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之明朝蓝玉案
字体: 16 + -

第4章 淮南明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郭愔、绛雪回到罗汉殿时,郭愔发现,众人好像在自己和绛雪出去那一会儿,突然从混沌一片中苏醒过来一样,正沸反盈天地议论这世间究竟有鬼、无鬼。再看看自己的几个哥哥,郭惋的双眼看自己时像要向外喷火一样,其他几个哥哥的目光也有些异样。郭愔综合分析后认为:他们突然谈鬼与那几个“巨人”不无关系,既然如此,几个哥哥的眼神说明他们极可能目睹了自己与绛雪雪中相拥的情景。

    郭愔一进来,刘元忠像见到了救星,说:“郭兄弟,我说这世上有鬼,他们说没有。哥嘴笨,说不过他们。你说说,这世上当真是有鬼无鬼?”

    郭愔本来正沉浸在与绛雪单独相处的那种既矛盾又甜蜜的氛围之中,不想参与他们其中。但看到刘元忠那种眼巴眼望、孤立无助的表情时,又于心不忍。想了想,说:“这世上当然有鬼。咱们老祖先造这个‘鬼’字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它与‘回归’的归、‘当归’的归、‘归去’的归都是一个音,为什么?古人认为,‘生’是人的临时状态,而‘死’才是人的常态,是永恒的。所以有‘死去为归人’之说。‘纵有千斤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谁能不死?既然都会死,死了不都成了鬼了?就是孔子,对于‘怪力乱神’也是‘存而不论’,对于死后的事,也只说‘不知生,焉知死。’却并不否认确有死后之事。唐朝影响了几代人的诗僧王梵志说,‘夜眠游鬼界,天晓归人道。’可见,便是鬼界,距离我们也并不遥远。”想想身边的人和事,若有所指地说:“前人说,‘人之生于世也,但以已死者为鬼,而不知未死者亦鬼也。’可见鬼不但存在,而且我们身边也不乏鬼。许多时候人们忌谈鬼,只是怕有一天自己成了鬼,所以刻意回避。殊不知鬼有善鬼,人有恶人。”

    郭愔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博得众多喝彩。但也有例外。

    郭惋说:“荒诞不经之谈,纯属胡说八道,妖言惑众。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刘元忠说:“兄弟,你刚才可是说有鬼的,这顷刻之间,你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郭惋强词夺理地说:“此一时彼一时。那一刻我心里糊涂,想着有鬼,这一刻我醒悟过来,又觉得没有鬼了,不行吗?刘大哥?”

    郭愔明白,郭惋是因为反对自己这个人,所以才反对自己的观点,遂即说道:“我讲个故事,大家可愿意听?”

    四哥郭怿、五哥郭惬与郭惋是嫡亲的兄弟仨,是以嗤之以鼻,其他人却纷纷响应。

    郭愔说:“晋朝的阮瞻字千里,一向持无神论,没有人能难倒他。他经常自吹这种理论足够用来辨别纠正有关阴间和阳间的错误说法。忽然有一个客人通报了姓名来见阮瞻,寒暄完毕,就谈论起事物的是非、道理。那客人很有辩才,阮瞻和他谈了好久,讲到鬼神的事情,反复辩论很激烈。结果那客人理屈词穷了,就变了脸色说,‘鬼神是古今圣人贤士都传扬的,你怎么能标新立异偏要说没有呢?就拿我来说,便是个鬼。’于是客人就变成鬼样,一会儿便消失了。阮瞻沉默了,心情面色很不好。过了一年多,他就病死了。”

    郭愔对这世间是否存在鬼神是没有一定之论的,他一直恪守的是爷爷对于此类事情的看法:“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爷爷说:“一味地信鬼信神,凡事都求鬼求神,人就显得愚昧了。而一味地排斥鬼神,一则一些事情、现象无法解释;一则一些处于最下层的百姓就会彻底绝望;一则那些作恶的人就会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那一刻只是为了帮助元忠大哥,才坚执鬼神之论,没想到郭惋仅仅是为了与自己作对,就改变自己一开始时的看法,心里又好笑又好气。所以才又讲了这个故事。

    见郭愔说完了,郭惋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五哥郭惬便接过话题说:“老七,你也别得理不让人。既然说到鬼神,五哥我虽然拙嘴笨舌,我也要与你辨一辩。许多自称见过鬼的人,都说见到的鬼穿着活着时的衣裳,那我想说,这人会死,死了会变成鬼,难道人穿的衣裳也会死,死了也会变成鬼吗?这不是奇谈怪论嘛,何值得一辩?况且咱这在座的,又有谁真正见过鬼了?依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没事干,闲磨粪门子!”说完瞥了一眼郭愔。

    郭愔心想:“俗话说,‘打仗亲兄弟。’这倒真是不假。弟弟不说了,哥哥又站出来了。这分明就是联合针对我的。本来想到此为止,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局面。那我索性放言高论,奉陪到底,不让你们失望。”

    郭愔说:“五哥,你说的也难免以偏概全了。人梦中穿衣裳,难道说衣裳也会做梦?生时衣裳,神气所托,能灵幻出来,正是有鬼处。重赍(jī)千里,路不逢盗,能说所有的路上都没有盗贼吗?纵猎终日,野不遇兽,能说所有的野外都没有野兽吗?以一地无鬼,遂断天下皆无鬼;以一夜无鬼,遂断万古皆无鬼,岂不是举一废百吗?”

    郭愔高谈阔论,神情飘逸,看得绛雪目不转睛,心襟摇荡。

    郭惬理屈词穷,张了张嘴,想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禁憋得满脸通红。最后说:“你这是巧言令色,强词夺理,一派胡言乱语!”

    其实,在这烟火人间,即使是正大光明的人,也难说心里没有鬼。

    绛雪终于忍不住困倦,伏在郭愔的膝头上睡着了。

    罗汉殿里一片静寂。

    一缕霞光从窗棂间照射进来。这时,寺里的钟声在大雪覆盖的山谷间响起,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婉转,袅袅不绝。栖息在周边的小鸟也随着钟声,扑棱着翅膀飞向了蓝莹莹的天空。

    唐上官婉儿(上官昭容)说:“檀栾(luán)竹影,飙风声。不烦歌吹,自足娱情。”

    早饭后,众人踏上了回去的路程。

    临别时,玄览大师对郭愔口念偈颂:

    “过去事已过去了,

    未来不必细思量;

    只今便道即今句,

    梅子熟时栀子香。”

    郭愔知道玄览大师从无虚言,虽然不甚明白,却也并不刨根问底,只是默默记了。

    回去的路较之于来时,更加难行。为防滑,每个人的脚上都绑着稻草,连马脚也包着麻布。即使如此,仍步步维艰。一些地方,壑深雪厚,人马仿佛要没于雪中;而许多背阴处,冻雪成冰,坚滑不受趾,需有人持铁杖前行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凿一孔,以移后趾。从行者俱循此法,才得以度过,实险象环生。有一匹马失足坠落崖下,过去了好久还能听见那匹马的哀鸣。

    郭惋对在水帘寺里折戟沉沙耿耿于怀,骂着埋怨道:“这是谁没**事,提出到这鬼地方玩的?”

    他本是借故羞辱郭愔的,但严震听了,脸色微微一变。

    郭愔听了,只当是耳旁风,充耳不闻。他想着爷爷曾说过的话,心里不觉叹了口气。

    爷爷说:“这世上就是这样,做一件事情,一开始明明是大家共同商议的,一旦做得不顺,便要倒后账,找一个替死鬼出来担责任。唐朝的林慎思对此深有感触,‘凿井于路旁,用济路人之渴。一有堕井者,则罪(责怪、怪罪)凿井焉。’汉刘向《说苑?敬慎》记载,‘孔子之周,观于太庙,右陛之侧,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所以,大多数‘智者’遇事总是三缄其口,抱着‘千言千当,不如一默’的信条,从不发表个人见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以明哲保身。看似无主见,其实是极有主见,事情成功,自己是参与者,理所当然地分一杯羹;不成功,自己也毫无责任甚至还能得‘渔翁之利’,岂不两全其美?

    “有人说,有才的人就像怀胎十月的女人,早晚是要生出来的。所以要有才的人面对愚蠢的见解和言论保持缄默,就像不让怀胎十月的女人把孩子生出来、偏要其胎死腹中一样,是极折磨人的,无疑于谋‘才’害命。

    “非‘大智’不可能‘若愚’。而‘小智’时刻幻想着脱颖而出,怎么会放过任何可以表现自己的机会?”

    何敬说:“又不吃奶,窝在家里干什么?咱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我还嫌这不刺激呢!”

    何敬显然是在帮助郭愔说话。但是他不知道他的这些话只会让郭惋更恨郭愔。

    郭惋听了,嘴里低声嘟囔道:“‘三分不象人、七分更象鬼’的猢狲,干你鸟事!”却不敢针锋相对、明目张胆地当场翻脸。

    何敬只做没有听见,只是嗤之以鼻地冷冷一笑。

    行至距陈家庄不远的豹子沟,见正路上凸起一个雪包,这是来时没有见过的。上去用脚踢了踢,积雪脱落,竟露出一个卷曲成一团的人来。

    人已死去多时,尸体被冻得硬邦邦的,头上却没有头发。郭惋上去踢了一脚,说:“这不就是那个逃跑了的和尚吗?死到这儿来了。”

    绛雪从未见过死人,心里害怕,拉着郭愔赶紧走了过去。

    郭愔先是心中纳闷:“水帘寺到这儿,按说不至于把他冻死,他怎么会死在这儿呢?”稍一想,便豁然开朗:“这个僧人怕寺里派人追他,便绕道而行,夜深雪厚,加之风雪弥漫,饥寒交迫,安有不被冻死之理?”继而心生悲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生命真的就这么贱么?”同时,对郭惋的举动又极为反感,“不管死者是什么人,生前有多大的罪孽,他已经死了,他的尸身都应该得到尊重。这不是尊重他这个人,而是尊重生命。尊重生命,其实就是尊重我们自己。”郭愔对于史书上记载的挖坟鞭尸之类的事,始终是深恶痛绝的。

    中午饭就安排在陈家庄。腊肉炖干菜,自酿的糯米酒,众人吃得不亦乐乎。

    郭愔抽空私下里找到两个村民,商量妥当,拿出一两银子,让两个村民把路上的那具尸体运到水帘寺,交给玄览大师。

    午饭后,众人继续上路。

    当跌跌撞撞地终于走上坦途以后,年轻人便趁着酒劲乘马疾驰,如御风而行。不一会儿,便把严震、郭励等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郭愔、绛雪并驾齐驱,跑在最前面;郭惋、郭惬、郭怿、郭恂、阿福紧随其后;二哥郭愉等人殿后。起初大家还只是各跑各的,渐渐地,年轻人争强好胜之心占了上风,便不由自主地暗暗较劲,快马加鞭,各逞其能。

    一时间,十几匹马在淮河边的蜿蜒小路上风驰电掣,搅起漫天冰雪,远远望去仿佛一条冰雪巨龙在贴地飞行。

    郭愔的争竞心本就不强,这两日又跟绛雪沉浸在卿卿我我、缠缠绵绵之中——不见绛雪,心里是绛雪,见了绛雪,心里、眼里都是绛雪,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跟绛雪在一起更重要、更美好的事了,其他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所以纵马疾驰一阵后,与绛雪互相看了一眼,“心有灵犀一点通”,便一起收了缰绳。

    但这一收,却收出一场滔天大祸来。

    郭惋正跑得兴起,马鞭甩得山响,没料到郭愔、绛雪同时把速度降了下来。眼见就要撞在一起,郭惋没有丝毫减速,而是把胯下之马向一边稍稍一错,与郭愔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间,一马鞭抽在郭愔脸上,同时大吼一声:“你这杂种给我滚开!”积累多日的怨恨、妒火,像洪水猛兽,一起从这一鞭、一吼中倾泻而出。

    血顿时顺着郭愔的脸颊流了下来。同时流血的,还有他的心。他的心急剧收缩,血都顺着伤口喷涌到了头上。他浑身颤抖,两眼模糊,两耳轰鸣,只觉得天旋地转,摇摇欲坠。绛雪见他表情不对,忙从另一匹马上伸手扶住了他。

    平时,郭愔给人的感觉是开朗、豁达、大度、坚强、果敢、自信、聪明、睿智,几乎集中了所有优秀男人的品质。其实,郭愔自己知道,那些只是让别人看的表象,只是为了自我保护、免遭别人伤害的外壳。自己只是银样镴枪头,根本不堪一击。自己真实的内心是软弱的、胆怯的、寂寞的、孤独的,甚至是自卑的。自己根本就是上天不经意间抛到人世间的一粒无足轻重的沙子,本来不会伤害别人,一心与人为善,甚至连一朵花、一棵草都不忍伤害,但别人却偏把自己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之便不会心甘。霎时间,自己小时候被几个哥哥当玩偶耍,被当成出气筒扇耳光,被按在水里差一点淹死,而自己却无处哭诉、无力反抗的往事,便一幕幕地在心中闪现。长大了,自己知道自己软弱,而内心愈软弱时,也许是一种本能,就愈想把自己裹在一个坚硬的外壳里,而不想让任何人看破。长大了,本以为他们从此不会再欺负自己了,却没想到他们仍不把自己当人看待。

    郭惋一鞭、一吼后就良知迸现,觉得自己有些过火,心里有一丝悔意。本以为郭愔会追上来跟自己拼命,出乎预料,身后却并没有马蹄响,扭头正看见绛雪面带关切、动作温柔地伸手扶住郭愔。心中仅有的一丝悔意,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猛烈的妒火。他调转马头,一边向郭愔冲来,一边吼道:“你这****养的杂种,混入我郭家,坏我郭家门风!”兜头又是一鞭。

    郭惋终于以一种丧心病狂的方式把心中的妒火发挥到了极致。

    妒忌是一个人对才能、名誉、地位或境遇等比自己好的人心怀怨恨,而那个人未必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或者那个人可能影响了自己的利益。它燃烧起来便成了妒火。妒火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却能让人感觉得到,它所能造成的后果也是显而易见、有目共睹的。它首先杀死理智,然后不惜与对方同归于尽。

    郭愔一把抓住了鞭稍,以一双充血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郭惋那张有些扭曲变形的脸,平静地说:“六哥,小弟烂命一条,你可以杀我,但你不能辱及我的父母!”

    “谁是你的六哥?你有什么资格跟我称兄道弟?你这地地道道的杂种,我辱及了你那该死的父母,你又能怎么着?”郭惋几乎是咆哮着把这些句句都是尖刀的话抛了出来。

    郭惋的话音刚落,郭愔便像发疯了一般飞身扑了过去。二人尽皆坠落马下,像两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山村野夫,在雪地里翻滚着撕打起来。

    绛雪也从马上下来了,一边跺着脚哭喊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一边以求助的目光望着来的方向,希望后面的人快快赶上来,将二人分开。

    老三郭悦、老五郭惬最先赶到,一人抓住郭愔的一条胳膊,把刚从下边翻到上边的郭愔从郭惋身上拉开,嘴里说道:“老七,你怎么能打你六哥呢?”

    平日里脸面罩着,都是兄弟;关键时刻,便分出个亲近远疏来。

    郭惋从地上一跃而起,照着郭愔就是劈头盖脸、左右开弓地一顿猛抽。瞬间,郭愔就被打得眼冒金星,鼻青脸肿,鲜血直流,面目全非。想拼命挣扎,无奈自己的两条胳膊被郭悦、郭惬一人一条死死地拉着。郭愔目眦尽裂,眼角向外流着血,把脸向上仰着,望着天,像一头掉进了陷阱的野兽,嘴里发着“啊啊”的悲鸣声。绛雪一边对郭悦、郭惬怒喝,要他们放手,一边想从后面把郭惋拉开,却被郭惋身子一摆,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

    这时,阿福、郭怿也一前一后赶到。见此情景,阿福喊道:“你们这么不要脸,以多欺少吗?”话音没落,便被老四郭怿一脚踢下马来。郭怿直接飞身上去,将阿福压在身下痛击,一边打,一边数落:“你这狗奴才,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掺和爷爷们的事。看爷爷今天不打死你这个狗奴才!”

    郭惋、郭怿正打得手疼,老大郭恂、老二郭愉相继赶到。他们本来并没有落后多少,但看到弟弟们跑到了前面,便索性顺马由缰,一边走一边说话。忽见前面乱哄哄的,好像在打架,心知不好,便赶了过来。郭恂、郭愉一边喊着“住手”,一边上前将几个人拉开。

    郭愉乍一见到郭愔,几乎不敢认了,他那清秀俊朗的脸已被打得没了人形。心里一酸,泪水便流了出来。手哆嗦着指着郭惋、郭惬几个人,半天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悦、郭怿看见郭愔的脸,知道祸闯大了,忙装着与己无关的样子,说:“幸亏你们来了,拉都拉不开。看,也弄我们一身血。这老七的脾气算是…唉!”

    郭愔挣开伤心欲绝的绛雪,也不说话,踉踉跄跄地向郭惋、郭悦、郭怿扑去,有如凶神恶煞,面目十分狰狞。

    郭悦闪身避开,郭怿一把将郭愔推倒在地,说:“咋,你是看我们好欺负的,还想跟我们斗?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又对郭恂、郭愉说,“大哥、二哥,你们是亲眼看到的,这是他故意跟我找事。”

    正吵嚷不堪间,郭愔爬起来,锲而不舍地再次扑了过去。这时,三伯郭励赶到,一记平沙落雁,从马上飞下,迅捷无伦地一把抓住郭愔的后衣领将他抛到一丈开外。“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的确,郭励这几十年的功夫不是白练的,就是让见多识广、刚刚赶到的严震、刘元忠等人看了,也不禁暗暗点头。

    在把郭愔抛开的同时,郭励厉声喝道:“郭愔,你想干什么?你想让老郭家的颜面丢尽吗?”

    郭愔半天没有起来。在晕头转向、又无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他被郭励怒不可遏的一抛,摔得几乎灵魂出窍。许久,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回头看了看这群人,平时那么熟悉的面孔,一下子变得陌生,像极了梦靥中张牙舞爪的幽灵。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瘸一拐地找到自己的马,爬了几次终于勉强爬上,打马而去。

    郭惋仍意犹未尽地“杂种”、“****养的”骂着;郭悦、郭惬仍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绛雪依旧六神无主地哭哭啼啼;阿福被郭怿暴风骤雨般的拳头打懵了,瘫坐在地上;其他人则愣在当场。变起突然,严震、刘元忠等人赶到时事情基本已经结束,见绛雪完好无损,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何敬、赵心隐此时还在后面,正你一言、我一语、脸红脖子粗地争姓族先后、优越,互不相让。

    赵心隐说:“《百家姓》上姓赵的排第一位,姓何的排第几位,你知道吗?单看排列顺序就说明姓赵的比姓何的强。”

    何敬说:“我们平时说到驴、马,没有说马、驴的,按你的逻辑讲,这驴就比马强?那你给我说说,这驴到底比马强到哪儿了?”

    赵心隐一时无语。

    这时,阿福醒过神来,爬起来找到自己的马,想去追郭愔,却被郭励喝住:“阿福,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跟着少爷长能耐了,学会惹事了。”

    阿福仰着被打肿的脸,用肿得合缝的眼看了一眼郭励,一言不发,一副不屑一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显得极其轻蔑。

    郭怿窜上去甩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狗奴才,你还长个性了。”

    欺人太甚,即懦夫亦动怒发。郭怿的第二记耳光还没打下去,却不防阿福照脸上就是一拳,正打在郭怿的眼窝上。郭怿被打得眼睛一黑,喊了声“我眼被打瞎了”,便一屁股坐在地上。阿福又一口血吐在郭怿脸上。

    郭励满以为阿福会俯首帖耳,却不料竟是“毛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顿时气急败坏,指着阿福说:“这奴才反了天了。给我照死里打!”

    郭惋、郭惬便一起上去,对着阿福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老三郭悦与老大郭恂是亲兄弟两个,但与郭惋几个最是亲密无间,臭味相投,正要上去帮忙,见郭恂瞪了自己一眼,才止住了脚步。

    俗话说:“教师不打冒失。”又说:“教师怕冒失,冒失怕不要命的。”阿福摆出了视死如归的拼命三郎的架势,郭惋、郭惬一时半会儿竟然奈何他不得。不知什么时候,郭怿闭着一只眼也加入了战阵,三人同心协力终于把阿福打倒在地,然后一人一根马鞭像抽牲口一般没头没脑地狠抽。阿福抱着头,卷曲着身子,在地上打着滚,嘴里却一刻也没闲着:“我日你们亲娘,有种你们就打死我,打不死我,我非日你们亲娘不可。”

    郭惋扔掉鞭子,上去抓住阿福的一条胳膊,说:“我教你骂!”两手一用力,生生把阿福的一条胳膊折断。阿福大叫一声,浑身颤抖,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但仍不住口地大骂:“我尻你们亲娘,你们父子是一窝畜生。”

    郭励说:“把另一条胳膊也给我撅断了!把他的牙尽数给我打掉!”

    郭愉说:“三、三、三叔,你今个是、是、是想出、出人命吗?”

    绛雪擦干眼泪,指着严震一班人说:“你们见死不救,还是男人吗?枉你们平日里也敢自称英雄好汉。真是厚颜无耻!”

    声音不大,但严震听了,如遭重击,脸顿时红到了耳后。有几次刘元忠等人欲冲出去干涉,只因自己顾虑重重而被自己强行拦住了。他不是不想管,他不是那种麻木不仁的人。但他的性格中充斥着一种让他愤恨但又摒弃不了的悲剧色彩,那就是深植于骨子里的懦弱、胆怯——其实,就是窝囊。俗骂龌龊不出气人曰窝囊。窝,言其不离窝,无四方远大之志;囊,言其有包包裹裹,无光明取舍之度。亦可作肉头讲,言其多肉而无骨。大概人无光明远大之志,则其言语行事无所不窝囊。就是这种窝囊的性格,使他自卑,使他遇事时本能地左顾右盼,前怕狼后惧虎,最终优柔寡断。而好衣好饭不过图饱暖之人,与猪狗何异!

    每次当严震感觉到自己的那种性格像魔鬼一样在纠缠他时,他都会痛苦得无以自拔,然后就不住地在心里默颂《心经》,以求得心灵的安慰和平静: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碍。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密多咒,即说咒曰:

    “揭谛,接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莎婆诃。”

    郭惋已抓住阿福的另一条胳膊,正要用力,严震对刘元忠使了个眼色。早就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的刘元忠霹雳一般大喝一声:“住手!”也不见如何作势,已把郭惋、郭惬、郭怿三兄弟甩到一边。

    郭励见事不对,知道犯了众怒,色厉内荏地说:“这又不干你们的事,你想干什么?你想干涉我们家事吗?”

    刘元忠正气凛然、铿锵有力地说:“大路不平路人铲!什么是你的家事?我刘元忠几岁便开始走南闯北,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你们这么欺负人的。要打老子陪你们打!打死为止!老子皱皱眉头不是好汉!”说完,铁塔般地往那儿一站,器宇轩昂、威风凛凛。连脸上的那道疤痕的颜色似乎都比平时重了,显得杀气腾腾。

    这时,何敬、赵心隐二人终于赶了过来,听说此事,义愤填膺。何敬逼视着郭励、郭惋等人,一拍胸膛,说:“我老何面貌丑陋不假,胸怀却光明磊落,如光风霁月。”然后戟指骂道:“你们父子、叔侄个个相貌堂堂,却阴险狡诈,恃强凌弱,狗彘不若,实是猪狗一窝!来,来,要打架,算我老何一个。”赵心隐说:“这两日正闲得骨头疼,我也需要活动、活动筋骨,也算我老赵一个。”

    郭愉突然想到郭愔,最先醒悟过来,说:“别、别打了,快、快找人,要、要出人命了。”

    众人此时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郭励看了一眼郭惋,说:“不用问,总又是你这个丧门星给我惹的祸!”

    “淮南明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此时的郭愔便如孤魂野鬼,不知家在何方。他已纵马在这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里驰骋了一个多时辰。潜意识里,他只想尽快地离开那些人,尽快地离开那个地方,离得越远越好,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哪里是自己能去的地方。心已经麻木,没有悲哀,没有伤感。头脑昏昏沉沉的,除了光和人之外,好像对什么都不太敏感。他不想见到光和人。光使这世间的丑恶、龌龊毫发毕现,尽显无遗;而人则是这世间丑恶、龌龊的始作俑者。因为人,他甚至不想见到所有有生命的东西。

    夜色终于在自己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眼中降临了。他下了马,机械地把缰绳拢在一起拴在马鞍上,轻轻地拍了拍马,任马自去,而自己则拖着两条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腿,艰难地、漫无目的地在一尺多深的雪地里踽踽独行。

    这是个不起眼的地方,位于一个山坳,距郭家庄园有十多里地,除了平日里偶尔有放牧者光顾之外,罕有人迹,十分荒凉,但却是郭愔心中的避风港,是任何人都不能玷污的圣地。小时候,每当他受到委屈,被几个哥哥欺凌,而又无处哭诉的时候,他都会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起初他还能把自己的委屈跟爷爷、大奶说,后来他不敢了。那一次就是因为爷爷看见了他身上的伤痕,他跟爷爷说了,郭惋在遭到严厉处罚后便把他骗到一个偏僻的河堰里,差一点没把他按在水里淹死,只是因为二哥郭愉见郭惋、郭惬神色有异,悄悄跟在后面,才使郭愔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通过那件事,郭愔明白,郭惋他们郑重其事地告诉他的,只要他敢把他被凌辱的事告诉其他人,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的话,决不是虚张声势、虚声恫吓!他们确实可以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杀掉他而不会为此负任何责任!

    这里是他父母的墓地。郭愔在不知不觉间、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父母的坟前,然后坐在雪地里,鼻子一酸,泪水就一下子迷漫了双眼。他有些哽咽,但他咬紧牙关,竭力忍着不哭,他只想在这儿平静地坐一会儿,用心与冥冥中的父母说话,而不惊扰父母。当他感觉到有虫子一样的东西顺着肿得发胀的脸颊向下流时,他那像被虫子吞噬得千疮百孔的心,疼痛得急剧地抽搐,以至于弯下了腰。

    郭愔终于没能忍住。他扑倒在父母的坟上,脸埋在冰冷的雪中,小声饮泣,就像怕被父母听见、从而搅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一样。不久,哽咽变成了放声大哭,像突然间的释放:“爹、娘,您二老不要孩儿,却为何要生下孩儿,让孩儿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这人世间受人欺凌…”

    埋藏在雪地里的荆棘把他的双手刺得鲜血淋漓,但他丝毫没有感到疼痛;刺骨的寒风刮在身上,他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寒冷。他的心沉浸在极度的哀伤中而不能自拔。

    不知又过了多久,天空中露出点点星光。郭愔就在这冰天雪地里,眼角挂着泪,睡着了。他太累了。

    人感到累时,其实是心累。当心的承受力达到极限而又无从排解、无力解脱时,人便累了,甚至于濒临崩溃边缘。当郭惋他们那般对待他时,他杀人的心都有了,但他只能克制着自己,压抑着自己,因为他们不是林仲平,他们也是爷爷的孙子。

    郭愔又梦见了那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他们在陪着自己一起哭泣。郭愔祈求他们带自己一起离去,他们犹豫再三,终于答应了。郭愔便牵着他们的手,登上了一叶扁舟,在摇荡中驶向星光闪耀的银河。

    郭愔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却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舒畅和放松。

    一切,归于沉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