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之明朝蓝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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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三天时间过去了。此时已是正月初七凌晨。

    郭愔仍旧处于深沉的睡梦中。但酣梦渐渐地变成了梦靥。梦中,那两个影子已不知所终,只剩下郭愔一个人孤零零地划着小舟。小舟是向着太阳划去的,并且越划越近,想停却停不下来。渐渐地,郭愔的皮肤被烤得裂开了,就像在火笼里被烤裂的红薯。血不住地顺着裂口往外流,迅即又被炎炎赤日烤干了。郭愔惊慌失措,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裂口越来越多,自己的血越流越多,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与此同时,越来越焦渴,嗓子像要冒烟一样,刚想用手去捧舟下的水喝,却突然发现,这水竟是沸腾的。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迅速迷漫全身。他想大声呼喊,嗓子里却发不出任何声响,他想把小舟向相反的方向划,手脚竟连动也动不了了。在极度的恐惧下,突然有一个声音隐隐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郭愔,郭愔。”是在喊他的名字。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睁开了眼睛。原来竟是一场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爷爷那双焦急中又透着欣慰的眼神。

    爷爷说:“孩子,你终于醒了!”还想说什么,却把脸扭向了一边,同时双肩剧烈地抖动。

    郭愔知道,一向坚强的爷爷哭了。嘴里喊了声“爷爷”,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几天前发生的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脑际。

    郭公焯转过脸,对郭愔说:“孩子,你受委屈了,都怨爷爷,爷爷没有照顾好你。那些畜生现在还都跪着呢。”

    爷爷一脸的憔悴,以往的硬朗一下子消失不见,变得老态龙钟。

    郭愔挣扎着坐起来,爷爷顺手拿了一个枕头垫在他的背后。这时,他看见还有一个人趴在床边睡着了。仔细一看,竟是绛雪。郭愔惊讶感动之余,想想绛雪的个性,亦在情理之中。

    爷孙俩虽然压低了说话声,绛雪还是从梦中醒来。她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伸了一个懒腰,突然看见郭愔坐了起来,一副惊喜的表情,说:“你醒了。”说着,鼻子一拧,像是要哭出来一般。一顿,又自责说:“那天怨我,没有照护好你!”

    门开了,阿福一只手挂着绷带,另一只手掂了一筐炭走了进来。一见郭愔坐在床上,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扑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爷爷叹口气,说:“看这年过的!”一脸的落寞,看着让人不忍目睹。

    郭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没说。但这一切都看在郭公焯的眼里,郭公焯说:“孩子,你是有疑问想问爷爷,爷爷焉能不知?你也长大了,有些事、尤其是你父母的事,早该让你知道了。但爷爷的年纪大了,承受力差了,轻易不想触及旧伤口,尤其是你父母的事,那是我一生中最失败的一件事,稍想一想都肝肠寸断,痛彻心扉,所以我总是本能地回避。今天爷爷累了,明天爷爷养足精神,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可好?有一点,爷爷现在就可以对你说——你父母的事绝不像那些嚼舌根的畜生说的那样龌龊不堪,而是感天地、泣鬼神、至情至性的人间真情,哪里是那些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所能体会的?古人云,‘天下有情人,尽解相思死。’世无真英雄,则不特不及情,以不敢情也。只是太过凄惨了。”说至此,心“咯噔”一下,若有所悟般,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郭愔,又看了看绛雪,深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绛雪说:“你也几天没好好休息了,你也回去睡吧。”

    郭公焯说话间,抚今追昔,不禁思绪万千,如烟往事如潮水般一层层涌上心头。

    郭公焯同许多开国名臣一样,也是淮西人。原籍庐州路和州乌江县。他与常遇春娶的都是蓝家的姑娘。妻子蓝琳排行老大,蓝玉排行老三。

    郭公焯的父亲是当地的知名乡绅,家道殷实,田连阡陌,富甲一方。郭公焯自幼习文练武,一生肝胆煦若春风,气骨清如秋水。而他不侮矜寡、不畏强御的秉性,任侠尚义,急人所难,虽囊乏一文,还怜茕(qiòng)独,嫉恶如仇,路见不平,必定拔刀相助的气概,更使他远近闻名。

    元至正四年夏。

    一天傍晚,太阳还未落山。郭公焯从外面回来,路过邻村大王庄时,见路边乱哄哄的,一对年轻夫妻,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正哭得凄惶。郭公焯眼里见不得有事,当即便停下马来。看着一群人中有一个叫王山的认识,便喊了过来。

    王山将郭公焯拉到一边,悄声说:“这家人姓王,男的叫王洪,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子。王洪的父亲新近死了,死前欠了城里一富家子五十两银子。前日,富家子带了一干仆人前来讨债,见王洪的妻子王李氏长得颇有一些姿色,便动了淫念,当场调戏不成,便恼羞成怒,勒令王洪在今天太阳落山前必须把欠债还清,否则,便要以王洪的妻子王李氏相抵。这不,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王洪才凑了三十多两,富家子的那干仆人正围着王洪夫妻,一待太阳落山便要动手抢人。”

    郭公焯听了王山的话,往人群中一看,见果真有六七个油头粉面的人正不远不近地围着王洪一家三口,像一群嘴里向外滴着血的饿狼围着一只绵羊,有几个郭公焯还有些面熟。便问道:“王洪已凑了三十多两银子,也不过剩下十几两银子没有凑齐,你们大王庄这么大的村,几百户人家,区区十几两银子也拿不出吗?”

    王山说:“您有所不知,那富家子扬言说了,村里人不管是谁,只要敢借钱给王洪,就是与他为敌,您说,谁还敢借给王洪?”

    郭公焯说:“是哪一个富家子竟敢如此横行霸道?人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头,我看你说话吞吞吐吐的,讳莫如深,莫非那人竟长着三头六臂吗?”

    王山看看那群人,帖耳说:“是张敬则。避之唯恐不及,谁敢没事找事啊?”

    一说张敬则,郭公焯知道这个人。其叔父曾为吏部侍郎,为官清正廉明,洁身自好,对家人约束甚严,尤其对父母早亡、被自己一手带大、视同己出的张敬则,更是严厉有加,稍有差池,决不宽贷,动辄予以呵斥。张敬则在叔父的威压下,夹着尾巴做人,还算老实本分。其叔父死后,家道中落,其妹被张敬则嫁给了时为和州州尹的梅靓昕为妾。这梅靓昕本是张敬则叔父生前的门生,上任尹始,到张敬则家中拜访,无意中看见了张敬则年方十七岁、待字阁中的妹妹张霭萱,一双眼睛便再也不能从张霭萱身上挪开。张敬则心领神会,便投其所好,自己做主,把妹妹嫁给了梅靓昕。张霭萱本不同意,虽寻死觅活,无奈长兄如父,哥哥心意已决,只得含泪屈从。这张霭萱本生得如梨花带雨一般惹人怜爱,加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嫁给梅靓昕后不久,又为梅靓昕生了一个儿子,故被三代单传的梅靓昕宠得如心头肉一般。自从妹妹嫁给了梅州尹,张敬则从此便如同换了一个人,狐假虎威,怙恶不悛,无法无天,屡屡仗势欺人。如今,梅靓昕已升任为庐州路总管府总管,张敬则更是如鱼得水,不要说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就是县尹见了他,也是抱着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而退避三舍。

    豪杰宁无壮志?风棱似铁,不忧当道豺狼!天下人都怕的人,郭公焯不怕。

    郭公焯听了王山的话,便走了过去,不亢不卑地说:“你们几个,也算是地方名人,这么围着这一家三口,不知有何贵干?敝人郭公焯,住家距此不远,愿从中说和,各位若不嫌弃,移动贵趾到敝舍下一叙如何?”

    这几个人中有四五个人是认识郭公焯的,也都了解他的为人,一开始看见郭公焯骑马过来,就想主动上前打声招呼。但似乎都很忌惮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就都忍住了。郭公焯发话以后,一个姓李的年轻人走到那个中年人跟前,低三下四地嘀咕了几句后,对郭公焯说:“郭大哥,我兄弟跟着黄爷混个吃喝。今个在这儿办件小事,请郭大哥高抬贵手,改日再到郭大哥府上拜访,今日就不叨扰郭大哥了。”

    那个中年人想必就是“黄爷”,恶狠狠地瞪了那个姓李的一眼,显然对姓李的说的话很不满意,不等郭公焯说话,一抿八字胡,把手中的折扇一下撑开,脸高高地扬起,盛气凌人地说:“什么世道,是个人都能称‘郭大哥’、‘郭大舅’的吗?黄爷办的事,我看哪个不识好歹的混账货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完,挑衅似的斜着眼看了一下郭公焯。

    郭公焯本想把事情商商量量、不伤和气地办了,可事与愿违,这个自称“黄爷”的人竟是如此嚣张,如此跋扈。郭公焯一下子想到了“狗仗人势”,又想到了人们常说的“狗眼看人低”,进而又想到了“狗眼”与“牛眼”的区别——狗为什么敢于咬比自己大的多的人?是因为狗眼看什么都比自己小;为什么一个三岁小孩都能拿根棍子撵一头牛?是因为牛眼看什么都比自己大。这世上长“牛眼”的不多,长“狗眼”的不少。这个“黄爷”就长了一副狗眼。长狗眼的人,其心亦必是狗心。夫人之为人,是因为长了一副人心。长狗心的人,貌是人,实是狗,所谓“人面兽心”者。张敬则、“黄爷”之流,皆是狗里面的数,不可以人论之。张敬则已是狗仗人势,这个“黄爷”分明就是“狗仗狗势”。想至此,郭公焯心里笃定泰山,把脸一寒,说:“这个闲事老子还偏管定了。”说着,从身上拿出五十两一锭的银子掷在地上,说:“我最痛恨乘人之危之人。这是五十两银子,你们拿去,算是王洪还你们的债,少一分一毫,老子拿头顶上。若胆敢节外生枝,非要强抢民女不可,老子不管你是天王老子地王爷,还是‘黄爷’、‘黒爷’,乌龟王八爷,今天你必须把命给老子留下来!不信你龟孙今天就给老子试试看!”说完,八尺多高的身材,两手抱着膀子往那儿一站,托塔天王一般,威风凛凛。

    “黄爷”的心先虚了,但仗着人多势众,色厉内荏地说:“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张敬则张大爷的事你也敢管吗?”

    “黄爷”的话声甫落,郭公焯身形一晃,如兔起鹘落,已到了“黄爷”面前,“黄爷”还没有反应过来,瘦脸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几记耳光,一会儿就肿了起来。打了之后,郭公焯说:“就你这样一肚子屎、半肚子屁,鬼一样的东西还敢自称‘黄爷’吗?这一次对你略施薄惩,再敢多说一句话,老子把你吃饭的家伙从你的脖子上拧下来!还不快滚!”

    “黄爷”吓得屁滚尿流,一张由瘦变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一句话没说,捡起地上的银子,狼狈不堪地领着几个人慌不迭地走了。

    不是郭公焯敢于托大,而是在郭公焯的心里有一种牢不可破的想法,那就是:只要是狗仗人势的,第一,没有一个是有真本事的;第二,没有一个是有胆气的。他压根就看不起这些人,压根就没有把他们当人看。

    “黄爷”几个人走后,王洪夫妇感动得痛哭流涕,抱着孩子一起给郭公焯跪下,千恩万谢。郭公焯索性又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交给王洪夫妇,令置办些田地产业为生。然后坚决拒绝王山等人的挽留,掉臂上马绝尘而去。村里围观的人多认识郭公焯,一时间议论纷纷。

    郭公焯对郭愔说到这件事时不禁感慨万千。他说:“自古以来,一些自命清高之人以钱之名不雅驯,忌讳谈钱,认为谈钱‘俗’,迫不得已需要提到钱字时,称钱为‘阿堵物’,又易其名曰赋、曰禄、曰饷,天子千里外曰采。采者,采其美物以为贡,犹赋也。这些人都是一些什么人?要么是拼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挣不到钱财从而对追求钱财绝望的人,如果他们能够轻易敛财,他们将会比任何人都更贪婪,更热爱钱财;要么就是家财万贯的人,都是最离不开钱的人,他们日常所过的都是纸迷金醉、挥金如土的生活。所以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口是心非、欺世盗名之徒,死了必下阿鼻地狱。殊不知‘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殊不知没钱时你不能安身立命,不能养家糊口,不能使父母老有所养,不能杜绝妻儿寄人篱下。王洪有钱,能至于鬻妻抵债吗?没钱你就是想做善事也是不可能的。当好人是要花钱的,惠而不费之事,毕竟少之又少,且世上也无舍不得钱的好人。爷爷没钱,能救王洪一家于水火吗?人生于财,死于财,荣辱于财。太史公曰,‘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无钱对菊,彭泽令亦当败兴;倘孔氏绝粮而死,还能称大圣人否?所以钱并不是洪水猛兽。便是孔子也不反对钱多,《论语?述而》里记载着他这样的话语,‘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可见对钱之迫切。但是,作为一个人也不能一心钻到钱眼里,为了钱不择手段,为了钱六亲不认,为了钱泯灭良心。所以,孔子又说,‘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并不把钱当作人生的唯一诉求。俗话说,‘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钱财不是一个人或者一家一户之钱财,甚至不是一个地方之钱财,而是天下人之钱财。谚称富人为财主,是说他们能主持钱帛。祖父传业,虽然不可浪费,然而约己周人,则‘业不堕而德可行’。现在,多财的人,都是被钱财奴役的人。‘能守能散,是名财主’;‘曰铿曰吝,是名财奴’。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待兄弟亲戚故旧,丝毫必较;等到争虚体面,为无益之事,则不惜无穷浪费,这些人完全是不知本末轻重、丰俭倒施者。唐朝的张说写了一篇《钱本草》,颇识得个中三味:‘钱,味甘,大热,有毒;偏能驻颜,采泽流润;善疗饥,解困厄之患立验。’”

    后来,郭愔读晋史,了解到了这样一段史实:那个白痴皇帝司马衷(晋惠帝)在位,“权在群下,政出多门,势位之家,更相荐托,有如互市,贾(谧)、郭(彰)恣横,货赂公行。”贾、郭都是贪淫成性的贾后手下的权臣,贵族、大臣、贵游子弟全都以权谋私,嗜财如命。那时有个南阳人鲁褒,写了一篇《钱神论》,说钱被人亲切地叫“孔方兄”(因为古代钱币,当中有个方洞)。这“钱神”:“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入紫闼(按:指权贵之家);危可使安,死可使活,生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仇非钱不解,令词非钱不发。洛中朱衣(晋代的贵族都穿朱衣),当途之士(当权派),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终始。凡今之人,唯钱而已。”

    郭公焯仗义疏财救了王洪一家人之后,对张敬则并没有掉以轻心。郭公焯不是一个狂妄的人,他深知这样一个道理:任何人都不是无所不能的!只要你不是无所不能的人,你就一定有你怕的东西。怕你应该怕的,不是懦弱,而是智慧。什么都不怕的人,要么是鲁莽,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是吹牛皮的。有时候对一些东西看似怕,其实不是怕,而是谨慎,是重视。他不怕张敬则,但他不能不怕张敬则背后的人。

    几个月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张敬则对郭公焯并没有任何举措,好像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一样。个中原委,郭公焯也没有深究,好像跟新来的刘县尹欲励精图治、扶弱抑强有关。但他清楚一点,这决不是张敬则良心发现,或者宽宏大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俗话说:“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次年春天,王洪死了,撇下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

    《礼记》有一句话:“寡妇不夜哭。”意思是说身为寡妇,要安心守节,不能在深夜里哭泣。寂寞的深夜里,一个人悲伤地哭泣,是不是想男人了?还是被某个男人欺负了?身为寡妇就应该“心如枯井”!

    王洪的妻子却不得不整日以泪洗面。

    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很少有人想过为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郭公焯想过了,那是因为不怀好意、想乘虚而入、想算计寡妇的奸人多。

    王洪死后,王洪的亲侄儿就打上了寡婶的主意——私下里,他把寡婶的田地和几间房屋献给了张敬则,一方面抵了自己的赌债,一方面得了一些蝇头微利,弃家而去。

    张敬则一方面挑选了良辰吉日准备前往接收房产田地,另一方面着“黄爷”提前“照会”王洪的寡妻王李氏:要么留下当妾,要么速速滚蛋,滚得越远越好。王李氏不知所措,又孤立无援,只能抱着不满一岁的儿子在自家门前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儿子见母亲哭了,也扯开嗓子,大哭不止,哭得嗓子都哑了。

    哭,很多时候并不只是感情的宣泄,而是表明对现实的无奈和迷茫。

    不管人们为一件事尽不尽力,同情心大多是有的。大王庄人亦不例外。知道了王李氏的遭际,俱愤愤不平,但却没有人敢于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只是徒呼奈何,爱莫能助。

    王山实在看不下去,又别无他法,眼看着第二天张敬则就要领人前来霸占王李氏的家产,一旦生米做成熟饭,便势难翻案,就瞒着众人,悄悄地来找郭公焯。

    郭公焯正准备出门,见王山突然来访,又神色不定,知道必有事发生。双方分宾主坐定,待倒茶的侍女退去后,王山便迫不及待、事无巨细地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包括大王庄人的胆怯都对郭公焯和盘托出。

    郭公焯一言不发,默默地侧耳倾听,不时地亲自添着茶水,眉头紧锁,表情凝重,心头沉甸甸的。思忖片刻后说:“抚孤恤寡,存乎一念。明天一早我就会领十多个兄弟赶到你们村。届时你们村可能找到三五十名强壮有力者跟我们一起行动?”

    王山闻言,“忽”一下站起来说:“郭大哥,人常说‘是个鸡子也弹弹爪,是泡牛屎也发发烧’,欺负人欺负到了这般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村里的人也不是一点血性没有,都窝了一肚皮火。不要说三五十人,便是要百八十人也是有的,缺的就是登高奋臂一呼的领头者。郭大哥若愿意打头阵,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去做那诛灭九族的勾当,只要能够帮我们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我们谁都愿意唯郭大哥马首是瞻,退一步,便是个缩头鳖,孬孙子!”

    郭公焯乃是多谋善断之人,听了王山的话,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定数,说:“王大哥,既如此说,我也不需要大费周章了。你马上回去,妥善安顿好王李氏母子,今夜就远离大王庄,不能有任何闪失。其他就不劳王大哥过多费心了。我必定不会让你们失望,除非我郭公焯死了。”

    王山走后,蓝琳对郭公焯说:“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了,你要做什么事,我从没有拦过你。因为在我心中,你是有主心骨的人。况且,‘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你打定主意的事,我就是想拦也拦不住。这一次我依旧不拦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男子汉,大丈夫,虽然不能‘图虚名而就实祸’,但更不能‘食言而肥’。‘授人千金,不如季布一诺’,我很为你言出如山骄傲呢。但我观察你的表情,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凝重,不问可知,这一次的事想必比以往所遇到的任何事都更棘手。我只想提醒你,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你可以不为我考虑,但你不能不为咱爹和三个孩子着想。我听说,智者不与命斗,不与法斗,不与理斗,不与势斗。我只希望你能慎重行事!”

    郭公焯听了,一时无言。

    这一天,“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到处一片春意盎然。

    张敬则带门客数辈,仆从一干,荡着游船,箫鼓竟发,如从天而降。登岸后,一干人张牙舞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大有“天下之大,唯我独尊”之势。到王洪家后,由“黄爷”安排人洒扫、悬匾,晓谕众乡邻:王洪生前的田产房宅从此以后已归张敬则张大官人所有。颇有“姜子牙在此,诸神退位”之意。大致安排以后,张敬则就与门客到田间布席野炊,敞开胸怀,沐浴春日温煦的阳光,颇得“春饮宜郊”的旨趣。

    就在张敬则志得意满之时,郭公焯带领百余人挥舞着锄头、棍棒风雨而至。首先赶到舶船处,一拥而上,将船上物品尽数打碎后,又用锄头挖船,挖得“哐哐”有声。船夫措手不及,弃船而逃,奔告张敬则。张敬则闻听大惊失色,匆匆赶到河边,船已不成其为船,已经支离破碎,成为一片片互相没有关系的木板了。再回首遥望刚刚到手的房屋,“黄爷”一干人正狼奔豕突,被百余个气势汹汹、穷凶极恶、****着上身、挥舞着锄头、棍棒的村民穷追不舍。眼看着“黄爷”一干人如丧家之狗、漏网之鱼,抛戈弃甲,惊慌失措地向河边尽力狂奔,张敬则怕“殃及己身”,先自抱头鼠窜。

    最终,“好狗撵不上怕狗”,被张敬则一干人顺利逃回。

    就在张敬则暗自感叹、庆幸自己腿脚利落之时,却不知这又正中郭公焯下怀:真的追上了,又能把他们怎样?难不成打死打残?那时,这些人反倒成了烫手山芋——不能打,一旦打便可能把人打死。如果出现那种结果,局势便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势必殃及一庄百姓;不打,便助长了这些恶人的嚣张气焰,让所有人颜面扫地。

    郭公焯是豪杰,不是莽夫。

    张敬则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跑回县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到了县衙找刘县尹告状。

    刘县尹当即升堂。张敬则自恃背后有自己的妹夫为靠山,也不按规矩跪下,只是垂手站在一侧。刘县尹只是皱了皱眉头,也不计较,未待张敬则开口,一拍惊堂木,说:“你来的正好,本县正要找你。今有大王庄村民递了状子,联名告你与王李氏亡夫的侄子狼狈为奸,图谋霸占王李氏孤儿寡母的家产,逼得王李氏母子无家可归。王李氏在走投无路之际欲抱儿投井自尽,幸被村民发现,才避免了这一天怒人怨的惨剧发生。张敬则,可有此事?”

    张敬则本欲“恶人先告状”,却不料对方先发制人,早已将状子递到了县衙。一时张口结舌,哑口无言。正在这时,大王庄几百男女老少村民已把县衙大堂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群情激奋,一起高喊:“请青天大老爷、再世包公为民做主,严惩恶贼,还王李氏母子公道!”另有村民把挖断的船板和“黄爷”着人悬挂的已被砸碎的牌匾,作为张敬则霸占王李氏母子家产的证据扔进大堂里。

    刘县尹不阴不阳地说:“张敬则,这是铁证如山的案子,本县料你也无从狡辩。本县到乌江县上任的第一天便听说过你张敬则的鼎鼎大名,可说是如雷贯耳。本县知道你是压我好几级的大官梅总管的大舅子。梅总管虽位高权重,但他也明白,一旦因为他的大舅子为非作歹而激起民变,只怕他也不能够只手遮天;就是在这庐州路,跟他平级的也还有一个达鲁花赤。朝廷怪罪下来,我想梅总管也跟我一样‘吃不了,兜着走’。况且,像梅总管这样公私分明的国之栋梁,又岂会姑息养奸,容忍他的大舅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他的脸上抹灰?你可明白?”

    张敬则擦了一把头上涌出的汗,忙弓腰连声说:“明白,明白。”一开始时的盛气凌人已是荡然无存。

    刘县尹话锋一转,加重语气说:“若按本朝律法,你这是重责八十大板、徒流三千里的重罪。你说应该如何收场吧。”刘县尹说到这里,又一拍惊堂木,仿佛一下子拍到了张敬则的心里。

    张敬则心头一震,早已六神无主,忙跪下磕头,说:“请刘老爷高抬贵手,从轻发落。”

    刘县尹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说:“这样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本县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照顾了梅总管的金面,又对大王庄的村民有了一个交待,不至于激起民变。但需要你按本县说的去做,你可愿意?”

    张敬则无法可施,如蒙大赦,说:“全凭刘老爷做主。”

    刘县尹见张敬则已入毂中,当下也不客气,摆出一副“挥泪斩马谡”、痛心疾首、极不情愿的架势,说:“既如此说,你拿出纹银二百两,赔偿王李氏母子的一应损失,本县再让衙役轻责你二十大板,将什么‘黄爷’之类的恶奴收押,然后让大王庄村民撤诉,就此结案。如何?”

    张敬则黔驴技穷,只得含泪应承。

    郭公焯是一个思虑周密、谋后而动的人。昨晚王山走后,听了夫人蓝琳的话,他又把整个事情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然后三管齐下,一方面安排人找来十多个贴心兄弟,布置明天的行动;一方面,安排人摸清刘县尹的底细、脾气和施政方略;一方面酝酿一腔悲愤,以大王庄全体村民的名义,亲自动笔写了一篇含血带泪的状子,把整个事情写的人神共愤,天理难容,一大早就让王山等人递交到了县衙。这才与刘县尹一唱一和地唱了一出双簧戏。

    第二天,郭公焯出门远行。待他五天后回到家里,已是物是人非:年近耳顺之年的父亲在自己离开家门的当天晚上,被庐州路的梅总管派人抓走了。郭公焯两眼一黑,有如天塌下来一般。蓝琳告诉他:他们的目的就是抓他的,罪名是“通同不法之徒,图谋犯上作乱”。扑空以后,本来要以“知情不举”的罪名把蓝琳和郭公焯的父亲一并带走,多亏刘县尹从中周旋,这才网开一面,把她留了下来。

    郭公焯真正理解了“民不跟官斗”的道理:民和官所掌握的资源是不对等的。官可以诬民,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并且无所不用其极;而民若想跟官斗,通常的路子,还只能依靠官。而“官官相护”又是天下通理。

    当天夜里,郭公焯独自一人来到县衙,见到了刘县尹。

    刘县尹推心置腹地说:“郭壮士,你是铁中铮铮之人,既然来找我,就说明你信任我,我便知无不言。这梅靓昕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奸险小人,我之所以敢于同他作对,是因为我仰靠的是庐州路的达鲁花赤思里百,而思里百与梅靓昕明争暗斗,水火不容。事到如今,以我对这些人的了解,要想救郭老员外于水火,就必须走思里百这条路。而思里百是一个见钱眼开、爱财如命的大老粗,只要有银子,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

    郭公焯曾听说过这个达鲁花赤思里百的一些事,知道此人亦是一个昏庸之辈。

    思里百对汉语一窍不通,遇事都要询问译者。有一僧人,家中田地为豪家所夺,遂写了状子,把豪家告到了庐州路。豪家得到消息,提前贿赂了译者。思里百袍笏登场以后,问:“僧讼何事?”译者说:“僧言天旱,欲****以求雨。”思里百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自己的善政感动了僧人,大为高兴,命译者把状子呈了上来。译者趁机偷梁换柱,把提前另外以僧人的名义写的一个文书呈上,思里百装腔作势地把文书看了看,大笔一挥,判“可”。僧人对这些一无所知,一直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必定赢得官司,千恩万谢地出了公堂,而豪家已积薪通衢,数十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把莫名其妙的僧人抬起,扔进了火海里。

    郭公焯问:“需要多少银子?”

    刘县尹迟疑了一下,说:“他的胃口倒也不大,有三千两足够了。”

    郭公焯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刘县尹,说:“这是一万两银票,请县尹大人上下打点,高恩大德,没齿不忘!”说完,将银票举过头顶,单膝跪地。

    第二天下午,郭公焯亲自到庐州路的大牢里,把备受楚毒、遍体鳞伤、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父亲拉回了家。一路上郭公焯泪流不止。当晚,父亲就含恨而去。

    守孝三天后,郭公焯安葬了父亲。然后变卖了全部家当,解散了全部的家丁、庄户,将蓝琳和孩子送到了蓝玉家安顿。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事、免除了所有的后顾之忧之后,一场疾风暴雨也就此酝酿而成。

    第二天,郭公焯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郭公焯以一种古老的方法,以雷霆万钧之势,单枪匹马,开始了大刀阔斧的行动。

    乌江县城炸开了锅:张敬则一家老小十七口人,上至八十多岁的奶奶,下至嗷嗷待哺的婴儿,包括张敬则自己,在一夜之间悉数被杀。

    张敬则一家被杀的第三天。庐州路总管府,戒备森严。即使如此,当天夜里,那几名助纣为虐、拷打郭公焯父亲、如今龟缩在总管府的衙兵,依旧难逃身首分离的命运,惨死在自己的宿舍里。

    梅靓昕和他的爱妾张霭萱以及三岁的宝贝儿子则侥幸躲过了一劫:白天时他有些心神不宁,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便诚惶诚恐地用《周易》为自己推了一卦。卦象上显示,这一两天里他将有血光之灾,必须小心行事。为此,他心惊肉跳不已。所以他在加强戒备的同时,这天晚上他们一家三口没有住在原先住的那间装饰豪华、宽敞舒适的房间,而是另换了一间小居室。第二天他就在原先住的那间屋里的床上看到了一张纸条,上面用血写着:“梅总管,你躲得过初一,你自信还能躲得过十五吗?”署名“郭公焯”三个字。梅靓昕惊出一身冷汗,而张霭萱自从得知自己的奶奶、哥哥一家老小无一幸存之后,整日以泪洗面。只有天真烂漫、不懂世事的儿子,依旧不知疲倦地到处嬉戏玩耍,却看得梅靓昕一阵阵心酸。他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心里懊悔不迭,心境陷入一片凄风苦雨之中。

    自此,总管府如临大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到夜晚,便早早地关门闭户,而整个院子,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饶是如此,郭公焯还是潜进去两次,除摸清梅靓昕一家的住处之外,又随手杀了两个人,也不管他是“有辜”还是“无辜”,反正撞到了自己手里,就只能怪他爹妈生他的时辰不对,怪他自己命苦。郭公焯就是要制造一种气氛,让总管府里所有的人有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让他们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郭公焯制造恐慌气氛的目的的确如愿达到了,但同时也使自己郁闷不已。大凡蓄意杀人,各个击破易,攻城夺寨难;偷偷摸摸易,明目张胆难。如今,整个总管府众志成城,一心对外,梅靓昕借机把总管府打造得固若金汤,有如铜墙铁壁一般。他和张霭萱以及儿子住的地方,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几十个专门抽调的高手围着。他自己一旦出府,必定鸣锣开道,前呼后拥。郭公焯要想杀掉梅靓昕,势比登天还难。

    这天晚上,天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郭公焯愁眉不展,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荒郊野外路边的一棵大树上,苦思对策。这么多天了,他基本上就过着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东边传来。郭公焯顿时竖起了耳朵。一会儿,便见三个人背着锄头、铁锨等工具来到了树下,却并不避雨,继续往前赶路。郭公焯心里纳闷:“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深更半夜的,冒着雨,这般急匆匆的。”想至此,心头灵光一闪,便从树上跳了下来,紧跟几步,喊了声:“各位请留步。”

    这三个人正闷着头急走,冷不防被人从后面喝住,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激灵,一起停下了脚步。

    郭公焯说:“对不起了。我想各位是办大事的,必定胆大包天,却不想吓着了各位。可否转过头来说话?”

    三个人转过头,见对方只有一个人,似乎并无恶意,才渐渐放松下来。其中一个粗壮汉子放下手中的锄头,埋怨道:“大哥,看你也是老江湖了,难道你没听说过‘人吓人,吓死人’?这鬼不孵蛋的地方,你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从背后‘嗷嚎’一声,你说吓死人不?魂差一点都给你吓得没了。”

    其中一个高个子说:“老三,不要乱说,这位大哥也不过是无心之失,怎可斤斤计较?”

    郭公焯笑道:“这位三兄弟确是快人快语,这的确是为兄的不是了。只不知你们掘人祖坟时,那死尸突然‘嗷嚎’一声坐起来,你们该做如何反应?”

    三个人顿时紧张起来,高个子说:“这位大哥,挖坟掘墓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这可打不得诳语。”

    郭公焯正色说:“你们是干什么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心照不宣,也不必较真。你们是求财的,不错吧?我正有一事相求,我可以先付五百两纹银的定钱,事成之后,由得你们开出价钱来,我一定不打折扣,照单全付,三位看如何?”

    三个人面面相觑,老三望着高个子说:“大哥,您情定夺,咱兄弟无不照办。”

    “大哥”似乎是对郭公焯说,又似乎是对自己的两个兄弟说:“这位大哥决不是泛泛之辈!我想决不会戏弄我们兄弟。只不知是什么样的买卖需要大哥花这么大的本钱?我们兄弟是否有福消受?”

    郭公焯说:“我需要挖一条地道!事成之后,我若自食其言,天诛地灭。”

    这三个人其实就是盗墓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