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国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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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荣枯咫尺

第142章荣枯咫尺

夜,漆黑一片,星月黯淡无光,夜风徐来,寒意彻骨,树枝轻轻的哗哗作响,为寂静阴沉的夜凭添几分森然。

“昭华哥哥……”寂静的夜里飘来一声虚缈的呼声。

帐中的昭华听到这一声呼唤,忽的从**坐起来,循声寻去。

只见帐外月色清冷,文康握着龙渊站在雪地里,积雪映着月光,将他的脸色照得雪白,不象活人的面色。

昭华看见他,说不出是悲是喜,朝他跑过去:“小康……”

文康对他微笑:“昭华哥哥,我很想你……”

忽然拔剑刺入他的脸膛。

昭华胸口一痛,以手捂胸:“好痛……”

“你的心呢?”文康惊叫起来,“你根本没有心,怎么会痛?”

昭华低头一看,吓得魂飞天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没有心呢?

“啊……”一声凄厉的叫声击碎寂静的夜。

“陛下……”

昭华睁开眼睛,昏黄的牛油灯光,映出几个人的脸,陈新,观涛,还有一张姣美的脸。

“翡翠……”昭华清醒过来。

“陛下,您刚才魇住了,作恶梦了么?”翡翠又担心又心疼,原以为离开齐宫那个处处勾起人痛苦回忆的地方,他不会再有心病,也不会再做恶梦,没想到……

昭华看看四周,帐中很暖和,身上还盖着厚软的被子,可是,心里却还是一片冰凉……

怎么会?

怎么会梦到那个人?

难道他真的死了?真的害怕受辱,不甘失败,死了吗?

淡淡的痛萦绕心头,如密缠的蛛网,让人喘不过气。

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从容:“只是做梦而已,没什么,你们出去吧。”

其他人都遵命退下,翡翠端来一碗温热的米酒给他喝。

“算起来,陛下征战已经六百多天了,奴婢太担心,所以这回随着押粮的队伍来看看。”

“你是担心我为了如何处置文康而忧虑么?”

翡翠不答,算是默认了。道:“我虽然很讨厌那个人,巴不得他去死,可是却不能不担心主子。您和那个家伙相处这些日子,我在旁边看着,你们之间的那些纠葛实在是说不清。他对您有过欺辱,也有过宠爱,有过守护。您对他有欺骗有利用有算计,也有过温柔。您对他的那些情意固然是出于笼络的需要,可是未必全是假的。那人死有余辜,我怕的是他死了之后,您这辈子都会有遗憾。”

昭华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陛下,您不接受议和,非要灭了他的国,置他于死地吗?”

昭华不答,只说:“你到军营可看到了那些伤兵?”

“是的。”

“他们都是在征战时受的伤,有的失去了腿或胳膊,一辈子都……”昭华没说下去,打开案上的一卷文书。

“知道这是什么?”

翡翠虽识字不多,也认得那是个名册,上面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名。

昭华说:“这是阵亡将士的名单,这么多人付出了生命和鲜血,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翡翠沉默不语。

昭华继续说:“他们愿意跟随我,愿意用生命维护家园的和平,用鲜血浇灌祖国的土地,希望后代能在这片土地上平安富足的生活,不受掠夺和欺侮。多少家庭在流泪多少家庭破碎,多少父母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为的是换一个国泰民安,让更多的家庭团圆,更多的父母不再失去儿子,孩子不再成为孤儿,妻子和丈夫相依。

现在,这个理想就快要实现了。

可是,如果接受齐国的割地求和,给他留一线生机,那么十年、二十年后,他们缓过劲来,还会卷土重来,重燃战火,到时候,将士们用鲜血和生命保护的这片土地还会重新燃起战火,无数家庭破碎,老无所养,幼无所依。”

昭华激愤起来,拍打着案上的名册:“你说,无数将士用生命和鲜血换来了家园平安,我有什么权利给他们留下后患,又有什么资格为一己私情,埋下日后危险的种子?

如此自私,上天不容啊!

我并不是怀私恨要报复,也不为称霸扬名,而是要为他们谋一个生生世世的太平。”

“可是……”翡翠有些感慨,“您将那个人逼上绝路,以后真的没有遗憾?”

“负他一人,胜过负千万人。纵有遗憾和报应,我一人承担。”昭华黯然说了最后一句。

翡翠哭起来,正要说什么。忽听外面喧哗起来。

“报陛下。”观涛进来禀报,“文康率人弃城突围了。”

“他果然挺不住了。”昭华一笑,迅速起身抓起宝剑,“我亲自去追。”

翡翠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叹一声:“你亲手捉到他,真能下手杀他么?”

初春的薄雪尚为化尽,为大地铺了一层白纱,上千人护着一辆轺车突破包围向北追去。

马蹄杂乱敲响黎明的寂静,将士们箭上弓剑出鞘,看上去十分紧张和警惕。

后面,是更多的一队人马紧紧追赶,旌旗飘扬,快马扬鞭,昭示着对猎物的志在必得。

昭华抽打胯/下座马,紧紧盯着前面的轺车,那穿着金盔金甲的背影如往常高大魁梧,却多了一丝惊慌。

现在,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文康一直很喜欢玩猎人捉弄猎物的游戏,现在反过来,强弱倒转,自己成了猎物,被猎人追得仓皇逃窜,恐怕心里后悔万分,后悔当初捉了猎物,没有及早杀掉,以为猎物再怎么挣扎,都逃不脱猎人的手心,结果反被猎物追赶逃命。

昭华弯弓搭箭,瞄准车上金盔金甲的人,手中的箭却重似千斤,射不出去。

燕军紧追不舍,追了一天,直到月上西方,经过一场惨烈的厮杀,将前面的猎物拿下。

凤逸兴奋地冲到翻倒的轺车上,将人揪了过来,一巴掌过去,拍掉了金盔。

昭华一看呆住了,原来猜测了无数次与文康重逢会是什么样的情境,却没料到追了一天的人居然不是文康,而是纪淳风。

昭华不知该笑该气,没想到最后被摆了一道。

凤逸大怒举剑:“你是何人?敢戏耍我们,找死。”

纪淳风大叫:“听说燕皇是仁德之君,现在要杀害替君死难的忠臣,这岂是仁君所为?”

昭华制止凤逸,道:“算了,杀忠臣不祥,捉他回去吧。”

凤逸忍着气命人把俘虏捆了押回去。

昭华率其他人先行。

容乾问:“陛下打算拿他怎么办?听说这人是齐国的司农大夫,为了陷害陛下,可出了不少花招。”

昭华笑笑:“他执掌齐国财政,左挪右凑,还能用空虚的国库应付庞大军需。本来齐都内粮草只能支撑一年,但是他调度有方,还支撑了两年。真是大才啊。”

容乾明白了,笑道:“陛下想要他,得费些功夫。”

“他敢不为我所用?”昭华狠狠地说,“不做我的人就不要做人了。”

话一出口,吓了一跳,这口气和文康居然一模一样。

容乾见他神情含忧,劝道:“陛下请放心,文康跑不了,陛下劳累这么长时间,还是歇歇吧。”

昭华点点头,觉得累极,头晕身痛,实在没力气再继续追逐了。

旌旗如云,矛戈如林,千乘万骑护着绣金龙黄罗伞,缓缓进入齐国都城。黄罗伞下,是金冠银甲,威仪如天神的燕国新帝昭华。旁边护卫着将军、侍卫和文武官员。

门口是齐国的丞相袁子益率百官跪在城门求降,献上册簿清单,只是最重要的御玺已经被拒不投降的皇帝带走了,让胜利者非常遗憾。

骑着威风的高头大马,进入只有皇帝才能进出的正门,踏上敌国的街道,昭华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几年前他披枷戴锁作为俘虏战利品,被押到这里,受尽羞辱。谁能想到几年后,他是以这种风光无限尊贵无比的方式重新回到这里,荣枯咫尺,云泥两别,几番大起大落,期间辛酸艰苦,真是难以用语言尽述。

想到此,说不出的悲喜交集,感慨万千,前尘往事,恍如隔世。

一挥马鞭,昭华摧马直奔皇宫正殿。

从只有皇帝才可以进出的正门,踏上御道,进入光明门,直到正大光明殿。自齐国立国以来,几百年没有人敢骑马踏上这个全国最尊贵的地方。

清脆的马蹄声响彻在高大的宫墙间震响,敲击着每个齐国人的心头,击得心头钝痛。

催马踏上御阶,昭华即意外又不意外地看见何恬盘膝而坐在殿门口。

“太傅。”昭华点头为礼。

何恬穿着素衣丧服,抱着宝剑,挡在门口。

“进殿下马。”何恬简单说了四个字。

“哼!”昭华冷笑,“可能吗?”

“难道陛下登上了皇位,就不知道‘礼’为何物?”

“哈……”昭华大笑,“想当初你的皇上命我跪行进殿,当场剪发烙印之时,可没想到什么是‘礼’。我忍了多年,就是在等这一天,骑马踏进这齐国最尊贵的地方,还要把你们皇上的御座压在身下,再踩一脚。”

“那么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何恬悲愤的胡子颤抖。

“师父。”昭华换了谦恭的神色,“昭华蒙师父悉心教导过,一直感念在心,也知道以师父的清高忠义必不会改事二主,所以请师父归隐乡里,颐养天年。齐国已灭,齐皇已走,师父何必为已亡之国殉葬,为将死之君尽忠。”

何恬长叹一声:“义士死节,忠臣殉名,国即亡,吾不能存,与其不义而存,不如全义而亡。让世人知道齐国虽败却也有气节。”

说毕拔出宝剑,长叹一声:“取义成仁今日事,留得清气满乾坤。”

昭华面有不忍之色,向侍卫示意:“厚葬。”

跨过殉国之臣的鲜血,一步步迈着坚定的步子迈向殿内最高处的金龙御座,想起那人曾不可一世地高据宝座上,肆意对失败者践踏凌/辱,如今失败者一朝翻身,踏上昔日胜利者的宝座,俯瞰下面的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的群臣,豪情溢于胸中。

难怪这么多人明知危险重重,也要抢夺这个位子。天下控制于手的感觉真的很美妙。

他生在这世上,就是为了广大祖宗基业,建立不世功勋,儿女情长只会令英雄气短,不能要,也要不起。一个行差踏错会重新跌回万劫不复的深渊。

昭华手抚宝座上的龙头,俯瞰下面毕恭毕敬的群臣,心头萦绕的那丝说不清的不安和遗憾一扫而空。

“恭喜陛下,得偿心愿。”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昭华一回头,见是落月,几年没见,他两鬓的白发又添了许多,清秀的脸庞更添几分沧桑。

“是大总管。你是要提醒朕当年的约定吗?放心,朕给你自由,放你回中山故国,享受下半生荣华。”昭华笑意盈盈,语气中充满胜利者的大度。

“谢陛下圣恩。”落月躬身致谢,脸上没有一分喜意。

昭华看着他微躬的背影缓缓离去,象是苍老了好几岁,说不出的凄凉孤独。忽然眼睛湿润起来,达到目的的喜悦和得意也悄然消失。

容乾带人封锁了后宫,传下皇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后宫一步,违令者斩。

宜云宫内,寂寞凄凉,沈落雁独坐绣榻,听得门口急切的脚步声,一颗心如小鹿般乱跳。

“雁儿。”容乾踏进殿门,眼前一阵模糊。

“我终于等到你了。”沈落雁脸色白得似雪,神情无比悲凄,正要起身,却感到一阵头晕恶心,不支昏倒。容乾在她倒地前将她扶住,抱到**,一搭脉,脸色无比沉重。

一群面色疲惫,风尘仆仆的人向北而行。这些人个个带着兵器,神色紧张,眼里都是警惕之色,象是一群被追杀的逃难之人。

这些人正是护卫着皇帝的御前侍卫,纪淳风替皇帝吸引了燕军的注意力,御前侍卫和部分禁卫军改换了装束护着皇帝突围。

文康带着御玺率人准备逃到彬州,半路上得知,彬州已经沦陷,守将张孝基不知所踪。就在燕军围困都城的时间里,齐国所有领土都落在了燕国手里,至此,齐国是真的亡了。

齐国自虞朝受封地来,三世强大称王,年年吞并小国,十世称帝,国力最盛,至文康已传十七世而亡。

“陛下。只有在一个废弃的谷仓里寻得一些麦子。可惜没有找到水。”出去寻找食物的宋乐志回来,手里捧着一把未脱壳的生麦。

文康日夜奔走,正饥渴得两眼昏花,也没法挑剔,捧生麦而食,掬地沟水而饮。心力憔悴,体力也到了极致,什么也不愿想,不愿动。

禁卫军统领韦杰很是心疼:“请陛下暂忍今日之苦,待到了前面村庄,会有食物。”

文康不在乎地笑笑:“无防,朕受了皇帝的荣耀,就该受今日苦难。”

可是这苦难没有尽头怎么办?

没有尽头的苦难比苦难本身更可怕,更难忍受。那昭华,当年又是如何熬下来的呢?又是怎样在漫漫的黑夜期待着黎明的曙光?

如今自己备受身心两方面的苦难,才觉得昭华的难得,完全值得拥有胜利。

这个时候,想必他已经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接受群臣参拜和百姓的欢呼,尽情享受胜利的荣光。那么,他以后会不会再做恶梦,会不会再舔着伤口,长夜难眠?

会不会想起以前受的苦难,对伤害他的恶人恨得咬牙切齿?

不,不会的,他要实现理想抱负,他要建功立业,他将有批不完的奏折,看不完的密报,还有数不清的大臣使臣要接见,还要应付后宫,教养子女,还要视察工程抚慰黎民,平衡朝堂上的名争暗斗,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哪里还有空闲想起以前让他痛苦的往事?

不再想起旧事,他不会再有痛苦,时间长了,也就渐渐忘了这世上还存在过文康这个人。

可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被他忘了。往事对他来说,真的只有痛苦,没有一丝甜蜜么?

韦杰暗察皇帝的表情,看他眼眸中忽而喜悦,忽而伤心,又象是回忆着什么,思考着什么。不敢打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陛下,现在燕国人对我们穷追不舍,燕皇还传下诏令各国,哪个国家敢收留我等,就灭了谁。外国是不能去了,只得暂避海岛。”

躲到海岛?然后呢?

就这样走完一生?永远做一个失败者,背着昏君的名头,贻笑千古。

文康手抚龙渊宝剑,想到昭华当年国灭时的心情,此时才悟道,活着,是多么的不易。

尤其是从高处的云端,跌落最低处的泥泞。没有摔死,反而顽强的活着,重新飞回云端,更是多么的不容易,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能挺过那刻骨的严寒,熬到重绽芬芳,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至此,他彻底认输,在这样艰难绝望的境况下活下来,忍受无尽的苦难和屈辱,他做不到。

可是,又不甘心,不见他一面就去死,不甘心啊。

文康在侍卫们保护下逃进鹿鸣山,岳青槐亲率一队骑兵追来,将山团团围住,天天擂鼓呐喊,要文康下山投降。

至此,真是到了绝境。

作者有话要说:有的亲想让小康象纣王一样,与皇宫自焚,这个想法很不错哦,确切说这个死法很壮观。

大家可以自行yy一下。

皇宫不要全烧了,小康的正殿和御座还是给小华留着坐一下吧。

结局一:

皇帝寝宫燃起通天大火,小华看着艳丽的火光,忆起当年父皇自焚时也是如此绚丽的火焰,吞灭一切。如今,这火光吞没的是另一个失败者,说不清的百感交集,不知身在何处。

终于,凌虐过自己的对手自焚,没有了后患,又解了气,可是却没有应有的欢喜和得意。

一腔怅然直到坐到那至尊的御座之上,才被踌躇满志所代替。

从此以后齐燕两国合二为一,在新帝昭华的治理下,日渐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只是皇帝理政之余,常对一幅画沉思良久。

某日,皇帝出巡,百姓夹道欢呼,昭华在御辇内挥手致意,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一人偷看,急命停辇追去,那人却决然离去,只留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渐渐远去。

昭华想起当年清理焚毁废墟时并没法确认那焦黑的尸体就是那个人的,心里一阵紧张激动,暗令人寻访,却始终无果,徒落得怅然若失……

(请自行脑补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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