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之明朝蓝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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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岁夜高堂列明烛 ,美酒一杯声一曲

    明洪武二十四年的最后一天。

    凌晨,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轻轻推开,阿福抖了抖身上的积雪,一步跨进来,同时裹进一团风雪。阿福忙转身把门掩上,点亮蜡烛,用火箸把火盆里的余烬拨开,续上栗木炭,蹲下身子,鼓起腮帮子吹了一阵子,看火苗渐渐窜起来,变成蓝色,烤了烤手,然后探头探脑地掀开里屋门帘。映着外面的烛光、火光,阿福隐隐见郭愔已从床上坐起身子,一双眸子一闪一闪的,正看着自己,便走进去,边帮着拿衣服,边面带关切地说:“少爷,下雪了,穿厚点儿,外边冷得很。”

    二人年纪相若,都是十七八岁,风华正茂。

    郭愔其实早就醒了。他又梦见了那两个形影不离的“影子”,郭愔知道,他们是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和自己出生几个月以后就弃自己而去的母亲。这一次他们依旧像以往那样,相互依偎着坐在自己的床边,脉脉含情地看着自己,但也依旧像以往那样,任他如何呼唤、乞求,他们虽然哀伤,却置之不理,待他挣扎着起来时,他们却像轻烟一般,消失不见了。于是,再次像以往那样,他在梦中哭醒。醒来后,泪水依旧顺着眼角往下流,他想闭着眼睛重回梦境,却再也不能入睡,只能枉自嗟叹。无奈,他只好坐起身子,一边想着父母,一边等待天明。

    “知道了。”听见阿福说话,郭愔伸了个懒腰,随口答道。想起夜间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忽尔回风交急,折竹一声,嘴里不自觉地念叨着白居易的那首《夜雪》:

    “已讶衾枕冷,

    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

    时闻折竹声。”

    阿福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看上去迷迷糊糊的。郭愔却知道,这个自幼与自己一同长大、亲如同袍手足的阿福,是一个看上去糊涂,实际上精明,甚至比一般自以为精明的人更精明的人。

    世人往往就是这样:自己最缺什么,就最想在人前展示什么。所以,人们常常看到家境并不宽裕的人“穷大方”,而明明富甲一方的人却“富小气”,故意透出一些寒酸;又常常看到愚蠢的人总爱摆弄出一些“小聪明”,而真正具有大智慧的人,却只怕别人感受到自己的聪明,让人防自己像防贼一样,为自己种下不测之祸,所以“大智若愚”。

    只是郭愔内心里并不认可这种精明。

    郭愔认为,万事以适可而止为度,过犹不及。虽然如此,郭愔却从不点破:人各有志,也要给别人留一些空间和体面。

    阿福见郭愔吟诗,便笑嘻嘻地说:“少爷,又起诗兴了。”

    郭愔淡淡一笑:“什么诗兴?不过是拾前人牙慧而已。”顿了顿问,“这一刻外面的雪下的大吗?”

    阿福说:“大,像扯棉花絮子一般。”

    自幼到大,郭愔最是爱雪。是喜爱她的洁白无暇?还是她飘飘洒洒的不着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郭愔没有想过。一个人喜欢什么,常常是没有道理的,至少人们不会件件都去刻意找寻喜欢的理由。有些事情即使去想,囿于种种原因,人们也未必能想得明白。

    郭愔听了,便不再磨蹭,迅速穿衣下床。

    天光其实还早,只是因为雪,天地间才显出一种耀眼的白。

    雪依旧下着,纷纷扬扬的,风助雪威,带着哨音,一阵紧似一阵。

    一阵风雪吹来,郭愔不禁缩了缩脖子,搓搓手,便与阿福一前一后向练功房跑去。这已是郭愔十几年如一日的习惯了。

    事实上,这也是这个庄园几十年来约定俗成的习惯:只要是青壮年,只要是没病没灾的,都必须练功习武。

    这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庄园。数重院落,一色的青砖青瓦屋,鳞次栉比,气派非凡。此时虽然只是五更天,但庄园里上百口人,不分男女老幼几乎都起来了:一方面,今天是大年除夕,早早地吃过饭后就要挨门挨户地张贴春联,准备中午的团圆饭;另一方面,今天还要迎接一个远方来的贵客——当朝大将军、凉国公蓝玉的千金小姐、掌上明珠蓝晓薇。

    蓝玉是郭愔的大奶蓝琳的同袍弟弟。蓝晓薇,小字绛雪,十七八岁年纪,生得貌美如花,聪明伶俐,加之又是蓝玉晚年所生,更得蓝玉欢喜。只要是绛雪要求的,蓝玉每求必应,纵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只要绛雪想要,蓝玉也会想方设法搭梯子把它摘下来。

    前年春天,郭愔的爷爷郭公焯、大奶蓝琳接到当今皇上朱元璋的亲笔书信:“元璋见弃于兄长,不下二十年。地角天涯,未知去游之处,何尝暂时忘也。近闻踪迹,为之喜不可抑…”写得情深意长,纵是铁石心肠、不近人情之人,也感动了。不得已,郭公焯、蓝琳只得前往京城金陵,拜见这位弟弟——当今皇上,其间顺道进了凉国公府。

    那一次,绛雪平生第一次见到大姑蓝琳和姑父郭公焯,第一次听说还有桐柏这个地方。从未出过远门的绛雪,当时便闹着要跟姑父和大姑一起去桐柏,只因当时年纪太小,蓝玉实在放心不下,才未答应。

    今年绛雪再次提起,蓝玉执拗不过,只得应允。

    练功房里,除了二伯郭勉、大哥郭恂、六哥郭惋提前一天前往迎接蓝晓薇因而没到之外,大伯郭劭、三伯郭励和二哥郭愉、三哥郭悦、四哥郭怿、五哥郭惬等也都陆续到了。

    郭愔除了向两位伯父请安之外,其他只是浅浅地打个招呼,便各自练功。一套动作下来,郭愔浑身上下已是热乎乎的。一个时辰之后,郭愔便和阿福一起提前走了。他要回书房读书。

    刚出练功房,便见爷爷郭公焯和老管家杨潜夫一起吐着热气迎面健步走来。

    这几年,爷爷已不像过去那样按部就班地到练功房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腰板挺直、精神矍铄(juéshuó)、面目慈祥的老人,若只看面像,只是五十来岁,事实上却已近古稀之年。

    有故事,在皱纹里;一片宁静,在眼神里。郭公焯就是这么一个老人。

    郭愔忙远远地跪下,望着两个老人说了声“给两位爷爷请安”,然后便在雪地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紧走几步,一同把郭愔拉起。

    郭公焯还没说什么,杨潜夫眼睛一热,激动地说:“乖孙儿,有这心思就行了,咱农家哪需要这许多礼节?”

    郭愔站起,说:“孙儿已是不敬了,把给两位爷爷磕的头和在一起磕了。再说,今年再不磕,就只能攒到明年磕了。”

    郭愔给自己定的规距,每年这个时候是一定要给爷奶辈的老人磕头的,雷打不动。这其实只是一个礼节,但其他哥哥们对自己这么做大多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冷嘲热讽。但郭愔不在乎。他做事有自己的准则,做自己想做的事,虽不追求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但绝不违背自己的意愿而随大流,或人云亦云。

    听了郭愔的话,爷爷说了声“好”,便爽朗地哈哈大笑。

    郭愔问:“我大奶起来了吗?我正要过去请安呐。”

    爷爷说:“起来了,正在佛堂里作早课。你去吧。”

    给大奶请过安后,郭愔便来到自己的书房读书。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

    读书是郭愔最大的爱好。陶渊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话仿佛就是替郭愔说的。有时他甚至怀疑这世上如果没有书读他是否还能活得下去。

    书房的门楣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自得斋”三字。古人云:“忘我而我大,不求胜物而物莫能挠。孟子云:‘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山林朝市一也,死生常变一也,富贵贫贱、夷狄患难一也,而无以动其心,是名‘自得’。自得者,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两侧则挂着郭愔亲笔书写的陆游的一副对联:

    万卷古今消永日,

    一窗昏晓送流年。

    他觉得这副对联虽显得老气横秋,却道出了自己的心愿,他愿意一生都过这样的生活,若能达成所愿,他甚至愿意变成一只在书海里遨游终生的书虫。

    有时候就是不读书,只是看看书架上那琳琅满目的古籍善本,也如同到了琅嬛福地:“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

    欧阳修在《试笔?学书为乐》里说:“苏子美尝言,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

    书房与卧室一墙之隔,后面有茂林修竹,那里一年四季栖息着成百上千只忠诚不渝却又叫不出名字的鸟。

    每天清晨,晨光熹微,静谧中,先是一两只鸟轻微地“叽喳”两声,像是梦呓,又像是刚刚梦醒,接着声音渐渐变大,似乎彻底醒来,招呼大家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接着便是几只、几十只、几百只鸟纷纷加入,像一台大戏,“叽叽喳喳”地呼喝不已,争先恐后,仿佛在彼此倾诉昨晚又做了什么美梦、噩梦,抑或昨晚有归林晚的向大家讲述自己的遭际、奇遇。太阳升起以后,它们便陆续外出觅食,只有部分还留在家里。每每这个时候,郭愔想不醒都不可能。但他并不厌烦它们,它们甚至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它们为他那甚至显得有些孤独寂寞的生活增添了几抹亮丽的色彩。所以,他有一个习惯,不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每次到书房后,总是先把后窗打开。那鸟儿有时就双双站在他的窗台上交头接耳,突然发现他在看它们,便像是含羞的少女,扑楞着翅膀双双飞走了;有时偶有一只鸟儿就站在窗格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非常好奇似的,他感觉它在看他时,怕自己面无表情的脸吓着了它,忙堆满了笑容,那鸟儿反被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变脸吓得“叽喳”一声飞跑了。

    事实上,郭愔打开窗户,除了能更清晰地听见鸟鸣并能看到它们倏(shū)忽上下、倏忽翻飞、轻捷的身影外,在那儿,他能透过竹、木的间隙,看见远方的山——太白顶和从那座山发源并汇聚而成的大河——淮河。

    山水是文章化境。郭愔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品味“春山艳冶如笑,夏山苍翠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如睡”的妩媚,体会“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的意境,领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沧桑,感受一天之中光与影的变幻。那个时候,自己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形体的个人,一个虚无的个人,他们在不断地对话。

    宋朝的戴复古诗曰:“四山便是清凉国,一室可为安乐窝。”人生贵在自在。在自己的天地里,可以竹外窥莺、树外窥水、峰外窥云,又有鸟来窥人、月来窥酒、雪来窥书,无拘无束,夫复何求?

    此时,鸟鸣啁啾(zhōujiū),稀稀落落,时断时续,显得有气无力。而远处的山已被迷离的乱雪遮拦无余,那条近在咫尺的淮河也已分不清哪儿是河哪儿是岸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早饭后,庄园里的男女老少都陆陆续续地来到庄园大门前的广场上,恭候那位京城里来的佳客。

    郭愔到时,大家几乎都已到了。大奶蓝琳一手拿着手炉,一手拿着佛珠,被自己的几个儿媳、孙媳及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站在一顶硕大的黄油伞下。

    远远地看见郭愔走过来,蓝琳便招手喊道:“小孙儿,到奶奶这儿来。”

    郭愔快走几步,来到伞下,蓝琳将手炉递给旁边的仆妇,握着郭愔的手,嘘寒问暖:“冷吗?又加衣服了吗?早晨时穿得可有些单薄。”

    郭愔说:“奶,我不冷,我结实着呐。这外面雪大,您老别冻着了。”

    “奶奶注意着呢,奶奶的身体好着呢。”蓝琳满面春风地说。

    确实,蓝琳虽早已满头银丝,却依旧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郭愔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大奶搭讪,一边放眼望去。爷爷戴着一顶翻皮帽子,正乐呵呵地同几个老兄弟站在不远处谈“瑞雪兆丰年”的事;几个伯伯、哥哥散站在附近,不知聊着什么;其他人都袖着手,跺着脚,三五成群,在风雪中带着一种期盼鸣锣开戏般的心情,翘首以盼。

    上午巳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东边隐隐传来,时候不长,便见两匹马一前一后、影影绰绰地从雪花飞舞中疾驰而来。快到近前,当先一匹马上的骑手姿态潇洒地一抖缰绳,那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然后打了几个响嚏,方才站下,正是鲜衣怒马。不问而知,这马上的骑手一定是六哥郭惋了。郭惋还没下马,便喊道:“我表姑他们马上就到了。”一指后面那个骑手,说:“我和刘大哥是打前站报信的。”

    后面这个被称为“刘大哥”的骑手,名叫刘元忠,二十六七岁年纪,一身行武打扮,人高马大。人说“男儿无丑相”,刘元忠脸上一道伤疤,从左上到右下横过整个面部,非但不让人觉得丑,反而显得更加彪悍、凶猛、威武,又带有几分桀骜不驯,甚至显得有些粗野。但他却是彬彬有礼的,远远地就放慢了速度,还没到近前,他就从马上一跃而下,对迎上来的众人抱拳行礼。

    郭愔心想:“爷爷常说不可以貌取人,真是至理名言。想这六哥,长得一表人才,若不说话行事,谁不想他是一个谦谦君子?怎会想到他竟是一个粗鲁汉子?而这个刘大哥却又恰恰相反。真是造化弄人。”

    郭愔不喜欢凑热闹,亦不想应酬,便跟大奶站在一起,远远地旁观,自得其乐。

    旁观者总能得到参与者所不能得到的乐趣。冷眼看世界,时刻以旁观者的身份关注着这纷纭繁杂的人世间,却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至少你要耐得住寂寞。

    这时,六哥郭惋走了过来。

    蓝琳笑着说:“你也二十多岁的人了,却总像没有长大的孩子,毛头毛脑的。”把郭愔往身边拉了拉,说:“你啥时也能像你七弟一样稳重,奶奶也就放心了。”

    郭惋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郭愔,然后一脸鄙夷地说:“奶,你总不能把一匹咆啸的狼和一头温驯的狗相提并论吧?”说完用挑衅的眼神看着郭愔,说:“你说是不,老七?”说完不待蓝琳说话,喊了声“走喽”,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边走还边撂了一句:“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

    蓝琳念了声“阿弥陀佛”,说了句:“孽障,口障。”看了一眼郭愔,见他眉花眼笑,一付浑不在意的样子,为免节外生枝,便也不说什么。

    佛家所说的八大苦中有“怨憎会”之说,也就是俗称的“冤家会”。郭惋是郭愔三伯郭励的儿子。自郭愔记事起,这个比自己大三四岁的六哥就一直在欺负自己,就是这些年,郭愔已经长大成人,他也要处处占个上风,实是冤家中的冤家。有人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者,要么是一种懦弱,要么就是有大抱负。郭愔自认为自己确实懦弱——但也还没有懦弱到可以任人宰割的地步。孟子曰:“彼丈夫也,吾丈夫也,吾何畏彼哉?”自己也没有什么大抱负,只是因为小时候人小力薄,打他不过,长大了又不屑与其一般见识——人总不能跟一条疯狗针锋相对吧。于是,郭愔在郭惋面前总是含垢忍辱。但也正因为如此,不了解郭愔的人,总以为他惧怕郭惋。对这一点,郭愔在任何时候也不作辩解,只是自我解嘲般笑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一次听郭惋在大庭广众之下,看似旁敲侧击实则赤裸裸地骂自己是“一条狗”,“狗”也罢了,还是一条“温驯的狗”,郭愔“扑哧”一声笑了。他佩服六哥“超人”的想象力。什么是“温驯的狗”?那就是即使是条狗,也是一条不会咬人的狗。郭愔心里说:“六哥,权且不论我是否是一条狗,你肯定是一条狼,毋庸置疑——你还是一头白眼狼。我即使是一条狗,那也一定是一条会咬人的狗,我只是不乱咬人而已。况且我也未必是一条狗,‘鹰立如睡,虎行似病’,狮子和老虎并不总是露出牙齿和利爪的。岂不闻前人所说‘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俱是寻常人’?自然,似你这般不学无术的一介武夫,又哪里能领会这般道理了?强求你懂得这些道理,实在有些委屈你了。十分见识人,与九分者说,便不能了悟,况智愚相去甚远乎?”想起《庄子?秋水》说的“夏虫不可以语与冰”的话,忽又想起曾听过的一个关于“三季人”的故事:

    有一天,孔子的一个学生在门外扫地,来了一个客人问他:“你是谁啊?”他很自豪地说:“我是孔老先生的弟子!”客人就说:“那太好了,我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学生很高兴地说:“可以啊!”他心想:“你大概要出什么奇怪的问题吧?”客人问:“一年到底有几季啊?”学生心想:“这种问题还用问吗?”于是便回答道:“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客人摇摇头说:“不对,一年只有三季。”两个人为此争执不下,就决定打赌:如果是四季,客人向学生磕三个头;如果是三季,学生向客人磕三个头。孔子的学生心想自己这一次已经稳操胜券了,于是准备带客人去见老师孔子。正巧这时孔子从屋里出来,学生上前问道:“老师,一年有几季呀?”孔子看了一眼客人,说:“一年有三季。”这个学生当时就懵了,可是又不敢马上问老师,只得给客人磕了三个头。

    客人走了以后,学生迫不及待地问孔子:“老师,一年明明有四季,您怎么说有三季呢?”孔子说:“你没看到刚才那个人全身都是绿的吗?他是蚂蚱,蚂蚱春天生,秋天就死了,他从来没见过冬天,你讲三季他听得懂,会满意,你讲四季,吵到晚上他都不会理解。就是我说一年有四季,他也一定不信。你吃点亏,磕三个头,无所谓。”

    想到这,郭愔又笑了。宵小之人自我感觉良好,常自觉自己较其他人灵慧,动辄就想得人便宜。君子以其便宜者为不屑而与之,宵小之人便以为君子堕其计而自鸣得意,不是很可笑吗?

    郭愔正自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就听东边隐隐有雷声传来,一直翘足引领以至于有些沉寂的人群顿时热闹起来。随着声音愈来愈大,地面也仿佛一阵阵抖动。人们像突然一下子闭住了气,顿时鸦雀无声。风雪中就看见几十人骑着高头大马护送着一辆十一二匹马拉的舆车奔涌而来,威风八面,气势惊人。人们又像是回过了气,一阵骚动,啧啧称羡,议论纷纷。转眼间,人马车辆已到十丈开外。众骑士收住缰绳,纷纷下马,舆车亦缓缓停下。爷爷带着众人迎了上去。

    郭愔远远地听他们互相介绍。为首的着六品武官官服,四十来岁年纪,名叫严震,沉沉稳稳,不苟言笑,面相却像一个文人。其他人也都着武官官服,只是品轶好像低一些,但个个雄纠纠,气昂昂,精神抖擞,器宇轩昂。他们中的大多数,郭愔也记不住名字,但却记住了其中两个人,一个叫何敬,一个叫赵心隐,并不是其他人都平平无奇,而是因为他俩形影不离,嘴一刻也不闲着,看上去滑稽可笑,诙谐幽默,长相也颇有独到之处。

    舆车停下后,大娘、二娘、三娘带同五个嫂子率先围了上去。这时,侧门打开,出来一个施朱傅粉、荣光艳绝的红衣少女,冰天雪地中恰似一枝盛开的梅花,令人耳目一新。人群中“嗡”的一声,发出一阵惊叹声。大娘一干人忙把脸上堆满笑容,正欲上前招呼表妹、表姑时,车厢里面又出来一个同样衣着打扮的绝色少女。人群中再次发出“嗡”的一声。大家这才明白,这两个光彩照人的少女竟然只是侍女。侍女已是如此,却不知这出戏的正角,又是怎生模样。

    郭愔心想:“这京城女子确实非同凡响,同乡下女子相比,就是不可同日而语。单是两个侍女,看人家的举止神态,哪里是自己那几个吭吭哧哧、缩头缩脑的嫂子能够比的?当真是天壤之别。”突然觉得自己心中所想,虽是事实,却毕竟尖酸刻薄,有失厚道,并且亦已陷入以貌取人的窠臼,不禁有些惭愧,微微摇头一笑。

    那两个红衣少女顺着随车男佣早已摆好的阶梯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面后,一个戴着黄色貂皮帽、围着蓝色狐狸皮围巾、身披一袭红色貂皮氅的少女,在两个绿衣少女的搀扶下,弱柳生风般,款款走了出来。她脸色粉红滋润,仿佛吹弹可破,娇波流慧,眉目如画。她似乎并不急着下来,却是仪态万方地站在舆车上居高临下地向人群打量。突然,她眼睛一亮,看见了站在黄油伞下的蓝琳和距蓝琳不远的郭公焯,便挥舞着手中的手帕,脆声喊道:“大姑,姑父!”不问可知,这个风华绝代的少女正是小字绛雪的蓝晓薇。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站在大姑旁边的那个与自己年纪相若、身材高挑、目光有些忧郁的年轻人。他的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一下子就打动了这个京城里来的姑娘的心。他两手拢在袖中,布袍不饰,容仪俊伟,清新脱俗,卓荦不群,站在那么多人之中,竟让人油然而生鹤立鸡群之感。这个年轻人就是郭愔。

    郭愔的忧郁没有丝毫的造作,亦非“为赋新诗强说愁”的那种,更非无病呻吟。他的忧郁好像是与生俱来的,甚至在高兴得流泪时,间隙也会不由自主地叹口气。但有一点,他从不让自己的忧郁影响别人的情绪。他从不以自我为中心。

    有几人能想到,这世上的事常常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所以,孔子不无感慨而又语重心长地说:“尽人事,知天命。”

    就在绛雪因在人丛中看见郭愔而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的时候,郭愔也在不约而同地凝目注视着她,一时间四目相对。风雪交加中,二人突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烧,心中不由得同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酥酥的,很奇妙,但又不想让别人尤其是对方知道。二人忙故作镇静地把目光移开。

    很多时候,人一生的缘分只在不经意的一瞥间确定。

    终于接上了头,众人一时间兴奋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殷勤声、问询声、寒暄声、慰劳声,一起嘈杂,不绝于耳。

    爷爷虽不惮劳烦,但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世俗心早已淡了,对严震等人交待了一些场面上的话,便同老管家杨潜夫等人一起先行离去了。来客自有几个伯父和众兄弟陪同,而一切早已被安排得丝丝入扣,井井有条。

    郭愔正欲悄然离去,却被大奶招手喊了过来,一手拉着郭愔,一手拉着绛雪,在一群丫鬟、仆妇的簇拥下,来到偏堂叙话。

    郭惋平时最厌烦扎在“女人堆”里,尤其不喜欢她们婆婆妈妈、絮絮叨叨、没话找话、没笑强笑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今天他好像“转性”了一样,特别想跟奶奶一起。他本来是一个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的人,今天却破天荒地有些犹豫,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见无人搭理,只得悻悻地离开,临走也不忘盯视着郭愔的背影,吐口唾沫,恶狠狠地骂一句。

    女人爱炫耀也许是天性使然,尤其是嫁出去的女人。她们在夫家喜欢显摆娘家的气势,在娘家喜欢夸耀夫家的威风。这其实只是虚荣心在作怪。年近七十、虔心信佛的蓝琳亦未能免俗。当着亲侄女的面,蓝琳拉着郭愔的手对绛雪说:“这可是我们郭家的千里驹。那年大姑对你介绍过的,我这孙子早晚非池中之鱼,这不,今年乡试他就中了举人。这在家里也还罢了,要在外面,可不是举人老爷吗?明年会试,必定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郭愔很不自在地站在奶奶的身边。不知为什么,在绛雪面前,他显得有些腼腆,听奶奶这么一说,止不住悄悄地瞟了一眼绛雪,见她正似笑非笑地以一种揶揄的表情看自己,瞬间想起《诗经》里一句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心中一阵荡漾,同时,脸不禁微微一红,抚摸着奶奶的肩膀,以一种自嘲的口吻说:“奶,您这么夸孙儿,可不是让孙儿贻笑大方吗?孙儿非但不能飘飘欲仙,反而要无地自容、羞愧万分了。”

    事实上,郭愔参加科举并无明确的目的,他一不想进入仕途,出将入相,二也不想凭此光宗耀祖,他只想检验一下自己平时所学以及自己的能力,尤其他可以借此机会走出家门,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但出乎所有人也包括自己的意料,他竟然突出重围,考中了举人。郭惋就直接说他是“瞎猫撞着个死老鼠”。当看到那些名落孙山者失魂落魄、垂头丧气的模样时,他没有丝毫的沾沾自喜。他丝毫不认为自己的书比别人读得好,自己的能力比别人强,他只是觉得自己比别人更幸运,却忘了自己自幼便青灯黄卷,博览群书,熟读精思,攻苦食淡,夜不安枕。

    古人云:“读书如服药,药多力自行。”

    奶奶笑呵呵地说:“你这孩子,绛雪是你表姑,又不是外人,你倒难为情了。”

    郭愔又看了一眼绛雪,见她正贼忒嘻嘻地看着自己,竟有些手足无措,狼狈不堪,汗差一点儿就流了出来。

    看到郭愔窘迫的样子,绛雪莫名其妙地开心。这倒不是幸灾乐祸,而是说明他在乎自己。她收敛起笑容,摆出一副一本正经、老气横秋的样子,顺着郭愔的话,以大人教育后生晚辈的口气说:“小表侄中了举人,又非行了什么苟且之事,本是可喜可贺之举,奈何吞吞吐吐,扭扭捏捏,虚情假意?什么大方,这分明是小气嘛。”话还没说完,自己先已忍俊不禁,逗得满屋子人捶胸顿足地哄堂大笑。

    蓝琳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连声咳嗽。许久方止住笑,说:“你这丫头,年纪不大,花样不少,装起大人来倒也像模像样。”说完众人又笑。

    郭愔本是锦心绣口,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禁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当真是“无地自容,羞愧万分”了。

    许久,绛雪说:“闻听小表侄爱书如命,这次来,表姑没给你带别的礼物,只把时下流行的书给你带了两箱,不知可合你意?”

    郭愔每日所苦的,就是没有新书可读,闻听此言,顿时大喜过望,千恩万谢之余,忽生高山流水般的知音之感。

    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马腾于槽,人喧于室,一派大家气象。

    中午,是大年三十的团圆饭。在可容纳百余人的大饭堂里,一应来宾及家中成员,不分男女老幼,济济一堂,气氛热烈。

    饭堂分东西部,东部为男人所设,西部为女人和孩子所设,各以爷爷和奶奶为主。几大盆炭火正泛着蓝色的火苗,烧得正旺。

    午时,当远处钟鼓楼的鼓声响起时,鞭炮准时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炸响。电光、青烟、浓烈的火药香味、碎碎的红纸屑,带着喜庆和希望,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伴随着富有诗情画意的雪花在整个庄园的上空弥漫开来。

    爆竹声中,烹调得极富桐柏特色、色香味俱佳的鸡鸭鱼肉、各色新鲜时蔬鱼次而入,各类火锅、炭炉把整个大饭堂烘烤得热气腾腾。

    爷爷率先端起一杯酒,站起来向严震等人微微示意,然后面向大家中气十足地说:“咱这是乡下,条件简陋,老夫又是一个粗疏汉子,对繁文缛节不甚了了,对男女之防看的亦极淡。今天是大年三十,咱大家不分男女老幼,在这儿齐聚一堂,一方面共庆佳节,一方面欢迎绛雪和众位英雄首次光临。老夫已许久不大沾酒,今儿高兴,老夫先喝一杯,大家一醉方休。”

    严震多次听凉国公带着钦佩的神情说起过郭老爷子,知道他当年跟随当今皇上出生入死、屡立赫赫战功并与当今皇上结下深情厚谊的往事,原以为他一定是凶神恶煞一般,不过一赳赳武夫,机缘巧合而已。今日一见竟与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慈眉善目、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又不失豪爽。不由得十分仰慕。

    爷爷一番言简意赅的开场白之后,宴会便正式开始。

    杯觥交错中,轮到郭愔离席敬酒。

    三哥郭悦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偏又惧内,见郭愔敬至面前,便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自己坐在远处的妻子,却正见妻子拿眼瞪着自己,不得已叹口气,把已经端起的酒杯恋恋不舍地放下,想想又不甘心,把酒杯又端了起来,鼓了鼓勇气,义正词严地说:“大年下的,难得举人老爷倒一杯酒,不能不喝!”说完一扬脖子喝了,伸手又接,但手有些抖。

    郭愔看着三哥的样子,忽然想起苏轼所作的那句“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的诗,不禁笑了。

    郭悦鼓起一双死鱼眼,故作不解地问:“笑啥?”

    郭愔附耳说:“三哥,我知道男人为什么怕老婆。”

    郭悦问:“为啥?”

    郭愔说:“这个时候讲不合适。”

    郭悦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突然变得理直气壮,说:“你就在这儿讲,大声讲,活活地羞死那个老女人。”

    大哥郭恂问:“你俩嘀咕什么呢?”

    郭愔止住笑,说:“我三哥想听故事.。”

    郭愔自幼博览群书,博闻强记,加之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兴致一旦来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能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犹擅讲故事,讲起来,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让听者有身临其境之感。但若意志消沉时,便又沉默寡言,呆若木鸡,惜字如金。

    郭公焯一听,说:“今天大过年的,又都是自家人,图个高兴,妙语解颐,以故事佐酒,亦是风雅之事,大家说,如何?”

    还不待其他人说话,何敬、赵心隐早已急不可待,手舞足蹈地大喊两声“好”字。

    绛雪亦是少年心性,唯恐无风不起浪,一听说讲故事,先自站起来望着郭愔说:“小表侄,讲时声音须大些,否则表姑听不见。”

    众人先是一阵大笑,无不拍手叫好。

    郭公焯说:“即如此,郭愔,那就讲吧。只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让大家笑,大家不笑,罚依金谷酒数(罚酒三杯)。”

    郭愔说:“爷爷,这条件是不是有些苛刻了,若都故意不笑,孙儿即便是个酒缸,那也一定醉得一塌糊涂。”

    郭公焯说:“你放心讲吧,别人不笑时爷爷笑,自不会让孙儿喝醉。”

    郭愔说:“那就只能勉为其难了。请大家多多捧场,别让我爷爷为了救我,把嗓子笑哑了。”

    众人听他爷孙俩说得可笑,又是一阵大笑。

    待大家静下来之后,郭愔说:“唐朝有个名叫裴炎的宰相,信奉佛祖,却又怕老婆。”

    刚说至此,三嫂已是狠狠瞪了郭悦一眼,郭悦顿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安。庄园里的人全知道郭悦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听郭愔讲怕老婆的故事,都不禁窃笑。

    “裴炎怕老婆怕得很有心得,他说老婆有三可怕。”郭愔继续讲,“年轻时举止端庄,面目可亲,像菩萨,哪有不怕菩萨的?中年时大大咧咧,指手画脚,像老虎,哪有不怕老虎的?老年时弯腰驼背,鸡皮鹤发,像九子鬼母,哪有不怕鬼的?”

    郭愔话音刚落,三哥挺了挺腰板,说:“堂堂的宰相尚且怕老婆,大是有理,咱一平民百姓夫复何憾?”

    众人哄堂大笑,爷爷也不觉莞尔,大奶也是抿嘴而笑。

    二哥郭愉口吃,人却厚道,平时极看顾郭愔,亦爱跟郭愔开玩笑。此时喝了酒,话更说不囫囵,对郭愔说:“七、七、七弟,讲、讲、讲得不好笑,二、二、二哥我就、就没笑,须罚、罚、罚酒、三杯。”

    郭愔说:“小弟戴罪立功,再讲一个如何?”

    “讲、讲、讲,讲不好一、一起罚,打、打满上足。”郭愉首肯。

    “我再给大家讲一个隋朝名士的故事。隋朝有一名士,聪慧但却口吃。宰相杨素极喜欢与其谈话。有一天,杨素问:‘假如让你作将军,城最小,兵不过一千,粮仅充数日,城外敌兵数万,你怎么办?’这个人问:‘有、有、有救兵否?’杨素说:‘就是因为没有,这才问你。’这个人说:‘审、审、审如公言,不免致败。’杨素又问:‘坑深一丈,你掉进去,你怎么出来呢?’这个人沉思片刻,问:‘有、有、有梯子否?’杨素说:‘若有梯子,何须问你?’这个人又沉思一会儿,问:‘是白、白、白天,还是黑、黑、黑夜?’杨素听了莫名其妙,问:‘这咋还需要辨别是白天还是黑夜呢?’这个人说:‘若、若、若不是黑夜,我虽口吃,眼却不瞎,咋、咋、咋会掉进去?’又到了腊月,杨素问:‘这两日家人被蛇咬了,怎样医治呢?’这个人直截了当地说:‘取五月南、南、南墙下雪,涂之,即、即、即愈。’杨素说:‘你是胡说八道,五月从哪儿找雪?’这个人回答说:‘如果五、五、五月无雪,那、那、那腊月何处有蛇?’”

    二哥说:“就、就、就知道你、你、你要拿我说事。”

    郭愔扭脸看见大哥郭恂,“扑哧”一笑,问:“还、还、还听不听?”

    那边绛雪早笑得前仰后合,忙喊道:“听,听。”

    郭愔端起酒杯让了一圈后,一口而干,说:“当朝的御用监奉来定(人名),五月间往南海子公干,从五六骑出城,抬酒肴为路食。中午时,到羊房南大柳树下,脱衣卸鞍,坐柳根下,以椰瓢盛酒,捣辣椒蒜汁沾肉自吃。偶尔回头一看,见旁边有一髑髅,就夹肉沾辣椒蒜汁放进髑髅口中,问它:‘辣不?’髑髅即应之曰:‘辣!’”

    绛雪问:“后来呢?”

    郭愔说:“你请想了,谁还会继续坐那儿听它说辣?”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大哥郭恂不能吃辣椒,听完苦笑道:“这是说我的。”说完端起酒喝了一杯。

    郭愔说:“无意中触忤了大哥,小弟自罚一杯。”

    一杯酒下肚后,郭愔见绛雪目光灼灼,突然想起南方有一种叫孔雀的鸟,雄鸟一见到自己中意的雌鸟,便会情不自禁地张开自己美丽的羽毛,叫作“孔雀开屏”。自己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滔滔不绝,颇有点“逞能”的意思,抑或就是因为这个小表姑绛雪?心想自己平日里只觉得自己超凡脱俗,由此看来,也不过跟别人一样,活脱脱一个凡夫俗子而已。暗暗叹口气,一时意兴萧索,说:“好了,今天到此为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以后分解吧。”

    众人哪里会想到他一会儿之间便有这么多心思,尤其是绛雪,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郭愔身边,拉一张凳子坐下,双手挽着郭愔的胳膊,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边摇,一边噘着小嘴,不住口地说:“不行,不行,还听,还听。”像撒娇,像乞求,又像是命令。

    看着绛雪天真无邪的样子,众人都会心地笑了,弄得郭愔一时手足无措。

    郭公焯说:“这孩子,你表姑想听,你便再讲几个何妨?”

    一旁的郭惋一直皱着眉头,早已不耐,这时说:“不讲便不讲,求他作甚?讲的很好吗?”

    古人说“言多必有失”,又说“千言千当,不如一默”、“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都是让人少说话。郭愔自知今天话有些多,不知哪句话可能就触了别人的霉头而不自知,本不想再多说一句,而绛雪和爷爷却又不依,正自左右为难、犹豫不决之间,听郭惋如此一说,便不由得想起唐朝“一日触三人”的故事,说:“那我就再讲一个。”

    “唐朝的郗昂与韦陟交善,因话国朝宰相谁最无德。韦陟字安石,郗昂误对说:‘韦安石最无德。’话一出口,郗昂就知道说错了,惊走。路遇吉温,吉温字顼(xū),问:‘何故仓惶如此?’郗昂回答说:‘刚才与韦尚书话国朝宰相最无德者,本想说吉顼,却误说成韦安石。’既言,又鞭马而走。抵房琯宅邸,房琯字融,执手慰问,复舍吉顼以房融为对。言讫大惭,趋出。”

    众人笑过之后,回味不已。

    郭愔说:“郗昂在当时被人称道,平日里谨言慎行,谨小慎微,待人处事低调,忽一日而触犯三人,举朝嗟叹,惟韦陟遂与之割袍绝交。”

    刘元忠听完后说:“自古有‘宰相肚里能撑船’之说,韦陟心胸狭窄,小肚鸡肠,这样的人不交也罢。”

    郭惋投箸于席,奋袂而起,咬牙切齿地说:“这是郗昂这厮平日里心术不正,自取其辱,如何怨得了别人?”

    郭愔知道郭惋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心想:“你想让我生气,我偏不让你称心如意。”依旧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甚至连正眼也不瞧郭惋一眼。

    这使郭惋怒不可遏,但碍于爷爷和众人的面,才没有当即发作。想一想,眼睛一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直接掂起酒坛,倒了两大碗酒,自己端着将两碗一碰,说:“老七,你也耍了半晌嘴皮子,只怕早已口干舌燥。来,今个六哥舍命陪君子,陪你喝一碗润润嗓子。”说完也不管郭愔是否愿意,一碗推给郭愔,自己端起一碗一口气喝干。

    郭愔看了一眼自己面前这碗几乎漫出来的酒,知道他是借机挑衅,心里也不禁有气,心想:“我本是有感而发,连带着自嘲,你却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步步紧逼。爷爷常说,‘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你认为我怕你不成?”微微一笑,略带嘲讽地说:“六哥,小弟哪里是什么君子了?犯得着大过年的为小弟轻生吗?”

    郭惋一拍桌子站起来,捋了捋袖子,握了握拳头,说:“郭愔,你是想戏弄我、让我当众出丑吗?你看我好说话,想故意找事,我郭惋答应,只怕我郭惋的拳头不答应!”

    有一种人善于倒打一耙,郭惋就是这样的人,并且养之有素。

    三伯郭励见事不对,忙对儿子说:“郭惋,坐下,你没看这是什么场合吗?”

    三伯郭励的话,作为儿子的郭惋听了,还不觉有什么,郭愔听了,知道三伯即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也没有一碗水端平,还是在偏向自己的儿子,遂看了一眼爷爷,见他虽不说话,却面色凝重,心里一软,叹口气,端起酒,说:“六哥,小弟鸡肋不足以安尊拳,你且坐下,稍安勿躁,小弟喝就是。”说完亦是一口喝干。

    郭惋鼻子里“哼”一声,说:“你不喝亦不妨,我未必会打你的‘鸡肋’,但我一定会打得你满地找牙,让最熟悉你的人也认不出你!”

    众人一时窃窃私议,却不劝解,只看郭愔如何应对。

    一旁的绛雪刚刚看出了一点门道,不禁愤愤不平,说:“郭惋,你是仗势欺人吗?”

    郭惋说:“我是见不得他小人得志的样子!”

    郭愔拿起一根鸡腿,啃了一口,说:“说起满地找牙,我又想起一个故事,表姑,还听吗?”

    绛雪以蔑视的眼神看了一眼郭惋,说:“当然听!”这让郭惋更加恼羞成怒。

    郭愔说:“有一狂人,邻家有女,酒后耐不住寂寞,便前往挑之。女正织布,便以梭投之,一下子就把狂人的两颗门牙打掉。狂人也不纠缠,扭头回到家里,照了照镜子,傲然长啸,说,‘犹不废我啸歌!’”

    郭愔说完站起来,对着郭惋作了一揖,说:“小弟有口无心,六哥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小弟一般见识,小弟这厢有礼了。”

    自古道:“君子之名何由成?亦多亏不肖者,以其下流之行衬起之耳。”郭惋像一拳打在棉花包上,有力使不上,落得众人讪笑,自取其辱,反倒衬托得郭愔大人大量,无可奈何之下,嘴张了张,只得恨恨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一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争斗,瞬间被郭愔轻描淡写地消弭于无形。但很少有人认为郭愔是为了顾全大局,更多的是认为他懦弱无能。只有爷爷郭公焯和严震、刘元忠等人看法不同。

    严震是一个有着丰富阅历的人,见郭愔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忿怒嗜欲正到沸腾时,便廓然能消化得;实非天下大勇者不能!心想:“这郭愔小小年纪,遇事行藏在我,收放自如,并且游刃有余,实非凡品。假以时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郭愔的言谈举止亦深得何敬、赵心隐好感,二人一起走到郭愔面前,共同倒了三碗酒,诚恳地说:“我二人与小兄弟投缘,咱兄弟仨也一起碰一碗如何?”

    郭愔忙站起来端起酒,说:“‘斗酒相逢须醉倒’,就权且当作是小弟敬二位哥哥的。”说完一饮而尽。

    这场酒一直喝到夜幕降临,明烛高烧。

    俗话说:“女人天生就有三两酒。”绛雪也喝了不少,到后来就直接坐在郭愔身边,见他仿若不胜酒力,就要替他喝,却被郭愔坚决拒绝。

    诸葛亮有七种识人之法,其中之一便是“醉之以酒而观其性”。郭愔虽然醉,却并不糊涂,更不乱性。

    最后郭愔又自倒一碗,站起来,引用宋词里的一句话,对大家说:“愿新春过后,吉吉利利,万事都如意!”然后恭恭敬敬地喝了。

    “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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