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绝地逃生
第 23 章
一时兴起的一句话令章希烈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嗓子喊哑了,眼睛被极致快乐逼得流泪流成了两只小桃子,一身骨架更是酸痛得仿佛要散架。最可气的是凤三落井下石,凑到他耳边问:“小烈烈,可还满意?还要不要做和尚?”
章希烈哼了一声,汗浸浸的脸又红起来。凤三轻佻地勾住希烈下巴,将这张清秀俊逸的脸抬起,凝神望着,不由有些出神。少年俊爽的脸庞因激烈j□j而显出一种集妩媚清刚于一身的风情,仿佛最烈最醇的酒,叫人恨不能一口饮尽,又舍不得一口饮尽,捧在手心里光是嗅一嗅已是心醉。
一刹那间,凤三忽然觉得天下大业什么的都不再得要,只要有眼前这个人就什么都够了。他不觉轻笑出声,喃喃:“红颜……祸水。”
希烈眼中有什么光一闪而逝,侧过头去,浓密的睫毛垂下,掩去了一腔心事。凤三将他下巴抬起,那双眼里却是淡淡的什么都没有。
“给你熬的汤。”希烈望望炉子。
凤三爬起来,揭开砂锅盖,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锅里却是乌骨鸡汤。小火偎这许久,肉烂离骨,汤色醇厚,正是饮汤的好时候。凤三拿牛皮纸衬着手将锅端下来,匀了两碗拿过来,吹凉了,与章希烈靠在一处慢慢喝。
“这几天我喝的这个汤都是你熬的?”
“老板家的二姑娘教我熬的。别的还好,就是火候不好把握。你喝着如何,是不是一次比一次熬得香?”
“叫下人做就是了。”
“我喜欢做。”
凤三心里一暖,靠过去,缓缓压住了希烈。
“汤。”希烈仰脸笑,眼睛亮晶晶的。
把汤碗拿开,凤三轻声道:“我还要。”
希烈只是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耳朵尖慢慢又红了。凤三吹了他一耳朵气,眨着眼睛笑起来:“我说还要喝你熬的汤,你又想什么坏事去了。”希烈这才知道入了他的套子,哼道:“得了便宜卖乖……”正说着,双腿忽然被向上折起,凤三就这么将自己推了进来。希烈没半点防备,惊叫一声,一把抓住了凤三。
修长凤眼里含着盈盈笑意,还在恬不知耻地邀功:“喜欢我给的惊喜吗?”
“惊你个头啊!”章希烈吸口气,后面猛地一收,凤三刚鼓起的热情被夹得一下子泻出,懊丧地爬上来咬章希烈肩头,咬牙切齿地抱怨:“小坏蛋!”
“老男人撒娇很恶心啊,凤怀光。”章希烈提醒他。
“敢说我恶心?”凤三眼睛一眯,嘴角勾起冷酷笑意。将希烈双腿压到胸前,攥住一只脚褪去鞋袜。希烈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死命挣扎,笑道:“我错了,我错了,啊啊,饶了我吧。”凤三不理他,屈起小指在他脚底搔起来。希烈怕痒怕得厉害,满地翻滚求饶。也不知闹了多久,两人各滚一身土手脚相缠抱在一起。
喘息平定下来,凤三的耳朵就在希烈嘴边,听见那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怀光,他们见过你了吧?”
凤三略一怔才明白他说的是褚连城和卓青。想也知道那二人一定已经见过希烈,在希烈这边说不通才又去见他。凤三拥住希烈,心里挣扎得厉害,明知希烈想要听什么话,却久久不能出声。
章希烈也不出声。良久,凤三道:“你若不喜欢走,就留下。”
章希烈肩头颤抖,背对着凤三久久没有回头。凤三想搬过他的脸,手刚一动,希烈蓦地转身,一头埋进他怀里。凤三抱住他,入手是嶙峋的骨。希烈从前也瘦,却不是这么个瘦法。从前瘦得骨肉匀停,抱在怀里是少年的柔韧单薄,如今却是瘦损,肋骨一根根都摸得到,瘦得叫人心疼。
“我想通了……你告诉他们,我愿意跟他们走。”
这本是凤三想要的结果,从章希烈嘴里说出来却叫他浑身不舒服,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是丢了魂似的,不由收紧他的腰,抵住他的额头,沉声道:“为什么?”
一瞬不瞬地对视着。希烈眼中迷迷蒙蒙的神色凤三看不懂,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终于懂得的时候痛悔自己不能更早懂得。但这时,凤三不懂。那神色难以描摩,仿佛鸿蒙初辟就深种的柔情,又仿佛终于堪透世情后的清冷,似是在期待,又似是在绝望。千回百转之后,那迷迷蒙蒙的一汪晶水终于化成一弯月牙般的浅笑。
希烈在凤三唇上浅啄了一下,淡笑:“因为啊,我喜欢。”
“希烈,我不希望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谁说我不喜欢?我喜欢得很。”
“真的?”
“真的。”
褚连城要送章希烈入京并不容易。一来章希烈流落江湖多年,荣王一党必然会在他身份真伪上大做文章,二来西南一带是荣王势力所在,沿途必将受到围剿追杀。褚连城来得匆忙,另有接应人马随后而来。在这些人到位之前,就是章希烈和凤三最后的时光了。
南方之事初定,中原武林卧虎藏龙,尚有许多残余势力反扑,大光明教的旗子竖起来固然威风,麻烦却日日不断。凤三日理万机,能陪希烈的时候并不多。每天回来已是深夜,希烈总是睁着眼等他,桌上总有一碗熬得香浓的粥。一夜夜纠缠着抵死缠绵,直到后来相拥着沉沉睡去。
几日后,宝卷忽染重疾,药石无效,葬于龙骨山下。
不久,珍珑回来了。她伤口愈合,只是伤及内腑,遇冷便要胸疼。
九月末,凤三将希烈旧病复发的消息放出去,不再令他与外人相见,只留珍珑在内照顾。
转眼便是十月,几场秋雨飒飒落下来,木叶枯落,天地间一片肃杀。谁想这秋雨下起来便连绵不止,总也不见晴。风雨留人,无奈时势不肯相留。十月初八,褚连城所等最后一支人马到位。卓青率其中两支人马护送章希烈入京,褚连城另挑一线,率余下的人悄然上路,以作诱李诩上钩之饵。珍珑留在凤三身边,仍照顾着房中旧病复发的“章希烈”,做第二道障眼法。
十月十六,凤三率众返凤阳总坛。“章希烈”卧于马车上,从来不见外人,只偶尔听见里面一句两句少年男子的低语,也听不甚明白。
这一日走到一处名叫关风岭的地方,前面路探回报,说山道上铁索长桥被山洪冲断,走不得。东方飞云派人在前搭桥,凤三一行在岭前小镇中歇脚。雨天走路艰难,秋雨吹得身上凉透,然而凤三御下极严,教众噤声肃容,进退有据,倒不见一点混乱喧嚣。东方飞云安排停当一切,发现不见了铁琴,一问才知是去前面搭桥去了。铁琴在教中身份不低,这种事哪轮得到他去做?东方飞云拧眉片刻,披了一件蓑衣上马北去。孙玉楠追上来,将一盏小灯递给东方飞云,道:“天晚路滑,主人小心。”
东方飞云赶到关风岭断崖前时天已黑透,无数盏灯挑起来,把断崖上照得通明。然而暴雨如倾,天地间似是笼了一大幅白纱,只看见人影幢幢,面目完全看不清楚。铁索已被从崖下捞起来,正借着轮盘之力往这边崖上的巨石上缠绕。东方飞云拉住几个人问,好不容易找到铁琴,他满身泥浆混在人堆里,肩上搭着铁索,正弯腰弓背拖动轮盘。东方飞云也不多说,往铁琴身后一站,攀住铁索奋力拖拽。
铁琴来这儿做苦力已令人头大,东方飞云也赶来了,监工的头目更加惶恐起来。东方飞云耷拉着眼皮,脸上没一点表情,头目犹豫了一阵子,只得忐忑地喊起号子。众人怒吼着,将沉重的轮盘绞动。风雨声势极大,衬着雄壮的号子声,甚有威势。直缠了数圈,将铁索拉直方才停下。自断崖上望去,只见幽深的山谷间铁索随风雨飘荡。雨势太大,灯光不能及远,再远方什么也看不见,更叫人觉得险不可测。这边铁索扯牢了,那头也需固定。这个活儿必须有轻功极高的自铁索上走过去,监工在那边吩咐事宜,铁琴提起数盏灯自顾自上了铁索。
东方飞云也拿了数盏灯跟在铁琴后面,刚踏上铁索便听铁琴道:“你留下。”
铁琴轻飘飘站在铁索上,头也不回,望着前面黑洞洞的山谷低声道:“那些人多是归降过来的,你在这边守着。”
东方飞云淡淡道:“他们服了圣药,绝无反叛的胆子。”
“涧谷危险。”
“所以才更要去。”
铁琴不再说什么,身影飘动,向山崖对岸掠去。东方飞云紧随其后,两人轻功皆属上乘,铁索虽飘荡不止,对他们却不是难事。转眼到了对崖,两人将灯盏挂到显眼处为对崖的人照明。对崖的人陆续过来,以树干做成简易轮盘,将这边铁索重新绕上几圈。两头铁索绷得笔直,稳当不少。另一队人马已削好木板,自那端断崖铺过来,以铁丝铁钉固定好。
这一番折腾累得不轻,工具什么的都弃在地上,众人就在崖边山洞等处各寻地方休息。监工命人以油布搭了座帐篷供东方飞云和铁琴休息,忐忑道:“油布不够用,只得这么一个帐篷。”铁琴冷着脸不说话,东方飞云摆摆手,命他离开。东方飞云把铁琴推进帐篷,察觉铁琴身子一僵,嘴角不由轻抿起来,眼光也倏然变得冷锐,他玩味地看看铁琴,忽的一笑,转身踏出帐篷。
十月以来一直是绵绵细雨。今夜却不知怎么的了,好似天地倒悬,海水自天上翻了下来。东方飞云的蓑衣下已是一片水湿。十月的天,冷的年景里是能下雪的。风雨交加,冰寒刺骨,别人都三三两两挤在一处取暖,东方飞云在帐篷百步开外的一株大树旁坐下,靠着树身坐到泥里,望了帐篷良久,拍拍蓑衣上的水闭目养神。
也不知坐了多久,忽觉脚步逼近,一只手犹豫着落到他肩上。东方飞云心头一阵乱跳,缓缓睁开眼。
暴雨如倾,远处的光漫漫打过来,似是隔世之光。眼前的人看不分明,模模糊糊只见一团黑影。东方飞云端坐不动,任肩上那只手收紧,将他拉起来。并肩的姿势走起路来很别扭,步子又沉又重,如心绪一般缠夹不清。
铁琴一脚踢开帐篷帘子,脱了蓑衣扔到帐篷角落,折身坐到枯草油布铺子上,躺下翻个身,将背对着东方飞云。
“你邀我同床共枕?”东方飞云笑了笑。
“废话太多,滚出去!”
东方飞云洒然一笑,不再多言,解剑宽衣,在铁琴旁边躺下。雨水冲刷在篷顶,刷刷声不绝于耳。
不知听了多久雨声,铁琴忍无可忍道:“你翻来转去翻的什么?”
东方飞云叹了口气:“酒瘾犯了。”
铁琴摸出个酒葫芦,闭着眼递过去。东方飞云喜滋滋接住,喝了一口,皱眉道:“回头我弄好酒给你,这个不行,醉得快,第二天难受。”
半晌,铁琴懒懒道:“我醉我的,不劳你费心。”
“这样饮酒太伤身。”
“我伤我的身,也不劳你费心。”
东方飞云碰个大钉子,久久不再出声。默默喝了几口酒,忽然握住铁琴头发将他扯起来。铁琴吃痛,刚一动手便被东方飞云制了个死,脖颈后仰,被这么自上而下压迫着,微妙的暖昧与屈辱感漫延开来,铁琴惊怒加交,喝道:“东方飞云,你敢!”
“有何不敢!?”东方飞云冷然一笑。
铁琴眼中的怒火直要在东方飞云脸上灼出两个洞,东方飞云容色端凝不动:“我的心意你都知晓,大家何必装腔作势。”手指拂过铁琴脸颊,看着俊秀的面孔由红变白再变青,东方飞云淡淡一笑,“你知道我这人胆大妄为惯了,天下无我不敢破之法,无我不敢做之事。若有事我东方飞云不曾为之,你便应知非是我不敢,而是不愿。”
东方飞云缓缓松开手。铁琴凝望片刻,倏然跳起,长剑仓啷出鞘!
“死在你剑下实在是再好不过。”东方飞云笑笑,解开衣带,将健壮的胸膛坦露在铁琴剑下,“东方这条孽龙遇到铁琴这个大劫,要安稳渡过何其难也。我将自己死法想过多次,想来想去,除了你,这天下还有谁能杀得了我?”
“疯话!”铁琴气得浑身发抖,收剑欲去。
“说些不疯的话与你听。”东方飞云拉住铁琴,“你不就是想要他么,其实哪有那么难。我有妙计三条,保管你手到擒来,心想事成。”
铁琴面色微变,盯住东方飞云冷道:“你的话一个字也听不得。”
“听过再一棒子打死不迟。”东方飞云淡笑,“世间有可留之人,有不可留之人。可留之人重情有义,只要拿心去换总有一线希望;不可留之人慧眼冷心,除非是他想做的事想要的人,没什么能动他心念,就是拿一腔热血去换也不过落个两手空空。而少主,正是不可留之人。”
铁琴面沉如水,默然无声。
“要留不可留之人,也不是没有办法。”东方飞云呷了口酒,漫声道,“若手段够强,便折其羽翼,损其手足,将他逼入无你不可之境地;若狠得下心,便废其武功,设笼囚之,将他变为你膝下禁囚;若既折不了他羽翼又狠不下心,便与他同归于尽,生不同日死同穴,死生纠缠,也算是一段传奇。”
铁琴勃然变色,咬牙道:“好毒辣的三策!”
“还有不毒辣的一策。”东方飞云笑笑,“若是你毫不珍惜自己的心,拼着被他扔到脚底踩,便继续追随吧,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回头看见你。只不过这些苦就没有尽头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头,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头。也许直到你死,或者你真的死了,他能记起你的好?”
东方飞云沉黯的眼中忽然掠起一丝笑意,“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你我都清楚,卓青从落阳跑来耽搁那么多天,要不是带走了章希烈怎么肯走?宝卷死得也太蹊跷,时间赶得太巧了些。马车里的人多日不露面,只有那个叫珍珑的在里面伺候,这招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恐怕未必能瞒过李诩那只小狐狸的眼。——铁琴,你要章希烈死吗?”
铁琴瞳孔骤然收缩。东方飞云的阴狠他素来知道,但总没有今晚这一番对话来得深刻。面对他,如面对不可测知的危险猛兽,怀着深深的惊惧,然而心底深处,却又有着莫名的安稳。那安稳信任是哪里来的?
“要杀人其实很容易。借刀杀人最轻巧,不留蛛丝马迹。”东方飞云的声音在耳边飘忽。
铁琴冷冷道:“这种小人行径,我不屑为之。”心里忽然一动,此人……此人有这么多手段,又是这么个放达不羁的人,肖想他多年,这些年来竟然什么也没做。明明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在龙骨山下还是尽心竭力救了他和凤三出来。这般的隐忍等待为的是什么,答案分明,连猜疑的功夫都可以省去。
铁琴抬眼望去,东方飞云也正望着他,面容英武沉毅,双目深沉幽深。铁琴心里一阵恍惚,若这般待他的是凤三……若是凤三……心里蓦地一痛,立刻将这念头压下去。夺过东方飞云手里的酒猛灌两口,提剑跃入雨中。
山险路滑,夜黑如墨,东方飞云不放心,急忙跟上。
夜色里两条人影疾奔如电,奔到山顶,铁琴将剑一横,剑尖急颤,抖出满天银芒。刹时间仿佛泼开一片水银,割裂了沉黑的夜,迫开了急飞的雨。雷电交击,天地间陡然一亮,隔着雨幕,少年的身姿矫夭若游龙,若惊鸿,清清楚楚印在东方飞云眼中。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拧身转腕的一招一式中似乎都浸满了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