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如烟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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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相见似相识

相见似相识

五、相见似相识

御书房里非常的安静。

一阵骤来的秋雨刚刚停歇,窗外飞檐下的雨滴,滴落在层层玉阶上的声声轻响,都仿佛清晰可闻。

因为刚下早朝,君宇珩还是一身朝服,坐在宽大的紫檀御桌后,批阅着奏章。

偶尔翻阅奏章、提笔书写、衣袖轻轻拂过……这些细微窸窣的声音,反而令这里显得更加的静谧。

听到门外内侍的通报,君宇珩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笔,悠然抬起目光,看了过去。

狄霖此刻第一眼看到君宇珩的时候,感觉竟是完全陌生的。

虽然还是同样的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然而此时的君宇珩,穿着繁复华丽的朝服,戴着华贵的白玉冠,全身笼罩在微微的阳光里,宛若天人一般,高贵、典雅、雍容、完美,一举一动都犹如诗画。仿佛在漫漫寒夜里,独坐于帐中,似乎已被无边的寂寞所侵蚀湮没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个并不存在的暗淡影子而已。

然而不知为什么,狄霖却还是由衷地觉得,那样一个深寒夜晚里,被冷厉夺目的剑光照亮容颜的那个人,才算是个真正的人,至少比起眼前这个完美无缺的人更为真实。因为在那个时候,那个人的眼中至少还曾经有过一丝的波澜,尽管这种人类情感的波动也仅仅只是一闪即逝。

狄霖心里这样想着,脸容依然保持平静,按照礼仪,从容迈步上前,叩拜请安。

君宇珩此刻第一眼看到狄霖的时候,感觉竟是有几分熟悉的。

只不过这种熟悉的感觉并非是因为昨日那远远看过的几眼,那么远的距离之下,所看到的不过是个模糊的身影而已。

看着那因为长期习武而异于常人的轻捷举止,那仿佛满蕴着潜在力量的挺拔身姿,还有那骨节匀称、修长好看的双手,分明是见过的、熟悉的,分明就是那一夜潜入宫中行刺自己的那个黑衣人,他自信绝不会认错。

只有那双眼睛让君宇珩有一瞬间的些许疑惑,面前的这双眼角微微上扬的眼睛无疑是秀美的,浓长的眼睫,清邃的眼眸,含着几分傲然,还带着些许与其年龄不符的奇特吸引力。

但却全然不是昨夜给他深刻印象的那双眼睛,尽管是同样的一双眼眸,但此刻没有了抛却一切杂念的专注和孤注一掷的执着,所以很可惜地看不到其中那仿佛可以在瞬间照彻长夜、焚尽万物的烈焰。

君宇珩无法否认那样的眼神曾经带给自己的震撼,在那个清冷漫长的夜晚,他几乎是满怀欣喜地以为,自己某样已经失去的东西又重新回来了,尽管他已经并不记得曾经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但就在那一刹那,依稀仿佛之间,黑衣人的那双眼睛和他已被尘封的久远记忆中的另外一双眼睛重合在了一起,他的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复杂感觉,象是无比的渴望,又象是有些莫名的恐惧,仿佛痛彻心肺,却又仿佛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想到这里,君宇珩的心不禁又是轻轻地收缩了一下,有些隐隐疼痛的感觉传来。

然而他的唇角却是向上一弯,微微地笑了。

君宇珩微微展开笑容,抬手让狄霖站了起来。

他的淡淡笑容温暖如春日的阳光,令人不自禁地感到亲切,想要靠近;然而他那双淡定清冽如幽深冰泉的眼眸,那眼眸中仿佛亘古永恒的沉静,却象是隔着道无际的时光长河,让人无法逾越,只能远远的仰望。

这本是两种完全对立矛盾的特质,然而却在他的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交织成了种让人深溺其中、无法抗拒的奇异魅力。

“狄卿当年以稚幼之龄,孤身远赴西疆苦寒之地拜师求艺,这些年想必很是辛苦吧。”君宇珩看着狄霖,缓缓地开口,声音犹如春水中的碎冰轻叩,优雅而悦耳。

狄霖的眼神清澈如寒星,在他飞扬的眉宇之间,仿佛天生有种任何事物亦无法磨折去的傲然与不羁,这令他整个人显现出无法形容的夺目光辉。

君宇珩的脑海之中不禁浮现出了那流星般逆着阳光飞掠而下的身影,还有那周身所散发出的连正午的阳光亦无法遮掩夺去的耀眼光芒。

“多谢睿王殿下的关心。”无论君宇珩的这句问话触及到了什么,狄霖并无动容,只是很平淡地回答,“的确很苦,但也都是值得的。”

没有到过西疆边地的人,可能永远也想象不出狂沙飞舞、风冷似刀的那种感觉。所以狄霖的肤色并不是贵族子弟常见的那种细嫩白皙,而是闪动着光泽的浅褐色,脸部如刀刻般的俊逸线条,总让人不自禁地联想起长空中自由翱翔的鹰。

君宇珩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又开口问道:“狄卿此次回来,可有何打算?”

狄霖的眼睛对上了君宇珩的目光,那幽静如深潭古泉的眼睛,深沉而幽美,似乎没有人能够看得懂这眼底深处到底有什么,然而在这样一双眼睛的静静注视之下,任何东西却又是无法隐藏,无所遁形的。

狄霖甚至很清楚地知道,君宇珩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时,就已经认出了自己,但他却完全没有发现君宇珩的神情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就象君宇琤之前所预想的那样,君宇珩似乎也并不打算揭穿他。

“此次回来,唯愿以平生所学报效国家,为吾皇尽忠。”狄霖没有避开君宇珩的视线,神态自若,“此外,我狄家人丁单薄,如今也只剩狄霖一人飘零在世,所以狄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能够重振狄家,以慰亡父的在天之灵。”

君宇珩凝视着狄霖,这双年轻好看的、尚未被世俗所沾染的眼睛,是如此的清澈明朗,没有丝毫的退缩与不安,从来没有人能够在他这样的凝视之下,还能保持如此的从容平静,以及骄傲。

平生第一次的,君宇珩忽然很想知道,这样一个人是真的对阴谋权术一无所知呢?还是太善于伪装了,以至于连他都无法看透?

“年轻有志,定当前程似锦。”君宇珩微微颔首,轻轻一叹,“狄大将军有子如此,在天之灵亦可告慰了。”

“睿王过誉,狄霖实愧不敢当。”狄霖微一躬身。

君宇珩微微一笑,并不再说其它,只又随口问了些西域边疆的风物人情,狄霖一一作答,俩人相谈甚欢。

这时,门口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一探头,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何泰,进来。”君宇珩早已看见是小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何泰,微一皱眉。

外面的何泰一惊,连忙进来,跪地请安时连声音都抖得有些变了。

“你不跟在陛下身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君宇珩虽只是轻声询问,却也满含着威仪。

何泰本就是一路小跑过来的,现在又吃一吓,满脸都是汗,急着道:“就是陛下让奴才来的。”

“陛下让奴才来看看摄政王现在有没有空。”他抬眼小心地看了看君宇珩的神色,嗫嚅着说出。

“你去禀告陛下,等陛下用过午膳小憩之后,申时臣自会在练马场相侯的。”君宇珩在心中一笑,知道是小皇帝念念不忘骑马的事,也就不再多问了。

何泰连忙应声,胡乱擦了把汗,告退之后就一溜烟地跑了下去。

“狄霖,你父狄飞武大将军当年为国尽忠,先皇亦是感念其忠勇可嘉。”君宇珩又凝目看了狄霖片刻,忽然缓缓地道:“你如今既已艺成归来,本王就封你为正四品广威将军,御前行走,统领羽林卫。”

“狄霖定当不负先皇的厚爱。”狄霖虽镇定,但这个任命稍觉有些突然,他一怔之后跪下接旨。

“自林鹤声离职以来,一直是由简东云暂代统卫之职,”君宇珩静静地看着他,“你上任以后当先与他交接各项事务。”

狄霖清声道:“是。”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全力负责皇帝和皇太后的安全。”君宇珩的语声虽淡淡的,但是他清冽淡定的目光几乎要刺入人的心底,“只不过你要记住,象前夜那样的事情,本王并不想再看见了。”

“是。”只不过狄霖却似乎并无所动,依然镇定自若。

君宇珩挥手让他先行退下,而在狄霖将要退出之际,忽然又道:“申时你就随本王一同去练马场见驾。”

“是。”狄霖也并不多问,行礼后转身而去,留下一个翩然远去的挺拔背影。

一片雪羽般的鸽子飞来时,君宇琤正半躺在四面临水的松木水榭中的软榻之上,隔着悠悠的碧水,似听非听着远远传来的清越笛声,偶尔闲闲地投些鱼食入水,引得湖中五彩斑斓的锦鲤时聚时散,水花轻溅。

他慢慢地自鸽子腿上的银管中取出一个小纸卷,展开看时,那极薄的纸上密密地用针刺了几行字。

君宇琤对着阳光看着,微眯起了眼,眼中渐渐浮出了几分了然的神色,虽然事情正朝着预想中的那样发展下去,但他却好象并没有多少欣喜的样子,反而是一脸莫测的寂落表情。

薄薄的纸片被他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一点一点揉碎,再一挥手,细碎的纸屑如片片落花般飘散在了湖面之上。

“他……可还记得……”从君宇琤的唇边逸出的低低语声仿佛叹息般地也随风轻轻飘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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