他的老成敦厚沉稳却又不是他父亲当年能比的。但感情这东西,如雨后彩虹,令人捉摸不定,谁能料定将来他就一定能拿捏得住。

    郭公焯一提到蓝玉,由于事关绛雪,郭愔便听得格外专注。听到蓝玉是这么一个人,迟早必有灭门之灾,心便随之提到了嗓子眼,不觉问道:“我舅公一家就无可挽回了吗?”

    郭公焯身子向后一仰,抬头看了看承尘,说:“屈指算来,当年跟随当今皇上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的功臣宿将如今已所剩无几,且大多死于非命,满门抄斩。当年若不是爷爷见机得早,不贪恋富贵功名,提前离开,咱们一家能不能活到今天,那还在两可之间呐!”

    郭公焯的一番话说得郭愔像在数九寒天里失足掉进了冰窟窿里,先打了一个寒颤,然后浑身从头凉到了脚。就听爷爷接着说道:“想那刘伯温何等智慧,乃是几百年不出一个的大才子,最后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才离开了皇上,结果呢?仍难逃虎口,死得不明不白。你舅公若能壮士断腕,舍弃自己一命,或许还能保全一家百十口人的性命。但他执迷不悟,不要说是性命,就是荣华富贵也是紧抓不放的。他已经病入膏肓了,一家人就势必在劫难逃!”

    郭愔迫不及待地问:“那绛雪呢?绛雪怎么办?”

    郭公焯勾下头,用火钳在火里拨拉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沉重地说:“世事难料,这就需要看她的造化了。这也正是我为你们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的地方啊。”

    郭愔知道,爷爷目光敏锐,看人、看问题入木三分,一针见血,无不切中要害。尤其他极少在背后说人,更不打诳语。他今夜对自己这般说舅公蓝玉,若非深思熟虑,若非事关重大,他是断不会轻易出口的。心里为绛雪难过,却又无能为力,心想那一天若真的到来,那就见机行事,拼尽全力救她,若救不下来,就陪她一起死了吧,也不枉她对自己的一片痴心。转而想,自己若为情死了,那又置爷爷于何地?想想爷爷,又想想绛雪,只觉得难以取舍,一时间踌躇不安。

    爷孙俩各自沉默了片刻,爷爷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本来不想说,说了就显得爷爷有些偏心了,也委屈你了。但爷爷年纪大了,忍不住,还是想说。”

    郭愔从没见过爷爷如此吞吞吐吐,稍稍一想,已经明白,说:“爷,您是要说我六哥吧?您只管说,我听着呢。”

    郭公焯像卸掉了心头的一个包袱,苦涩地一笑,说:“咋说呢?你那个六哥的确怙恶不悛。他从外表到内心都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志大才疏、有勇无谋、暴虎冯河之人,同时,还爱耍小聪明。小聪明有别于大智慧。大智慧的人只怕别人觉得自己‘能’,而小聪明的人却只怕别人觉得自己傻。所以小聪明的人就总在‘下套子’,结果总是套不住别人,最后把自己套住了。你想想你六哥,可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就说这次比武,自始至终他可做过一件真正的聪明事?结果落得个众叛亲离,再没有人敢为他说话。我对他虽恨得咬牙切齿,但静下心来想想,他毕竟也是我的孙子,他成为今天这样的人,我作为爷爷的,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此次离家出走,我根据他以往流露出的想在战场上立功扬名的想法,判断他一定去投奔你舅公蓝玉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只不知他又要惹下什么大祸。古人说:‘兄弟阋(xì)于墙,而外御其侮。’到时你若能救他,切不可袖手旁观。这也算是爷爷难为你,求你的一件事。爷爷但愿他有一天会回心转意、迷途知返,能够涤瑕荡秽,砥节砺行。”

    郭愔听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突然想起庄子在《列御寇》中说过的一句话:“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自己和六哥还有二哥还有周围这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的人,谁是巧者、谁是智者、谁又是无能者?

    人的心,有时候就像是一块被任意揉搓的布,满是皱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熨帖。

    郭公焯见郭愔一时无语,说:“这是爷爷勉强你了。以郭惋平日里对你做过的那些事,你便是杀了他,爷爷也不怨你。”

    郭愔忙说:“爷,您老多想了。我是在想人为什么活着?活着为什么这么累?您老交待的事,孙儿一字不落都记在心里了。”

    郭公焯听了,知道郭愔心上的负担太重,一时间却又不知拿什么话来开导他,心里不禁又多了一层忧虑。

    对人生,只能看开,不能看透。看得透了,不只是累,很可能会百无聊奈,像一艘无舵的船,随波逐流,甚至万念俱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