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劈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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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进了六月,文帝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起来,咳血晕眩,整个人迅速衰弱,所幸有檀轻尘等不辞辛劳、协理朝政。

而同时,由吏部尚书龚何如领头,请废太子、改立睿王为皇太弟的折子日渐多了起来,民间亦有歌谣:“睿王坐龙庭,天下长安宁。”

淑华夫人言:古人“立长”之外,还有“立贤”一说,三皇子算韬年纪虽小,却聪明好学,假以时日,定是英明君主。

太子府上第一幕僚孔先生留下“世事悠悠,不如山丘。轻尘蔽日,碧涧长流。”之句后飘然远去。

朝堂内宫暗流涌动。

檀轻尘身处种种漩涡的中心。

檀轻尘素来擅于应对纷繁局势,越是繁杂,越见手段,但此次他却抽身离开靖丰,去了豫州查看新河漕运,体察民情。

回程途中还上少室山进大雄宝殿拜了佛,少林方丈七苦大师亲自做了一席素斋,两人谈论佛理,尽欢而散。

这天黄昏贺敏之从宫中探望文帝回来,一路上心神不定。

文帝已缠绵病榻不得起身,看着竟是寿数将尽的意思,见他来探,十分高兴,握着他的手静静看了快一个时辰,脸上浮着满足的笑。

贺敏之心中酸楚,也不说话点破,就坐着陪了他半天。

一时文帝睡了,贺敏之方起身告辞,徐延含泪送到宫门外,道:“贺大人有空常进宫罢。”

慢慢走着,突然一人轻拍着自己的肩笑道:“想什么呢?”

定睛一看,此人眉目分明浓丽,正是蝶楼少主苏缺。

近几个月,苏缺常来寻聂十三切磋闲聊,两人也不生疏,当下玩笑道:“怎么?又是来杀我的?”

苏缺大笑:“不敢!”

苏缺跟着他一路溜达,说道:“我正要去找聂十三说说少林的事情,没想到碰上你。”

“少林?”贺敏之停下脚步,心里有些发慌:“什么少林的事情?”

苏缺奇道:“你不知吗?聂十三七月初一上少林求药。”

笑得狂放:“照我说,这小子求药是假,以此为借口去跟大和尚们打架是真。谁都知道七苦那个贼秃把那菩提生灭丸看得跟**似的,相交了数十年的青云掌门都求不到,哪能说给就给聂十三了?这一场大架看来是打定了。”

“我说聂十三也太心急了些,毕竟那七十二绝技三大阵法不是好玩儿的,不过那小子犟得厉害,只扳着一张棺材脸不出声。”

见贺敏之脸色突的煞白,笑道:“莫急,聂十三聪明得很,约了不少武林名宿一道儿去,有他们见证,想必那群和尚也不至倚多胜少。再说医神程逊也去,只要留着一口气,终不会死在少室山,害大和尚犯下杀戒。”

贺敏之无意识的重复道:“杀戒?”

苏缺摇头道:“你不是江湖中人,可能不知,少林有慈悲刀,也有破戒刀,有普善杖,却也有伏魔杖,多罗叶指不伤人命,无相劫指却是以杀渡劫。”

叹一口气,说不出的向往和崇慕:“五十年来,他是唯一敢上少林挑战的人。聂十三横空出世,从此江湖不寂寞。”

说着已走到贺宅,聂十三却不在家。

贺敏之掏出钥匙开门,哆嗦着就是插不进锁孔,情急之下,钥匙摔落在地,食指指甲却在锁眼处崩裂,鲜血刷的漫过手指,剧痛连心。

苏缺默默弯下腰,捡起钥匙打开门,道:“告诉聂十三,明天一早我过来跟他一道出发,断不会失约。”

迟疑片刻,忍不住说道:“聂十三原是天上的海东青,此番少林求药,已然传遍江湖,被推为数十年来的盛事……你莫要阻拦他了。”

贺敏之不答话,送苏缺出门,又拿了一卷书坐在院子里看着,神色镇定。

已是六月二十,半轮月慢慢悬上树梢。

聂十三提着两个西瓜进院,就看到贺敏之正仰着头凝视月亮出神。

不由得想起一句旧词: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此情此景,疑真似幻。

聂十三只觉得无比珍惜,万般不舍,却开口道:“十五,明天我要出远门。”

贺敏之淡淡道:“其实我知道有另一种解药。”

见聂十三眼睛一亮,笑了笑:“众口相传,绿豆汤能解百毒,明天不妨熬一锅绿豆,我喝下就是。”

聂十三额角青筋一闪,却不说话。

静默良久。

贺敏之轻声叹道:“你说过不管这辈子还能活多久,咱们守足一生一世。”

聂十三走近,俯下身,吻着他的额,不说话。

“你还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哪怕只活一天,也自满足,不留遗憾。”

聂十三道:“我会活着回来,带着菩提生灭丸回来。”

语气坚决无比,不管天崩地裂天荒地老,都一定要做到也一定能做到。

贺敏之伸手抱住他的腰,感受他的温度和气息,声音落地作金石:“十三,我知道你主意已定,我不再阻你。但望你明白,你不是随时为我遮风挡雨的伞,你是我贺敏之一生所爱。我只求能与你并肩携手安安稳稳的走完这辈子,若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所以……”

“你一定要安然归来。”

聂十三不说话,拉起他,重重的吻上了他的唇。

贺敏之热情凶狠的回应,断裂的指甲掐进了聂十三的背肌,痛得入心入肺。

不知谁咬破了谁的舌,血腥气却让彼此更加兴奋;赤囧相拥,活生生的生命在指掌间流光四溢;紧密结合,互相属于,动作完全失去了节奏和技巧,只剩赤囧囧的本能,简单而纯粹。

月光下的情事,浓烈丰盈,羁绊,却不束缚。

六月底,九王傅落风、南疆侯沈陵、西州侯商青广等军方势力一改缄默,陆续上折子请废太子,改立贤能。

几份折子同出一辙,均以年初太子诬睿王一案为由头,历数太子骄奢囧逸、好杀好忌、专擅威权、肆恶众、鸠聚dang羽、进退无度等罪状,却都未提立储人选。

文帝病榻上一份份看了,一口血吐在明黄的帕子上,让徐延拿着折子去请教睿王。

不多时,徐延回禀,睿王看罢,只说了一句话:得众心者未有不兴,失众心者未有不亡,请皇兄思量。

文帝叹口气,又有内侍进来禀道皇后和太子在外问安。

文帝沉吟半晌,道:“让他们且回去,让淑华夫人带着算韬来伺候。”

风水轮流,今时已不同往日。

七月初一,正是一个大好晴天。

聂十三、青云道长、天下第一庄的秦庄主、程逊与苏缺一行人来到少室山下,达摩院首座七情、般若堂首座七嗔亲自在山脚迎接。

七嗔身形高大,面貌粗豪,一双眼眯成一线铁刀也似,一见聂十三却陡然睁开,精光四射,一指点向聂十三面门,出手便是摩柯指决的“三入地狱”。

聂十三瞳孔微缩,不退反进,滑步上前,一肘直击七嗔肋下。

七嗔身形变换,灵活如游鱼,化指为抓,伴着一声地动山摇的虎吼,刚猛无伦,拿向聂十三胸口大囧。

苏缺惊呼道:“少林虎爪手?”

七情笑道:“是少林十三抓。”

聂十三剑不出鞘,五指合拢,空中划过一道弧形,斩向七嗔后颈。

转眼两人已拆了七八招。

七嗔换了龙蛇虎豹鹤猿鹰等各种指抓功夫,聂十三始终以最简单的寻常招式应对,却每每得奏奇效。

片刻之间,竟将七嗔大师逼退了十步。

七情提气道:“师弟,你已输了,且先住手!”

声音不大,入耳却恍若洪钟大吕,嗡嗡不绝。

七嗔果然收手,大笑道:“聂少侠名不虚传!”

聂十三垂手退开几步,静立于下首,道:“大师过奖。能与大师切磋,晚辈之幸。”

七情笑道:“聂少侠过谦。七嗔师弟天xing沉迷武学,于“空、无相、无作”这三解脱门的至理,却是始终勘不破,竟不顾各位贵客远来,忙于与聂少侠试招,失礼了。”

说着领着一行人上山进寺,寺内浓荫遍地,一座座殿堂构筑宏伟,气象庄严。

将一行人让进偏殿禅房,只见禅房正中一个旧蒲团上,端坐着一个白须老僧,正是方丈七苦大师,七苦眉目清雅,神情慈和,微笑颔首道:“各位远道而来,先请坐罢。”

众人盘膝坐在下首蒲团上,七苦虽貌不惊人,却自有一种端凝庄重,一时连青云道长都不敢放肆谈笑。

聂十三合十低首,执礼甚恭,道:“晚辈聂十三,见过七苦大师。”

七苦道:“聂少侠莫要多礼,既来了少林,便是有缘,且多盘桓数日。”

不多时小沙弥奉上香茶,宾主谈笑。

聂十三突然走到七苦身前跪了下去,叩首礼拜:“求大师赐我菩提生灭丸。”

七苦淡淡扫了一眼众人,问道:“在座各位,都是聂少侠的朋友?”

青云笑道:“可不是,聂十三有个至亲之人身中奇毒,他既开了口,我们这些当朋友的,也只得来趟少林卖卖老脸皮啦,还望七苦大师成全。”

七苦叹道:“菩提生灭丸世上仅存一颗……各位上山,原本老衲也推拒不得,只是这颗药已转赠他人,倒让少侠白跑一趟。”

聂十三一颗心沉了下去,转眼却看到七情面有不豫之色,心念一动,问道:“不知大师将药赠给何人?”

七苦凝视着他,温言道:“少侠可是怀疑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语,药确已赠出,但为免麻烦,那人的姓名,老衲却不能告知少侠了。”

苏缺冷笑道:“有何说不得?”

七苦道:“聂少侠求药是为救人,那人也是为了救人。若老衲说了,难保聂少侠不去找那人纠缠。需知聂少侠的至亲是一条人命,那人的至爱却也是一条人命。老衲实在不愿再起风波,将一桩救人善事变作伤人恶事。”

言罢,取出一只小小瓷瓶,托于掌心,道:“瓶中有十二粒大还丹,赠与少侠。此药虽不及菩提生灭丸,服用了却也有些益处。”

众人都吃了一惊,需知大还丹原是少林圣药,号称生死人肉白骨,练武之人服用更可功力倍增,只是数目极少,炼制不易,江湖中人能得一粒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七苦出手便赠十二粒,算是天大的面子。

这瓶药一送,聂十三即便还有疑问,也不好再问。

聂十三也不客套,接过药瓶,躬身道:“多谢大师,大师慈悲为怀,是晚辈唐突。”

下山后,青云道长与秦庄主等人告辞而去,聂十三却与苏缺程逊找了一户农家小院住下。

程逊笑道:“老和尚给你这些好东西,你还不知足?”

聂十三冷冷道:“我要的是菩提生灭丸。”

苏缺道:“贼秃多半扯谎骗人,否则何必巴巴的送你大还丹?再说菩提生灭丸送出,江湖上怎么一点消息也无?”

聂十三沉默。

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真也好假也罢,必然要再上少林,探个清楚,若药丸还在寺中,那便巧取豪夺,若的确不在少林,也要逼七苦说出下落来。

程逊一看他的脸色,便叹道:“这小子脾气犯了,估计要跟少林寺玩命了。”

苏缺看着聂十三,神色复杂,垂下眼皮道:“夜闯少林,不知能不能活着下山?别人的xing命,当真能胜过自己的死活?”

程逊笑道:“你是杀手,素来冷血惯了,哪懂得情这一字?”

安静遥望天边一线金红色的落日:“若我夫人要这菩提生灭丸救命,我也会生死不计的为她去讨。”

苏缺冷漠的眸光里掩藏着忧伤、失落和一丝慌乱:“是啊,我是杀手,一旦动了情,只怕就该死了。”

手掌紧了紧,淡淡道:“我不该动心,更不能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