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劈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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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临州重狱原是个大院子,厅堂也有些刑堂的意思,烧着几个火炉,设着诸般刑具,墙上挂着皮鞭、夹棍,顶上垂下铁链,地上立着几个木架,木架上隐有紫黑色的血迹斑斑。

透过火光,只见两边一顺溜的一间间牢房,三面都是厚厚的石墙,一面钉着碗口粗的木桩,甚是森严。

贺敏之坐在厅堂里的木椅上,聂十三立在一旁。

张祥看了聂十三出示的腰牌,知是大理寺六品带刀护卫,又想起前几天殷夫子说靖丰要来一位贺大人复查睿王谋逆案,确认无疑,忙下跪请安。

王四想着刚才有些冒犯,垂着头不敢言语,张祥却觉得这位贺大人似曾相识,而聂十三虽神情漠然,更是让自己芒刺在背,仿佛前世的仇人索命来了。

贺敏之笑道:“五年不见,张大哥已是狱正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张祥忙抬头笑道:“大人见笑了。”心下琢磨,五年前可曾见过这两人。

看到火光下贺敏之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右眼角下一颗小小泪痣,登时冷水淋头:“你……你是那年……”

猛然看向聂十三,聂十三已长成高大少年,面容身形都看不出当年秀美孩童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却是一直未变,纯黑得不掺一丝杂色,清醒得近乎冷酷,兽一样静,瞳孔却缩成细细一条线。

一时双股战战,惊怖欲死。

噗通一跤坐倒,裤裆中渐渐有水迹蔓延开,竟已尿了裤子。

这个张祥,折磨人从不手软心寒,一旦自己祸事临头,却是比谁都胆小懦弱。

贺敏之一笑,也不理他,指着王四:“辛苦这位差爷带我们去看看檀轻尘。”

顺着昏暗的甬道往里走,鼻端尽是血腥气,汗臭味,甚至有腐烂的气息。

火把光亮中,狱中的囚犯一个个衣衫褴褛,污秽不堪,看到火光,有人醒过来瞪着眼,眼神却已丝毫没有活气。

监狱本就是活人的地狱,一入重狱,便是活人中的死人。

在甬道尽头的一间牢房里,薄薄一层稻草上卧着一个人影,王四低声道:“这位就是睿王爷。”

贺敏之点头,示意王四离开,王四殷勤的点起石壁上的油灯,方自告退。

檀轻尘已被惊醒,靠着石壁端坐着,冲贺敏之微笑。

幽黯霉湿的监牢里,檀轻尘却像身处繁花似锦的春光下,神态自若。

着一身染血的囚衣,却从暗处寂静的透出风华气度,风华不掩,气度不减:“清筝向明月,半夜春风来。敏之,三年不见,你可安好?”

深情款款。

贺敏之刚待说话,聂十三已冷冷道:“檀师兄,要吟诗也不急于一时。十五和我都很好,现在不好的人是你。”

檀轻尘苦笑:“小师弟,说到焚琴煮鹤,天下人再没有比你更擅长的。”

说到焚琴煮鹤四字,心中突的一动,细细端详聂十三,三年不见,他已完全长成,俊美而强悍,卓然挺拔;再看向贺敏之,面貌倒并无大变,只脸颊褪去了一些圆润,下颌尖削了些,五官线条越发清晰,似微微抱恙,却入骨的风流。

正想出言试探,却听贺敏之问道:“你的供词是怎么回事?”

檀轻尘不言,只从袖中伸出了右手。

石壁油灯火焰轻吐,月色从监牢斜上方一小小天窗流进。

檀轻尘的手掌呈刀型,手指优美修长,指尖圆润,当日月下初见,他手指划过琴弦,就如同一幅画。

而此时,这只堪称完美的手却少了拇指,只余一个丑陋不平的、泛着黑、流着脓血的伤口。

大圣遗音琴,从此寂寞。

贺敏之只觉得喉头被棉花堵住也似,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必询问,已知檀轻尘供词上的指印从何而来。

聂十三动容道:“七弦心琴……”

檀轻尘淡淡道:“这等惑人心术的功夫,废了也罢,也算是当日伤了敏之的报应吧。”

贺敏之咬牙问道:“太子还伤了你哪里?”

说着仔细打量他。

只见檀轻尘面色苍白,五官一如既往的尊贵完美,瘦了许多,四肢却都好端端的尚在,当下略松了一口气。

又见他盘腿坐着,一双脚却是**在外,未曾穿鞋,脚背肌肤已经冻伤裂开,青紫流脓,贺敏之心中微惊:“脚怎么了?为什么不穿鞋?”

檀轻尘眉头微蹙,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太子怕我逃走,过堂时吩咐用火炭将脚底烫烂了。”

贺敏之怒极之下,反倒冷静下来,问道:“你这案子,疑点甚多,燕夜来的供词和指印我看了,倒是没有破绽。”

檀轻尘见他立即扯回案情,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逝,低声道:“燕夜来,原是我对不住她。”

“半年前,蝶楼暗杀我,派来的杀手就是燕夜来。我……爱惜她的容貌,便留下了她,纳为侍妾。她对我心有恨意,所以……”

贺敏之打断道:“檀轻尘,我没心思听你扯谎。”

见他微微一震,冷笑道:“你说到燕夜来时神情不定,我在大理寺听审三年,人犯撒谎的种种神态早就一清二楚烂熟于心,又怎会看不出来?”

“你十四王爷睿亲王,生平见惯了各色美人,又不是未尝荤腥的急色鬼,这个燕夜来再美,也不至让你强留为妾,以致她借机报复吧?”

“你不说实话也不打紧,我总会审出来。”

檀轻尘笑容古怪,似伤心又似隐忍,静了静,道:“燕夜来与我一战后,未能杀得了我,反倒对我情根深种。我的确是沉迷于她的容色,纳了她,但……一直未圆房,到现在她还是处子之身,她心怀怨恨,以为我是戏耍于她,此次青辰教一事,便为太子所用,攀诬了我。”

贺敏之听到“处子”二字心中一凛,已捉到供词中的老大破绽,登时大喜。

看向聂十三,笑道:“江湖女子,果然性烈,只是爱不得便往死了恨,却是害人害己。”

聂十三若有所思,道:“燕夜来行刺檀师兄,苏缺杀你,难道蝶楼竟已被太子所用?”

檀轻尘蹙眉道:“燕夜来行刺的时间,正是我封睿王之后,想必太子也未曾料到我会纳了燕夜来,这番借她为伏子,也是顺手凑巧。”

叹道:“算我对不住她。”

贺敏之笑道:“咱们这位储君,毫无克己之能、容人之量,只落得个待人残忍,幸好手段虽狠,头脑却是笨的,行事更是草率可笑错漏百出,这案子,原是好翻得很。”

说罢起身,却忍不住疑道:“檀轻尘,你既爱燕夜来的容色又不与她行房,你是不是不能人道?”

看着贺敏之和聂十三身影消失,檀轻尘一笑,月色下分外邪气危险:“敏之,以后你会知道我是不是不能人道……”

檀轻尘素来不着急,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谋取。

许多事情,尤其是自己所求的事情,都需要等待和忍耐。

然后,精心策划,完美操控。

贺敏之与聂十三走过甬道时,只听一监牢里传来女子的歌声,反反复复,只是两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低回婉转,如诉如慕。

在这静夜的监狱里,分外动人心魄。

聂十三怔怔的听了片刻,开口道:“越人歌。”

贺敏之叹道:“是啊,是个痴心女子。”

心思一转:“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莫非歌者就是燕夜来?”

说话间已走到歌声所在的牢房。聂十三点燃石壁上的油灯。

灯光映亮了女子的容颜,两人不禁微微吃惊。

那女子无疑是个出色的美人,纵不施脂粉,面容略有些憔悴,她的美貌也足以点亮幽暗的牢房。

只是她精巧的下颌和多情的眼,眼下一颗胭脂留醉相思等闲的痣,竟与贺敏之有五分相似。

贺敏之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是燕夜来?”

女子点头。

聂十三隐有怒意,贺敏之却只觉得悲哀。

原来如此。

檀轻尘对自己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

两人默默走回厅堂,张祥兀自跪地颤抖。

贺敏之一言不发,径自出门,聂十三紧随其后,只冷冷看他一眼,接触到那个眼神,张祥抖得愈发厉害。

清寒的夜风吹尽了狱中的浊气。

贺敏之深深呼吸,笑道:“十三,你那样对张祥,很是聪明。”

聂十三道:“那年他辱我,按宁律也就免职流放千里,现在他认出我来,我却什么都不做,就是为了让他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永不解脱。”

贺敏之笑了笑:“这种恶人通常胆子都小得很,定会天天琢磨咱们会用什么恶毒法子报复,此后就是他自己罚着自己一生不安了。”

想起一事,说道:“檀轻尘虽入狱受刑,却颇有遇挫不折,遇悲不伤之态,着实令人佩服。只是他右手拇指被割,是不是伽罗刀的功夫也都废掉了?”

聂十三转眼看到街道上有大树,纵身而起,如鹰隼冲天,姿势漂亮利落之极,已折下几根树枝,淡淡道:“看好了。”

六根树枝夹在双手除拇指外四指的指缝中,如鬼如魅,变招繁复,手指似有魔力一般,指间树枝纵横跳脱,攻守兼备,尽取十八般武器的精华,刺、砍、削、挑、旋、缠、圈、拦、拿、扑、点、拨,只叫人眼花缭乱,最后竟在聂十三周身形成一圈枝网,密不透风,间或有树枝做暗器飞出,却是防不胜防的迅疾诡异。

聂十三扔开树枝,声音有些冷淡:“这就是伽罗刀。伽罗刀有天下第一刀之称,江湖中极少人能够从这套刀法下全身而退。我演给你看的虽不得其神髓,但形却有九分相似。檀师兄已经练得极好,而且这门刀法不需要拇指,所以你放心,他武功还在。”

贺敏之脸色苍白:“这么繁杂的功夫,亏他能练得下去,看得我头晕,都想吐了。”

颇为紧张,问道:“他若是用伽罗刀对付你,你怎么办?”

聂十三淡淡道:“刀法虽变幻繁复,檀轻尘的咽喉却只有一个,手只得一双,以简破繁即可。”

这本是武学至理,但聂十三轻描淡写的说来,却异常直白浅显。

天下最真实的道理,往往听起来都是最简单的。

比如肚子饿了要吃饭,比如你爱的人被别人看上你就会吃醋。

所以聂十三静默片刻,突然道:“檀轻尘喜欢你。”

贺敏之闲闲的道:“他是男人。”

“我也是男人。”

“他是我舅父。”

“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放手。”

贺敏之停下脚步,异常认真:“可他不是聂十三。”

笑嘻嘻的掐了一把聂十三的脸,仰起头轻轻咬在他的下颌,心满意足的拥着狐裘转身走了。

聂十三勉强板着脸,眼睛里却满是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被大家发现了我的三个思维定势:

1、青梅竹马控;

2、野生动物(云豹和狼)控——话说,我比较近距离的看过野生的没有关在笼子里的云豹和狼,速度和肌肉感真的非常漂亮呀,口水……

3、anti太子……

哈哈,大家都目光如炬,英明神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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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待会儿还会更一章,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