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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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三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一路往西安州行去,夏末慢慢变成秋深。

顾惜朝亦换上那身孝服,混入假装出殡的人群里,竟然也一路无事。

大概觉得丧事不祥,没有人将注意力转到这群人身上。众人皆让出道来,让出殡的队伍通过。

顾惜朝倒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

走。

没有坐在马背上千里驰骋的追杀,这是顾惜朝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走着脚下的路走过来的。

他第一次静下心来,看到了沿路的风景。

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

顾惜朝真的在这漫长的路上看到了许多书本中无法告诉他的东西。

他看到的,不是只有几个贪官,不是只有几户人家受到盘剥与欺压。

这条长路上,尽是受尽官家欺凌的百姓,他们被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有尊严没有反抗的欲望,甚至没有活下去的助力。

顾惜朝觉得浑身冰冷——哀其不幸的同时,更多的是怒其不争。

也许,真的是这样。

不是“保”,而是“破”。

保这样的皇帝做什么?保这般的江山做什么?保这浑浊的世道又能做什么?

他紧紧抑制住自己想要出手相救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冲动,或许换来的,就是张家所有人的不幸。

他忽然又想起了戚少商。

你不是什么“御前”的“神龙捕头”么?诸葛的名捕不是“邪魔无阻”么?

可是你现在在哪里?你看得见这些无辜的百姓在受欺凌么?

你在哪里?你他妈的在哪里?

你还不如我这个坏人呢!

顾惜朝的心里从没有这般地翻江倒海过。

自己心底从小抱定的志向,在最真切的现实里,忽然有了动摇。

那是一种梦想被打破的残酷。

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高楼坍塌的那一瞬间,不只是信仰失去。

人生几度秋凉。

现在,正是秋凉。

秋已深。

西安州近在咫尺了。

张大人忽然醒了过来。

从棺材中坐起身来的张大人脸色憔悴,嘴唇苍白,让所有人吓了一跳。

顾惜朝亦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张大人的眼睛里,是很亮很亮的光。

那种清澈的光,与他的病容有了强烈的对比。

这只能让人感觉到更加的忧心——因为这只有一种解释。

回光返照。

他虽然从未与这个梗直的御史中丞张大人打过交道,可是,他的故事他也是听过的。

敢于直言弹劾六贼之首且甚得圣上喜爱的蔡京,置生死于不顾的这份情操,便是值得任何人去敬服的。

顾惜朝虽然做了被江湖人认为是错的事——可顾惜朝的心里是知道什么是对。

他忽然心里郁郁,只希望自己的猜测不是真的。

只离西安州有不到百里了,很快,真的很快。

很快,张大人就能见到他的兄长了,他们为官多年,一直感情甚好,同患难,共困苦,这灾难使他们各奔天涯,流放的流放,逃亡的逃亡,一别,也已好几年了。

张大人醒来时,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到西安州了么?”

他在想念,他在想念他的兄长——几年不见,兄长在那样苍凉的地方,身体可好?心情是怎样的?

张老夫人轻轻地说,“老爷,还有百里的路程,您再休息会儿,就到了。”

张老夫人说话的时候,已有泪水在隐忍——顾惜朝明白,谁都知道,忽然醒过来,苍白虚弱却有着清醒眼光的老人,代表了什么含义。

张家的大夫赶紧上去把脉,张大人清醒的眼睛里亮着比轻狂少年还要清亮的光芒。

只听他不停地念叨着自己兄长的名字,却忽然地就老泪纵横。

“想我张介仲一生为官清廉,为国尽心效忠,却换得一个这样的凄惨结局。还连累了家眷和兄长……”

头发花白的老人从未这般流过眼泪——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戎马一生,清正一生的老人,第一次这样哭得像个孩子。

所有的人都跟着哭了——顾惜朝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在这愈加接近边外的苍凉大地上,只有百里——便可以再见到他的兄长的地方,心力交瘁的老人终于闭上了眼睛,失去了呼吸。

他只是还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兄长,百里之长的路在他脚下本不算什么。

一生忠诚的老人,究竟做错了什么,换得这般的一个下场。

“我无愧于国,无愧于君,无愧于自己的心,我只是想让这个天下更好一点……”

话没有说完的老人,再也没有心力去说完了。

顾惜朝执意地没有掉眼泪——眼泪这种东西不该和他扯上关系。

他站在那里,望着天,拳头握得很紧,指节泛白。

抬头看着天的人,眼泪会不容易掉下来。

于是眼泪就真的没有掉下来。

顾惜朝忽然产生了一种很渺茫的感觉——那种抓不到方向的渺茫感。

顾惜朝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路要怎么走的,他看得很清楚。即便受到怎样的打击,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之后,他还是很清晰知道自己的路。

可是当一个事实,很残酷的,也很真实的事实出现在他面前之后,就是那种“由不得你不信”的感觉。

那是理想的坍塌。

顾惜朝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眼泪忍住——却终是有苦涩的味道。

这个时代的苦涩。

这一次,不是用出殡的哀乐来掩饰踪迹——忠诚了一生的老人,终于在深秋的时候逝去。

这一次的眼泪,是真的。

这一次的所有人,在朗朗白日下一同恸哭。

他们吹唱的,是李太白的《从军行》。

从投军的那一日,两袖清风,兢兢业业,如许年的张克公,却最终换得了一个客死他乡,连兄长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的下场。

可是即便这样,一直在逃亡中的张克公,最爱的,却还是这支曲子,这首诗。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

张老夫人的眼泪几乎流干,可这个固执的老人却没有停止吟唱。

“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

可是顾惜朝却知道,张大人心里想的,定是委屈。

不若死于沙场,保的是国。

这般的死,是“忠”么?

忠的是国还是君?保的又是什么?这个老人在临死之前,想明白了么?

这哀乐却慢慢地变成了浩歌,从白日唱到了长夜,狂歌一首,百里的路上留下的,是一个忠诚的正直的老人,最后的悲哀。

他只是想让这个天下更好一点——这个时代,什么时候才会变好一点?

顾惜朝忘不了,老人最后的那句话——这话,是生生世世绕进他的记忆里去了。

西安州已近在咫尺。

固靖之咽喉,甘凉之襟带——西夏的蕃书字体,都在隐隐说着这片土地的荒凉。

背靠天都山,前临销黄川,这片荒原上曾经有那样豪迈的人民。

是不是能看见曾经那个俊美无俦的皇帝与自己的情人纵马驰骋,消暑怡情的痕迹呢?

可是这些,都是传说,都是别人口中讲述的故事——故事总是爱说得美好,说得秀丽。

可是实际上的西安州,张克公的兄长张叔夜现在所在的地方,却是黄沙飞石,狂风呼啸,一片荒凉。

顾惜朝忽然觉得熟悉。

是的,曾经他也去过这样一个地方——它们很相似。

似乎边关的地方总是那么相似,一样的荒凉一样的寒冷一样的人烟罕至。

那个地方,是生于江南水乡的自己第一次见到的豪迈——原来那就是边关。

男人,是不是就该到这样的地方去,收取关山五十州呢?

那个地方叫做连云寨,那个地方曾经有个戚少商。

可是这个地方,这个叫西安州的地方,它没有连云山水的生气——它有的,只是一方天地皆为冤屈。

被贬至这里,堂堂的官,成了萎靡的罪人。

边霜昨夜堕关榆,吹角当城汉月孤——老人的心里,想的是什么?

定也深深地思念着自己的兄弟。

思念着,却再无一见。

从此是天人永隔——顾惜朝不知道,当他知道自己的兄弟死去的消息后,会是怎样的悲痛。

苍天,为什么一定要将这些老人伤害得那么深?

这个天下——顾惜朝觉得心里堵得烦闷,那种痛,不是他立刻就能疏解的。

他在想,怎样去安抚另一个老人,怎样去学会在这样一个地方生存。

从此之后,夜夜入梦来的,将只是边关的朔风大漠,与曾经的剑舞琴和,围炉饮酒的边关不同,从此的边关,只有寂寞和更加寂寞。

可是他还没有想出该用怎样的话语去安慰,该用怎样的心情去设想时——他却看到了西安州的皇榜与前来堵截的官兵。

“前御史中丞张克公,曾进谗言,冤屈忠臣,后被罢官,却依然不思悔改,反到处散布流言,不忠于君,不忠于国,罪该万死,判满门抄斩,即地处斩!”

顾惜朝重又觉得冷——这段时日,张老夫人给他的温暖,在这样冷的天气里,这样冷的朝代里,重新消失。

而带来的,却是更多的寒冷。

这寒气,慢慢地融入全身的骨头里,他有点喘不动气。

原来,到头来——张大人一直是瓮里的那个人。

原来,戎马一生,清正一生的好官,到最后,却连一个“忠”字,都得不到。

一路以来,吟唱的浩歌也再暖不热他的心——顾惜朝真真切切的,冷得彻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