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 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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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君颜似雪15

君颜似雪 15

等湫洛的意识回到他的身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微微睁开眼就,是一团朦胧的绛紫。等双目习惯了光线,湫洛看到的是一团蝙蝠秀纹的帐顶。一颤小小的八角宫灯挂在右边,照出并不甚命令的却很舒适的暖光。

身下是微微的摇动,车轮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湫洛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布置柔软的马车里。

而马车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人。

那人一袭绛紫的长袍,虽然并不张扬,可是却异常合适地勾勒出颀长匀称的身形。湫洛眯起眼睛细看,不由心里一阵紧缩,那人不是别人,却是秦王!

湫洛从未见过秦王穿着便服——应该说,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这番打扮。他,可以穿着华丽的君王朝服坐在高堂之上;可以一袭戎装奋战沙场;亦可以着金线编秀的紫金长袍,在御园悠然观雪——却唯有这身素紫,让人难以想象。

可是,也许正是褪去了华服,此时的秦王看起来笔挺英俊,少了几分遥不可及的冷冽。秦王没有看他,他的手里是一卷老旧的古书,然而秦王似乎浑身有眼,湫洛只是微微懂了一下,就听见他说:“醒来了?”

“这是……”

“马车上。”

“我们要去哪?”

“秦岭的皇家秘密温泉。”

“秦岭?!”湫洛吃了一惊。他记得扶涯说过,近来秦岭深险,据传甚有王国将军落草为寇,可是秦王竟然不顾安危,为了给自己治伤不惜冒险出宫……

湫洛的心里,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

他不明白,对于自己这样的玩物,坏了便可以丢弃,秦王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放心,”秦王以为他担心安全,解释道,“路程不算远,来回只需要三日。朕今天早上退朝便打点上路,对群臣来说朕只是消失了两日。只要佯称调养,无人起疑。”

“可是……”湫洛还想说什么,却发现面对这样的秦王,自己只能词穷。

他轻轻打起马车的帘子,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微微黯淡下来,想来自己已经昏睡了一天。较之早晨那个几乎想要掐死自己的秦王,眼前这个安静的秦王,让湫洛分外迷惑。

秦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正想着,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了自己,将帘茏放了下来。秦王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是在听着什么。半晌,磁性的声音轻轻响起:“把衣服脱了。”

湫洛浑身一颤,不好的记忆骤现。小小的身体微微颤着,问:“在这里?”

“别乱想,把外衣脱了。”秦王再次重复,他向来没什么耐心,今天却格外地平静。

湫洛只得照做。可是,没有预想的苟且之事,秦王只是脱下了自己穿的金丝软甲,套在了湫洛的里面。然后,很仔细地帮他重新把衣服穿好,甚至多加了一件裘皮披风。

“睡得热了,小心着凉。”秦王的声音一如往日的平淡,却让湫洛心里一动。也许是习惯了寝宫的冰冷,只要小小的温暖,就足以让他难以招架。

他疑惑地看着秦王,心里却莫名地紧张起来:这金丝软甲是秦王几乎不离身的东西,只有与自己**才会换下。今天怎么……

——今天的秦王格外奇怪。

“这是?”

“嘘,”湫洛正想发问,却被秦王挡了下来,“小声点,我们被跟踪了。”

“什么?”湫洛心里一惊。

“朕知道这次很是冒险,但你的伤等不了太多时日——只是,没想到他们消息这么灵通。”秦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他用食指关节轻轻扣了三下车厢,不多时,有人在窗外压着声音说:“‘爷’,猎狗快到了。”

“别让野狗咬到兔子。”秦王冷声说。

湫洛不知道他们说的暗语是什么意思,只是一种紧张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秦王环住湫洛的腰,耳语:“一会抱紧朕。”

“嗯?”

来不及反应,湫洛只觉得腰上一紧,秦王竟然拥着自己飞身而出,稳稳地落在马车前面早已准备好的骏马上。马儿长身嘶鸣,旋即足下生风,脱出队伍。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马车被山石轰然砸中,坠入一旁的悬崖下面。

无数的旌旗在两侧的山林里赫然立起,喊杀的嘶吼在身后穷逐不舍。

“不要回头看。”秦王单手执缰,一手将湫洛紧紧拥在怀里,全然不顾及身后的状况,只是一味策马狂奔。

“这是怎么回事?”湫洛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紧张地揪住秦王衣衫。

“别怕,那些穷寇让随行的侍卫解决,朕只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秦王的声音一贯的云淡风轻,却不容置疑。湫洛偷偷地看过去,从这个角度,秦王的眉峰凌烈成剑,眼眸中是坚定。他这才想起来,原来从一开始,自己都是以这种仰望的姿态在看着秦王。

在自己国家烧起战火的男人,是他;玩弄尽自己身体与尊严的男人,是他;将自己的生活搅乱,让自己恨之入骨的男人,是他——可是现在,执缰驱马、信誓旦旦要保护自己的人,亦是他……

湫洛的心乱了。

身后刀戟的碰撞、雷动的大鼓、呐喊和嘶鸣交织在一起,湫洛终于知道了战场究竟是什么。原来自己一直以来憧憬的,并不是什么热血挥洒的舞台,而是兵刃撕裂身体的炼狱。湫洛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敌人的数量似乎越来越多,身后的护卫已经应接不暇,甚至有十几个敌军已经追赶上来。

湫洛只觉得余光中劈来一道寒光,不由脱口而出:“小心!”

秦王自然不是池中之物,他猛地勒紧缰绳,□□的骏马捩身长鸣,让左右的人措手不及。秦王矮身躲过刚才的攻击,因为措手不及的勒马,敌人在一瞬间向秦王亮出了后背。秦王脚下再次催马,竟然没有再拉缰绳,他一手环抱着湫洛,一手竟然抽出了随身的佩剑。

“把眼睛闭上。”秦王的声音在头顶传来。湫洛紧紧埋在秦王怀里。

即使看不到,湫洛也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无数的惨叫在周围响起,衣衫和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充斥了他的耳膜,空气里除了血腥的味道,就只有恐怖的死亡气息。

渐渐地,呐喊声似乎远了。湫洛小心地从秦王的臂弯里探出头来,他看到,在他们身后、驰道的尽头,只剩下一堆尸骨。

秦王毫不迟疑,急催骏马,宛若离弦之箭狂奔不止。湫洛的心思还停留在已经消失了的枯骨中,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战场的危机。

没跑多久,就忽听得一侧山崖上喊声雷动,无数个人影宛若鬼魅般凭空出现。

湫洛心头一紧,惊慌地望着那边——他们虽然处于不同的山梁,但是因为两山通脉,骑马绕过来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况且眼见着对方张工搭弩,显然他们处于对方的射程范围之内。

如果万箭齐发,那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再看秦王,却全然没有理会那边的叫嚣,面色一如既往的不惊波澜,只有湫洛知道,秦王抱着自己的那只手臂又紧了紧。

“嬴政!”山崖那边,一个浑厚的声音赫然响起。与此同时,山上那边的呐喊声戛然而止。

既然被对方点了名讳,可见也是“旧识”了。秦王勒了马,却是不答,只端坐在马上昂首静默,一如那时坐在主帅之席。湫洛从秦王的臂弯里偷偷看过去,那伙“山贼”的为首者九尺身高,络腮赤髯,手握丈八龙蛇环刀,恶相横生,似蚩尤在世。即使大雪天也是单衣覆甲,吐气如焰。

那大汉见秦王不答,朗声嘲笑道:“秦贼!你害我大魏国破家亡,今日落在我屠岸澜手上,真是上天有眼。”

屠岸澜一报出大名,湫洛这才想起来,秦王近日来正是起兵伐魏之际,据传王贲将军曾将屠岸澜击退三十余里,打得他只剩下残兵败将,不得已退守溃散。魏国现在已是秦国鱼肉,屠岸澜有家不能回,只能蜗居在这秦岭深山落草为寇,对毗邻这里的秦国宫室虎视眈眈。只是不知谁传出了秦王出行的消息,让他得以在这里伏击。

可是君王单骑出行的几率根本是零,屠岸澜能遂愿,果然是自己害了这个人吗……

秦王此时冷笑一声,以磁性雄浑的声音朗声道:“手下败将何足言勇!原来魏国人较量不过,就喜欢这小人之计?哈哈——”

“呸!”屠岸澜环刀在地上一震,怒道:“秦贼!本帅本来想留你一条性命,看你如何哭喊求饶,但是现在看来,最适合你的就是乱箭穿心!”

秦王不着边际地看了湫洛一眼,冷道:“你我恩怨,可让无关人等撤去?”

这话一出,不止屠岸澜,连湫洛都吃了一惊——堂堂秦王,铁面无情,无论何时都占尽优势的他从不在对决中谈任何条件。

而今天,他破了例。

屠岸澜略略怔了一下,大笑道:“有趣!好!本帅与燕人无怨,只是那公子既是你所在意之人,魏国就没有理由予以保护。本帅只承诺不会刻意伤他,但小燕公子的安危,权看你如何保护!”

“何以为凭?”

“一国之信!”

秦王不再多言,长缰一抖,喝马飞奔。

马蹄踏雪成霰,狂飞于空,将漫天的金戈铁马弃于身后,唯有咧咧长风吹乱衣袍。身后,那如惊雷的喝声响起:

“放箭!”

接下来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太漫长,可是湫洛回忆起来,却像是一生。

他难以形容那万箭齐发的可怖场景。满耳的风声已经被箭羽破空的撕裂声灌满,连身边的木石都陷入乱箭齐入的危险——却只有他裹着软甲和狐裘,被秦王死死护在怀里……

——温暖的触感和安全的天空,全都来自那个人紧锁的眉头和坚毅的身躯。

这个曾经将他狠狠折磨的人,这个一手将他拖入地狱的恶魔,却在最危急的时候将唯一的护甲套在他的身上,然后用肉身为他撑起了一片天空。

秦王。全天下,唯有这个人的身体最了解他的温度……

湫洛眼睁睁地看着利箭划破了秦王的手臂、侧腰、大腿,余光里,钉入枯树寸许的箭头漠然昭告了这些剑的杀伤力。

只是看着身侧的伤口,湫洛就已经心惊胆战,他难以想象,在他看不见的秦王的背后,究竟是何景象。

然而,他能做的只有瑟缩在秦王的怀里,被恐惧和担忧深深侵食。

即使若干年后,当他独自拥军沙场,当日的记忆却犹然挥之不去。

湫洛已经不记得他们跑了多久,也不记得天色何时完全黑了下来。唯一的印象,印刻在他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他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呼唤着秦王。

他说,秦王,你不能死——能杀死你的人,只有我。

他不记得秦王有没有回答什么,抑或那人一如既往的面色波澜不惊。

转过几个弯,秦王突然催马放慢脚步,一个翻身滚下马背。湫洛回头看去,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在秦王的背后,密密麻麻插满了不可计数的箭羽!

几乎全部的肩头都没入了皮肉,撕裂的紫色锦缎不知是被染透还是本就色神,已经看不出留了多少血迹,唯有地上不断扩大的嫣红昭示着伤口的严重。秦王面色惨白,额头的冷汗已经结成薄冰。然而,那番贵气和泰然却从不曾消减。

“你……”湫洛几乎是滚下马的,他抱着秦王眼泪骤然崩落,“你……伤得很痛吧……”

“不打紧,”秦王居然淡淡地笑了一下,却不顾重伤失血,把湫洛又抱回了马上,“这‘蹑景’是匹好马,它认得温泉的路。你跟着它,朕迟些再去找你……”

秦王将缰绳塞进湫洛手里,话未完,就猛地拍马催行。

“秦王——”湫洛最后的一瞥,只有秦王唇角坚定而宠溺的微笑。

远处的马蹄声凌乱而汹涌,卷起无数飞起的雪沫。秦王将那把不离身的长剑横握在身前,一夫当关。

秦王,你记好了,这个世上能杀死你的人,只有我……

在我没有手刃你之前,你给我……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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