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世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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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目断山南无雁飞

    你的本心是什么?

    一场荣华富贵梦,你拿的回你寄在我这里的本心吗?

    ...................

    北宋元符三年。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那奉旨填词柳三变的一曲《望海潮》现在仍然飘荡在青楼楚馆之间。那是写南方杭州临安府的一首词,却是像极了东京汴梁城,哈哈,好一个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千里烟波,万里人家,从东南八百里中,天下只此一城也!

    唐道坊间客,宋说市里人。

    汴京的布局不再沿袭唐代京城的封闭式坊里制度,商人只要纳税,便可以随处开设店铺。这样新的街区鳞次栉比,屋舍林立,街道两旁的店铺檐宇如一,又盛设帷帐,摆满珍宝器物,或各地的财货,道上人车往来,一片太平热闹景象。

    宋朝以前,街市的开放有严格的宵禁限制,城门和坊门在入夜以后关闭。但宋朝以后,就打破了这个限制,大宋的第六代皇帝宋神宗还发展了许多夜市,进一步促进街市的繁荣。

    东门大街位于汴梁东门东熏门内,毗邻御道而设,众多老字号的店铺开在这里,可以说东门一街尽是良品千百。

    赵佶漫步从那樊楼里下来,昨日他刚刚满了十八岁。此时赵佶穿一领紫袍,腰间玉佩玉诀轻悬,手中展开一把描金纸扇,时不时地摇上两下,一头黑发挽在头顶,松松地绩了一个髻,用一个簪子固定好,簪子旁边一朵缕金花娇艳欲滴,俊俏的脸上略涂脂粉,旁人看了尽皆说上一句: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赵佶出了樊楼,走在东门大街上,看着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街头,嘴角含笑。

    他就喜欢混迹于闹市,无论跟谁,只要他对的上眼他都能结交一番,前阵子那个叫高俅的市井泼皮,不也和他相交甚欢吗。

    赵佶一边走一边轻声笑着,直到一个乞儿冲到了他的面前,一膝盖跪了下去。

    赵佶摆了摆手,身后立马走出来一个侍卫,掏出十几文铜钱扔到那乞儿面前:“贵人赏了,拿了钱避开道路。”

    谁知那乞丐看也不看地上的钱,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赵佶,张口断断续续,如痴似傻:“你的......本心.......在........在吗........”

    赵佶皱了皱眉头,暗道这人难道是个痴子?便不欲再搭理那乞儿,举步想避开他,谁知那乞儿突然一跃而起,死死地拉住了他的手臂,大喊大叫起来:“荣华富贵啊!你有了!还能有心吗!”

    “直娘贼!”那侍卫立马冲了上来,把那乞儿一把掀倒在地,举拳就欲要打他。

    “慢了。”赵佶及时喝住了他,见他放下了拳头,才缓缓说道:“既是个痴人,也是可怜,莫要伤了他。”

    赵佶一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街尾,那乞儿仍然趴在地上,口里如喃如呢:“本心呐......心呐.......心........”

    汴梁城中不知何时流传起这么一句哩语:奉士应入东衙西府,择婿当如官家九郎。

    东衙指北宋的最高行政机构中书门下,而西府则是最高军事机构枢密院,那个官家九郎,自然是神宗皇帝的第九子,端王赵佶。

    赵佶为自己点好了一盏贡茶,天青色的茶盏中因茶乳融合,水质浓稠。轻轻饮了一口,盏中的茶沫胶着不干,竟是出现了点茶点到极致之时才会出现的“咬盏”。

    赵佶生来便受尽了恩宠,刚刚一出生,就被父亲神宗皇帝封为遂宁郡王,三岁时皇兄赵熙即位,立马加封他亲王爵位,嗣王端王。赵佶本就生的俊俏,又极好书画茶艺,蹴鞠支棋,世人都说他是那李后主转世,陈叔宝托身。

    我赵佶年不及弱冠,位及亲王,早有文名,身前之福,身后之名都已经得尽了,什么荣华富贵能叫我忘掉本心?

    他又想起那乞儿的话,愤愤地喝了一口茶,突然,他愣住了。

    对啊,自己已是亲王,若要享受更多的荣华,只有........再进一步........

    自己再进一步不就是.........

    “王爷!宫里来了使者,太后娘娘急诏王爷入宫!官家......官家不行了!”

    哐。

    赵佶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把地面烫起一阵白烟,精致的茶盏摔得粉碎。

    ................

    赵佶身着明黄色便袍,站在刚刚修起延福宫中,看着一车车运进的奇花异石,抚掌而笑。

    延福宫是在政和三年的春天,正式下令修缮扩建的,号称延福五区。新建的延福宫东西长度与大内皇宫相同,只有南北的规模略小,其实就相当于赵佶重新为自己修建了一处皇宫。东到景龙门,西达天波门,其间殿阁辉煌,景致秀丽,足足有数十座亭台楼阁。堆石为山,凿池为海,蓄泉为湖,其间点缀这千奇百怪赏心悦目的珍禽异兽和佳花名木,简直有如人间仙境。赵佶自从延福五区修建完工之后,大部分时间便耗在这里不愿离去。

    赵佶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皇帝,他即位以来,屡次下求直言诏,窜逐奸佞,昭雪冤狱,察纳忠言,所有的这些,都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赞誉。

    可是这两年,赵佶慢慢变了,他宠信蔡京,把权力都放到蔡京手上,虽然那些繁琐的政事很难处理,但蔡丞相都帮他处理好了,让他有时间有精力投入自己最感兴趣的书画事业中。他掌管了翰林院,开办了宣和画院,亲自当了画院的院长,最近在编撰《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宣和博古图》等书。

    他甚至照着自己的想法,甚至改了汴梁的城墙,因为他觉得那城墙弯弯绕绕,实在有失工整。

    东京汴梁其实是处在天下之中,一马平川,是兵灾之地。无山川之险,也无关隘之守,只有漕运方便,交通发达,但难以守卫。无险可守的汴京,就只有加固城池,修筑厚重结实的城墙以代替山川之险,依仗重甲之师代替关隘之守。

    宋太祖亲自设计的筑城图,犹如字谜般弯曲迂回纵斜。当年无人能看懂宋太祖的意思,但也都照实修筑城墙,保佑了大宋这数百年来的安定太平。赵佶却把那城墙改成了方方正正的“口”字形,说来真是好笑,围人于口,不就是个“囚”字吗?

    他还崇信道术,甚至自称“道君皇帝”,朝中道士献上丹方,甚至被委为高官。时光飞速,赵佶越发地沉迷于大新土木,花石纲弄得民不聊生,可是他却完全不理世事,尽情地享乐。

    直到金兵南下,兵临汴京城,金军主将完颜宗翰看见整齐划一的城墙,高兴地置炮田隅,随方击之。城既引直,一炮所望,轻易摧毁了新修的城墙,整个大宋京城好比被人轻易撕掉衣服的少女,再也无法抵抗金兵铁蹄的入侵。

    赵佶踌躇立在寒风志宏,心乱如麻。皇宫之内,触目依然是令人心醉的美景,然而远处隐隐可以听得到炮火轰鸣之声,尽管入目所见的皆是令人心醉的胜景,可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修罗地域。

    他两年前退位禅让,把皇位传给太子,他放弃了至尊的皇位,都不能挽回败局。

    宫内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宫女和太监们如临末日,不顾侍卫的阻拦便奔出宫门。一开始侍卫还挥刀示威砍杀,而赵佶见之不忍,挥手让侍卫们放行。顿时,宫内一片打乱,往日话梅的宫殿仿佛变成了吃人的怪兽,让人争相往外逃去。

    赵佶心痛地看到一盆川赤芍药被打翻在地,无人理睬,他最终忍不住上前亲自把它扶起,然后拂掉那芍药上沾满的灰尘。他痴痴地看着那开的正盛的花,炮火声,尖叫声,仿佛都离他远去,心中竟是一片宁静。

    世人皆骂他是一个昏君,耽溺享乐,可是……可是……他抚摸着芍药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可他骨子里,仅仅是一个喜欢舞文弄墨,栽花养草的闲散王爷而已。

    ............

    金国,五国城。

    赵佶抬手看向天上的圆月,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他在位之时,年年的上元节都是正月望日彻夜观灯。整个汴京的的灯火点燃一整夜都不会熄灭。从皇宫的正门结彩成山楼,彩灯盈庭,烛光如昼,连绵不绝,异常壮观。哦,对了,还会点燃一车的沉香,还有最后的烟火冲天……

    赵佶裹紧身上唯一一件单薄的秋衣,北上囚禁的九年中,衣食不给是常事,他的儿子中有许多个就是活活饿死的。他闭上双目,苦涩的泪水怆然而下。他不忍去想,可他儿子们面黄肌瘦,痛苦呻吟的模样还是浮现在他眼前。

    那个乞儿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来:”心啊.......本心啊.......”

    赵佶痛苦的闭上了眼,他二十岁以前都在顺着自己的本心而活,可惜自己才当了一年半皇帝,就被绝对的权力腐蚀了。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他会如何呢?会努力成为一个明君吗?如果皇兄不死,如果他还是好端端地当一个闲散王爷,那么大宋是不是就会如日中天?

    赵佶感受到雪花落在了脸上,然后化为细小的水滴,慢慢地沿着他的脸颊滑落,最后掉落在雪地之上,成为一个晶莹的冰滴。

    多美啊……漫天飘雪,细细密密的雪花,把世界妆点成一片银白,宛如以为冰清玉洁的婷婷女子,端正优雅地端坐着。若手中有画笔,他定要画下这一幕,而并不是想要那无穷无尽的政事和朝中纠葛……

    可笑啊可笑,死到临头,他心里……想的竟然还是这些软弱无力的东西,可最可笑的是,这正是他穷尽一生也要追求的,他从不是个皇帝,只是个坐在龙椅上的画家罢了。

    他从不想成为以为手握重权的皇帝。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

    赵佶闭上了双眼,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地消息,他用尽所有力气,唱出了他这一生最后的吟俄: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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