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如烟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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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冠盖满京华

冠盖满京华

六、冠盖满京华

雄壮巍峨的开元殿中灯火通明,一片金碧辉煌。高大宽阔的殿宇内九根汉白玉巨柱之上金龙盘旋、祥云缭绕,气势非凡。四壁陈设着一列粗如儿臂的巨烛,火光自精雕细琢成花卉形状的琉璃薄罩中透射出来,既没有了熏人的烟火气,亦使得光线明亮然而又不觉得刺目。汉白玉的地面上铺着织工精细的红色锦毡,殿角立着三尺高的虬龙古绿铜鼎,清烟缭绕,通殿沁香。虽已时至深秋,殿外寒意正浓,但殿内烧着的地龙却令这里温暖如春,碧玉盆中栽着的数本珍奇花卉正自竞相怒放,争奇斗艳。

今晚狄霖被特许不必负责皇宫的护卫,而是以忠勇侯的身分列席于群臣之中,参加睿王的寿宴。

此刻,他按品级爵位穿着绛红色的朝服,玉带围腰,黄金朝冠束发,更显出挺拔的身姿如玉树临风、卓立不凡。仿佛雕琢而成的浅麦色的俊逸脸庞,长长修眉下那微微上扬的眼角,黑如曜石的眼眸,纵是无意,亦流露出天生的傲然与不羁。然而不经意间的一个微笑,眉宇轻轻飞扬,眼睛里闪耀的光芒和唇边淡淡浮起的笑意,又使得这张年轻俊美的脸容充满了说不出的吸引力,众多在殿中穿梭的宫女们都忍不住不时地偷眼去瞧他。

时辰尚早,殿堂正面上首的紫檀雕螭长案旁两张最为尊贵的座位还空着,但群臣们大多已早到,正三三两两地在一起闲谈。

狄霖就站在苏幕远的身侧。

虽然这是他的外祖父,但狄霖见他的次数并不多。此刻在耀眼的灯光下,年近七旬的苏幕远看不出有丝毫的老态,肩背挺直如松,满面红光,精神矍铄。须发虽已尽白,反倒平添了一种和蔼慈祥的感觉。看着这样的苏幕远,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出,他在将近五十年的宦海生涯之中,曾经是以何等狡诈的谋略、残酷的方法和决绝的手段除去一切障碍和异己来不断前行的。

“霖儿,陛下任命你为羽林卫统卫,这是对你的倚重,也是对我们苏家和狄家的最大信任。”苏幕远拱手向上恭敬地一礼,缓缓而言,“你要克尽职守,为吾皇效忠,方才不负圣恩!你的父母纵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瞑目的。”

他极是坦然、仿佛长者般地说起狄霖英年早逝的父母,狄霖如此近的距离直对着他的脸,却没有看出一丝的后悔和愧意。

狄霖有些生硬地点了点头,垂在身侧的两手不禁紧紧握成了拳。

“狄少侯如此年轻,已被如此器重,今后的前途自当不可限量,太傅又何必太过操心?”旁边一个官员立刻谄媚地道,“这都是太傅您一向德高望众、循循教导之果啊。”

“是极,是极。”另外几个官员都在随声附和。

苏幕远手抚长髯,微笑颔首。

狄霖脸上虽是声色不动,但心底对于这几个只会应声拍马的官员颇为不齿,眼神转过,正看到端王君宇琤缓步走进殿来,和几位分封各地的皇亲贵胄闲闲地打了声招呼,抬眼对上了狄霖的目光,只是唇角微微勾起,然后就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与人谈笑起来。

狄霖一眼望去,发现不仅是分封各地的亲王都从封地返回了皇都,就连久病不上朝的曾老太师也巍巍颤颤地在内侍的扶持之下走了进来。那边有位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凛凛生威的武将看去有些眼生,但眉眼之间依稀与韩廷轩有些相似,应该就是镇守边关的宣威大将军韩重了。看他虽已洗去风尘,一身隆装,但还是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沧桑,想必是刚从边关连夜赶回来的。

今夜,在这皇都之中、开元殿内,真可谓是公侯将相冠盖云集。

“吾皇陛下驾到……睿王殿下驾到……”一声长呼响起。

一时间,钟磬齐鸣,八名内侍趋步上前,在殿门前展开一长卷绣满金莲的绒毯。

从辇驾上缓缓走下来小皇帝和君宇珩。

小皇帝一身明黄龙袍外面罩着火狐皮氅,头戴九龙金冠,唇红齿白,粉妆玉琢。君宇珩则披着一领银狐皮裘,衬得他无双的玉颜愈加的清冷,飘飘然宛若谪仙临世。

群臣上前,三呼万岁,跪拜接驾。

小皇帝脆生生地道:“众卿平身”。一干大臣方才各自归位。

一进入大殿,顿感暖意袭人,君宇珩伸手帮小皇帝解开了皮氅,又脱下了自己的皮裘交给身后的内侍,才携着小皇帝的手迈步走向了御座。

君宇珩沿着那绣满金色莲花的锦毯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过去,几乎令人忘却了时光的流逝,仿佛那传说中的步步生莲就是这样的一个情景。然而他并不是刻意的,甚至是并不在意的,但正是这样无意间流露出的风姿,更是令人不禁心醉,令人悠然神往。

脱去了外面的银狐皮裘之后,露出了一身鲜红如火的礼服。因为是正式的礼服,所以式样极为繁复,里外数层,上面是各种宝石缀成的繁复绚丽的图案。不过纵然是这样鲜艳的颜色、绚华的衣饰,也分毫夺不去君宇珩那素然出尘的气质,宽大的广袖垂地如云,行走之间衣袂飘举如仙。

待小皇帝和君宇珩在御座上坐定,礼部尚书迈步出席,向御座一礼,转身面向众大臣,开始朗朗颂读贺寿之词,“于穆圣子,仁天智神。体刚立极,宝俭化民。美政毕举,容止安停。凝旒肃穆,鸣佩舂容。舞以象德,拟韶实伦。典礼绚缛,威仪恪共。圣德格物,来仪帝庭……刑于四海,化洽风扬。海宇丰阜,边陲晏夷。颂尧之寿,与天比隆。”

这一番长篇大论,洋洋洒洒,足足颂念了一顿饭的工夫。小皇帝坐得笔直,听得认真,君宇珩手支在颔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神情,并不置可否。

紧接着一队队盛装的宫娥和黄衣内侍鱼贯上殿,承上了各地各郡县进献的寿礼。其中不乏稀世的字画笔砚,世上难觅的珍禽异兽,亦有巧夺天工的奇珍异宝。

一树高达五尺的红珊瑚取将出来,红光如炽;还有一串夜明珠,共计一百零八颗,颗颗一般大小,浑圆如龙眼,可令暗室生辉;更奇的是一架八扇玉石屏风,天然的纹理形成了一幅壮美山河图,令人不禁啧啧称奇;另外由百名能工巧匠耗一年之时织就的一幅神龙刺绣,暗灯之后,金丝织就的金龙竟会在海天之间蜿蜒游动,金光四射……凡此种种,无一不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显见是各地官员为了睿王之寿,着实是挖空了心思,费尽了心力。

小皇帝看着有趣,君宇珩只是风清云淡地一颔首,淡然说了句甚好,就罢了。

进献寿礼已毕,君宇珩微一示意,殿上一名三品宫监尖细着嗓子大声道:“宣……大漠瀚达尔王使臣,入殿晋见……”

不多时,一名内侍引着一行数人缓缓进入殿内。

那些人中当先一人,年纪甚轻,身材纤细,身着色彩绚丽、镶满金饰极为华贵的异族服饰。肤色雪白娇嫩,毫无大漠风沙吹抚的一点痕迹,连一双手亦是纤长白嫩,没有一丝的瑕疵。若不是他的眼睛,人人都会将他当做是一名极其美貌的少女。

此人的面貌并不似关外胡族,反倒纤细柔美宛若江南女子。只有一双眼睛是冰蓝色的,仿佛微冷的晨曦的颜色,眼睫浓长而微弯,眼神深邃而神秘。

“微臣贺延参见陛下,参见睿王。”他单膝着地,右手斜放于胸前,自称臣下,行了一礼。他身后的四人亦是同样单膝跪下。

他的声音是那种中性的,很好听,柔软而带着点鼻音,汉语说起来极是流利,只是语调略微有点奇特,却反而让他的语声有了种很奇异的魅力。

“平身。”小皇帝还是第一次见到外族之人,乌黑的大眼睛颇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多谢陛下。在下等不过化外之民,今日有幸得慕天颜,不禁诚惶诚恐。” 贺延虽是面对着皇帝,但眼神却在不自禁地探究着那静静坐在皇帝身侧的君宇珩。从他们走入大殿,君宇珩手支着下颔就没有动过,沉静有如大地,却是一个绝对无人能够忽略的存在。那双淡定清冽如深潭古泉的眼眸,深不可测,他几乎不敢与之对视。

“此乃大漠瀚达尔王为睿王殿下贺寿所备的一份薄礼,还望笑纳。”贺延说着将一份礼单承给了身旁的内侍。

那内侍展开后,念道:“瀚达尔王恭祝睿王福寿绵长,谨献上千里骏马二十匹,纯金鞍辔二十副,紫貂毛皮五十张,白熊胆五十个,虎骨五十副,鹿茸五十斤。”

君宇珩在贺延到来之前已然知晓,那瀚达尔王乃是前任胡王的幼子,继位不久,几个兄长心有不服,意图谋叛,如今的情势正是剑拔弩张。此刻派使臣前来祝寿,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不过这些关外胡夷,一直都是朝中的心腹隐患。他们呼啸于大漠之中,极为彪悍而不畏死,不时侵边掠境,烧杀抢掠,手段十分残暴。但一旦朝廷大军集结压境,胡骑却又分散隐于沙漠深处,无法将之一举击破。近百年来,曾有数位皇帝立誓要除尽胡虏而未果。

在此朝政还未稳如磐石、各方势力尚未尽归自己所有之时,若接受瀚达尔王的和谈臣服,自然能令边关得到和平安定。纵然只是一时的,也不失为是件好事。

这样想着,君宇珩展开了微微的笑容,柔和如春风,“贵使臣不远千里而来,这份厚礼,本王就却之而不恭了。”

“微臣还有一礼献上。”贺延又躬身道。

“哦。”

贺延向旁边让开一步,他的身后是两个身高近八尺的巨汉,□□着上身,腰间系着兽皮,脖子上围着一圈狼牙,古铜色的身躯仿佛是钢铁铸成。两人的面貌极为相似,脸上蛮肉横生,几道深长入骨的旧伤痕使得这脸看上去更加令人生畏。这样的两个,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更象是两只蛮荒巨兽。

其实早在一进入大殿,所有的人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两名巨汉,因为,这样形貌的两个人想不让人注意都极是困难。

“此二人乃是我族中的神力勇士克鲁沙、克鲁力,他们力大无穷,身经百战,尤善于摔角。”贺延缓缓地道,“如果陛下许可,就让他们在殿前以角力为戏,仅博陛下和睿王一笑,不知意下如何?”

“听闻你们族内每年举行摔角大会,以选出族中最为神勇的勇士。”君宇珩转眼看看兴致勃勃的小皇帝,淡然一笑,“今日正好可以领略一二。”

贺延转头对那两名力士以胡语吩咐了一句,那两名巨汉闻声而出,沉肩下腰,几个回合的试探之后,扭抱摔打在了一起。

中原之中何曾见过此等摔角之术?不仅是力量的互搏,更是考验智慧及临场发挥。只见两名力士伸出的胳膊比一般人的小腿还粗壮,发力之后,上面的青筋更是暴起如蚯蚓,脚下的汉白玉地板已在巨力之下粉碎裂开。

只不过他们的身形虽是巨大,但动作却毫不迟缓;形貌虽是粗陋,但全力相搏之中,一举一动尽显出力量之美。殿堂之上,不时响起喝采之声。

当两人停止下来,上前跪拜之时,君宇珩亦微微动容,“两位勇士果然是神力无比。”

“的确,相信天底下很难找到比他们更力大之人了。”仿佛掩饰不住一股傲然之情,贺延接口道。

“只怕不然!”小皇帝少年气性,脱口而出。

“那是自然,□□地广物博,人物出众。请恕微臣目光短浅,一时失言。”似乎是发现了自己的失言,贺延忙躬身谢罪。

“狄卿,你来和这两个人比试一下。”小皇帝召来狄霖,君宇珩目光一转,似乎也并不反对。

“臣遵旨。”狄霖应声而起,从席间走至殿中。

贺延见来人只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俊美少年,一身华美的绛红朝服显示出身份的高贵。微微扬起的双眉,深黑发亮的眼眸,轻轻向上弯起的唇角边带着一丝满不在乎的笑意。

“可是,臣怕伤了……” 贺延顿了一下,忍不住道。

“无妨,让他们两个一起来。”狄霖挑起了眉,那黑如曜石的眼眸中闪耀着的骄傲与不羁,一瞬之间夺人心魄。

贺延不禁一怔,眼神在狄霖身上流连了一下,低声对那两名巨汉说了一句。

那两名巨汉眼见一个年仅弱冠的少年只身而出,先是明显地现出了不信,然后是怒意。身为族中最神勇的力士,他们何曾被这样羞辱过?

狄霖只是极随意地站在那里,这姿式更激怒了他对面的二人。他现在面对的是两头已被激怒了的洪荒巨兽,但是他却毫无惧意,反而跃跃欲试,对方那触手可及的如洪怒火,仿佛亦激起了他自己的斗志和战意。

让人还来不及发出惊呼,两名巨汉已是猛地扑了上来,犹如泰山压顶。他们乃是同胞兄弟,更是共同作战多年,心意相通,这一扑配合极为默契,他们的硕大无朋的身形再加上张开的如蒲扇般的巨掌,方圆一丈之内完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狄霖已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狄霖既不退,亦不逃,而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周围的人一阵惊呼。

然而在两人将至未至的那一瞬间,狄霖忽然伸手在俩人的手腕脉门处轻轻一划,两人顿感手腕一麻,劲力全失,而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狄霖提气从他们的头顶上掠了过去。

两名巨汉手腕麻痹,力道无法控制,竟狠狠在撞在了一起。他二人本是全力扑出,这一下变生肘腋,竟来不及收力,虽然是一身铜筋铁骨,也是撞得不轻,嘴角顿时流出了鲜血。这一下若是换了狄霖撞上,只怕立时就要筋骨齐断。

狄霖所做的虽然只是轻轻一划再纵身一掠,但是时机的把握至关重要,那一刻短促有如白马过隙,稍纵即逝,必须在两人全力扑至、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才能生此奇效。他一掠而过之后,也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两人全力施为却未能奏效,反倒被人耍弄般相互撞伤,口中的血腥味令他们狂怒,一时间竟状似疯虎。

贺延眼见不妙,连连喝止,却全然无用。他来朝贺寿是奉瀚达尔王之命暂时向朝廷臣服,以期集中力量平定反叛而不至于腹背受敌。原本是想借俩人神力向朝廷炫耀本族的强悍而不至被轻视,所以他一开始就严令不得伤害狄霖,但现在似乎情势已完全不在他的控制之下了,不禁沮然色变。

一队甲胄鲜明的皇宫侍卫手持着剑戟,涌上前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狄霖刚才一试之下,已知这两人的确是天生神力,无人能敌。现在又是狂性大发,谁敢轻缨其锋?只能尽力展开身法,避其锋芒。

而在周围之人看来则一片眼花瞭乱,忽听两声狂吼,声如猛兽,震耳欲聋,不少人定力不足,失惊当场。而狄霖本是灵动的身形竟也突然一凝,眼看就要丧生于两人夹击之下,众人眼前一花,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只看到两名力士站在场中,两人脸上均是鲜血横流,更显狰狞,一时象是反应不过来,还在相互呆呆地看着,挣扎着想动,却轰然倒地。

贺延禁不住讶然地看着狄霖,狄霖已翩然掠至了一边,他的束发金冠被劲风扫落,黑发散落衣间,有几滴汗珠悄然自额间滑落,却丝毫无损他的俊逸,一番激斗更显得他神采飞扬。

良久,贺延慨然道:“微臣无语,只有深感钦佩。”

“两位力士的确身具神力,无人能比。狄霖用的是借力打力,不过是取巧的办法而已。”狄霖出言道。

君宇珩用眼神看了看小皇帝,小皇帝想了一下,道:“两位力士胜在力大,狄卿胜在智取,各有所长,这场比试很精采,朕都有赏赐。”说完,眼睛溜向君宇珩,君宇珩微微颔首。

贺延代两名力士谢恩,让另外两名随从将昏迷的两人扶了出去。

狄霖刚一动,却发现身上的朝服已在激战中被劲力划破,此时片片散落,甚为不雅,上前禀道:“请恕臣失仪,容臣先行告退。”

“无妨,狄卿先下去更衣吧。”

狄霖走出宫门之时,殿上的侍卫亦已退下,一曲靡丽的舞乐声缓缓响起,一队盛装的妩媚舞娘披着轻纱盈盈地走入了大殿,盛大的寿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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