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字体: 16 + -

尾声愿作鸳鸯不羡仙

尾声、愿作鸳鸯不羡仙

薛崇简再醒来时正是深夜,他稍稍睁眼,便觉光线刺目难忍,只得再闭上眼睛,低低□□一声,那声音也嘶哑得有几分陌生。李成器悲喜交集,忙将屏风掩上一半,隔绝了床榻之外的明亮灯光,他轻轻握住薛崇简的手,哽咽道:“花奴,你吓死表哥了。”

薛崇简听到他的声音,努力睁开酸痛的双眼,一点微光跳入他的眼眸,他隔着李成器憔悴的面容,看到在他身后床帏上,悬挂着一颗镂花金熏香球,如同东方亘古不变的明星,静静地临照人间。他心中一片朦胧,这星光与他前世的记忆衔接如此完满,那些珠围翠绕、含笑春风的前尘旧事,在这星光的照耀之下,都从尘封中破土成芽,迅速渲染成一片夭桃秾李的春光。他几乎就要以为,普救寺的潺潺水声,只是他昨夜凌乱的梦魇。他从梦中醒来,有表哥轻轻勾起他的手指,有云母屏风为他们描绘出高唐湘江的迷离天地,有多情妩媚的香球,用静息的香气无声地倾诉他们的誓言。

可是身后的剧痛逐渐清晰起来,他也看到了李成器身上刺目的白衣。不过三年,他们此生最重要的亲人一一离去,转眼间他们都成了孤伶孑然之身,再无长辈可以庇护他们的任性,再无悠远天地可供他们纵马驰骋。无父母者曰孤,他在蒲州三年,终于将这个字的可怕体会的明明白白,人皆怕死,未必是怕死时那一刻的疼痛,所惧者不过是死后与亲人远隔的思念与孤独。

薛崇简只觉被自己奋力压制三年的悲怆、恐惧、凄凉、委屈、渴望,骤然化做一股酸热涌上眼眶,受杖时一直干涸胀痛的双目,终于渐渐湿润了起来。这是他与表哥的天地,他又可以用纯稚如婴儿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爱恋与疼痛了。薛崇简双手搂住李成器的腰,将脸埋入他怀中,毫不掩饰地痛哭出声。李成器俯身下去,用挂着热泪的面颊轻轻蹭着薛崇简的后颈,他们皆知道对方此刻心中所想:这世上只有他了。

薛崇简在李成器怀中哭了许久,直到精疲力竭,整个人松弛着瘫软了下来。汗水与他们交融的泪水,将他的身躯沐浴得洁净轻盈,那舒适的疲惫,如同沉浸在温暖的汤池中。他知道自己被烧成灰烬的筋骨血肉,重又聚拢一处,他从泥犁之中夺回了自己的魂魄,再世为人。

他迷蒙着双眼打量李成器道:“我睡了几日?”李成器道:“两日。”似是怕后面的话会刺痛他,李成器除了靴子,和衣躺在他身边,轻轻将薛崇简搂入怀中,才低声道:“我已派了长史去蒲州接回阿兰的灵柩,等你能起身时,再亲自主持下葬。”薛崇简听到那个名字,仍是疼的浑身一颤,下意识往李成器身上贴了贴,道:“他如何肯放过我?”

李成器沉吟一刻,终是将那封遗诏与昭成太后附葬太庙之事一一告诉他,又告诉他两人同去袁州的喜讯,他只觉不该再隐瞒什么,他们的性命早系在了一处,无论悲伤与欢喜,皆可共同承担,如同两个孩童之间的亲昵无间,又似是对着神佛神明般的虔诚坦荡。

薛崇简却是咬牙切齿,怒道:“这无耻小人!”李成器道:“我想,我娘在天有灵,也会要我救你。”薛崇简顾不得伤处疼痛,忽然将身子用力钻入他怀中,恨不得将这一身血肉与他融在一处。只有这样无任何缝隙的拥抱,方让他觉得安稳踏实。在外人眼中,他们都是不孝之子,都因为怯懦,负了父亲的期望,母亲的恩德,他们只有拥抱着,才有力气共同对抗整个天地的炎凉。

薛崇简清醒之后,李成器便又恢复了早起随班入朝、午后为花萼相辉楼作画的日子。国丧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丧期一满,外刺的亲王么们便当离京,十日内要画完那面巨幅图画,时间也甚紧迫。他散朝后一画便是三个时辰,回府时已到薄暮时分。

李成器骑在马上,追着西天如火的晚霞,心中甚是轻松欢悦,想到花奴在家中等他,连腰腿上的酸疼,都带着几分疲惫的惬意。他路过西市时,正逢将要收市的时刻,摊主游人皆匆匆赶路,他的马匹陷入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焦躁却又安稳的人流。他只觉连牛马的嘶鸣喘息之声,听去都是那般的温情,他放下一天的劳碌,要赶回家与思念之人团聚,他终也能品味尘世中凡夫俗子的温情了。

他回到府中,直奔薛崇简寝阁,见一个婢女捧着药盏愁眉苦脸站在门外,诧异道:“怎么了?”那婢女跪下道:“薛郎君不肯服药上药,太医来了也不许人家进屋,奴婢们服侍不周,请殿下降罪。”李成器稍稍一怔,接过药盏道:“交给我就是,你们去吧。”

他进屋时,薛崇简想是已经听到声音,翻过身来侧卧,手臂支撑起头颈,望着他微微含笑。他身上只着冰绡纨素中衣,也不知是内里莹润的肉色透出,还是外间温暖的灯火投射,那薄薄丝绸便化作一片旖旎的云霞。这云蒸霞蔚的华彩中,横卧着个玉山一般的人儿,轻佻的风流与缠绵的情意交融一处,顺着他含笑的嘴角,他弯曲的手臂,他薄薄的衣角流淌下来。李成器一个恍惚间,似看到了十万春花齐放,听到了三千迦陵鸣唱,自己竟是一脚踏进了蓬莱仙境。

他在进屋时板起了面孔,此时心跳却不可遏制的快起来,紧抿着嘴唇克制笑意,径直走到薛崇简身边,小心地褪下他的裤子,见伤处虽已结痂,皮肉仍是青紫斑驳,原先破皮之处尚在高肿。本是想责备他两句的,见到这伤痕时不觉心疼得连呼吸都软了,只能嗔怪地说一声:“怎么不吃药?屁股不疼了?”

薛崇简撇撇嘴道:“我现在不良于行,你要丢下我也方便些,索性让它疼着,免得下了床烦你。”李成器见自己一日未归,他便是如此娇痴依恋模样,心中爱怜与歉疚糅杂,如含了一颗梅子般酸甜喜人。他除下靴子,坐上床来捏着膝头轻轻嘶了一声。薛崇简诧异道:“你怎么了?”李成器笑道:“我站了两个时辰画马头,又跪了一个时辰画四蹄,膝头痛得紧。” 连他也有些诧异,自己往日是从不喊痛的人,为何在花奴面前,便不自觉得生出这般孩童心性,这一点点的痛楚,也愿意拿出来换取他的疼惜。

薛崇简将信将疑,道:“画院的人都死绝了?要你去充这杂役?”李成器笑道:“不成啊,陛下修花萼相辉楼,指名那面墙要我来画。”薛崇简等了李成器一日,原本心中有怨气,此时想到他伏地作画的模样,心中泛起一阵酸疼,虽是哼道:“你愿意献殷勤,活该腿疼。”却忍不住伸出手去,在他膝头上按揉。

李成器脱去公服,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金盒,笑道:“这不能丢了,回头得供起来。”薛崇简从他怀中探出头来,道:“什么宝贝?”李成器笑道:“陛下从终南山道士那里求的仙丹方子,据说服了可百病不侵,长生不老。陛下说‘朕每思服药而求羽翼,何如骨肉兄弟天生之羽翼乎。虞舜至圣,舍傲象之愆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此为帝王之轨则,于今数千载,天下归善焉,朕未尝不废寝忘食钦叹者也。顷因余暇,妙选仙经,得此神效方,古老云:服之必验。今分此药,愿与兄弟等同享长龄,永无限极’……”

他将皇帝的赐书背诵一遍,薛崇简一边听一边笑个不住,他大笑中震动伤处,又攒眉拧舌捂着屁股直叫“哎呦”,他好容易换过气来,笑道“他这个岁数,就得了怕死的毛病么?也不看看祖龙是个什么下场。”他拿过那金盒打开,取出内里一丸黑乎乎的丹药,顺手丢进唾盂中,笑道:“你别吃了,没的污了嘴。”李成器并不阻拦,他重隔三载再看到薛崇简的笑容,只觉那一扬眉、一眨眼间,自己的身子便真如登仙一般轻盈喜乐,世上可有比这更灵验的仙丹么?他笑道:“我不吃,便真是仙丹我也不吃。”俯身在薛崇简面上轻轻一吻,道:“有花奴,我不愿成仙。”

睿宗丧满之后,李成器转迁袁州刺史,薛崇简转迁袁州别驾。薛崇简尚不能骑马,李成器便陪他坐车,逶迤的车马缓缓行到了这座陌生的江南古城,当先跳入眼帘的是缕缕云雾中的万顷翠竹,脉脉烟霞散入连绵山峦,绿树城郭为他们展开一幅苍翠古画图。车入城中,带着草木清香的润泽气息扑面而来,竟像是窗外浮着淡淡云影,随手就能牵过一缕来。

薛崇简伏在车窗上有些发怔,他原本觉得,只要有表哥在身旁,皇帝将他打发到何处烟瘴之地都无妨。他在经历过三年的山愁水惨之后,蓦然被这浩荡清明的景色震惊,只觉实在不像背井离乡的迁客逐臣,可以拥有的美好。

袁州古称宜春,因城中有美泉,夏冷冬暖,莹媚如春,饮之宜人而得名。李成器与薛崇简的官舍毗邻,他们所挂的刺史别驾皆是虚衔,不得干预地方政务,他们终于能够放下烦冗,有大半的时间沉溺进这青山绿水之中。袁州四围皆山,以仰山风光最佳,山壁光滑峭立,月明之夜整座山峦都似在发着淡淡清光,如一颗巨大明珠浮于天河之中。此地茶花、毛竹极盛,薛崇简与李成器还是次年春天,才被此地的山茶震惊,他们在长安见过牡丹,虽然花开极为富丽,但毕竟数量太少,一丛丛各自矜贵地傲然独放。而此地的山茶却是如火如荼开遍山野,任凭樵夫桑女采折。

每日似乎都在研究吃些什么,袁州富足的物产能让这话题历久弥新。遗憾的是江南不食羊肉与酪,李成器专程为此上表皇帝,于是常常有新鲜的羊肉和羊乳从长安千里迢迢送来。李成器明白,他需要有些求田问舍的表示,来让皇帝放心。而事实上皇帝从未放心,他偶然听说,自己某日拿起一本乐谱扇凉,皇帝知道后大喜,道天子兄长自当耽于富贵声乐。李成器听到这传闻后只是淡淡一笑,他们的快乐是不同的,注定此生无法相互理解。

袁州除了新鲜野味与竹笋,米岭上更产一种奇异的红米,米粒细长,晶莹不透,微呈红色,煮熟之后颜色加深,如一颗颗细碎玛瑙堆了满碗。薛崇简某日突然得了主意,此地既有好水好米,何不用来酿酒?李成器当即赞许,两人从坊间请了师傅教导,又从书中所载的方子研习了几日,在仰山下建了两间竹屋,专做酿酒之用。酒浆如蔷薇水,又如胭脂泪,一滴一滴地渗出。李成器与薛崇简爱极了那颜色,有时抱膝对坐,一望便是一个午后,他们终于不再吝惜时间,不再畏惧离别,连天地都在这香甜中要醉得做一场春梦。

李琎到了满地乱跑的年纪,酒坊也成了他玩耍之所,他常常蹲在木桶下,用舌头去接那一滴滴坠落的酒浆。为了他的口味,李成器与薛崇简在后来的方子中,又加了枣子、杨梅等物,酿出七八种酸甜清淡的口味来。李成器未曾想到,儿子在这山野中染上的癖好,竟成为他一生的快乐与排遣,让他得以在刀丛剑林的皇城中,眯起一双清澈又迷离的醉眼,大隐于朝。

在这化外之地并无尊卑礼仪约束,李琎一凭心性成长,活泼好动得有时令李成器头痛。李琎与薛崇简最为相投,比跟李成器还要亲昵些,他知道自己有个小名也叫花奴后,便不许家中人再喊他大郎。他最快乐的事,便是坐在表叔的马上,让他带自己进山打猎,府中镇日山猫兔子乱跑。

晚间他们在山下点起篝火,李成器击鼓,薛崇简教李琎跳胡旋,火上架烤的羊肉鹿肉争先恐后地吱吱作响。李成器带着宠溺与羡慕看着儿子,再想起自己的幼年,只觉得恍惚如梦。也许这才是生命延续的意义,孩子便该避过他们经历的苦难,他的生命如同刚刚冒尖的嫩竹,全是鲜亮的光彩。

这绵绵青山,潺潺绿水,茂林修竹,杂花生树,原是他们幼年对长安的怀想。想不到此生的夙愿,竟在这偏远的江南小城中实现,也不知上天于他们是偏爱还是戏弄。

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至李琎七岁,开元七年,因早年的功臣大多逝去,政局渐渐安定,皇帝为彰显友悌之情,将外刺的诸王一一召回。他们离去时,薛崇简只能送至宜春台上,李琎回头望着绣峦堆玉、层城高台上那个衣袂当风的身影,再望望前方夕阳残照的平芜绿树,只知道这倚桥临水的家园,美味的竹笋山鸡,清甜的胭脂酒,都成了无可奈何的遗憾,如同他对花奴表叔的眷恋。他坐在父亲的马上,在一群静默的大人中,忽然之间放声大哭。

回到长安的李成器力请,皇帝终于同意让外任别驾的薛崇简每季入朝。

因皇太后谥昭成,宁王李成器改名为李宪,申王李成义改名为李撝。宁王明白,这是他人的江山,他的姓名、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他需要按照旁人的安排活着,唯一属于自己的财富,是思念。

思念随着绵长的岁月中起伏,他的人生又回复了少年的规律,在期盼、相会、离别的轮回中,悲喜平缓有致地交错。他又被困在了一堵围墙、一方庭院、一座皇城之内,等待着花奴的马蹄前来将这寂静打破,他从陌上繁花中走来,从绵绵雨幕中走来,从秋夕流萤中走来,从琼瑶冰雪中走来,只有他来的日子,李宪对四季才有明确的感觉。

李宪每日里散朝回府,放下紧张、恭敬、疲惫,望着那落落月华,会轻轻松一口气,又过了一天,距离相见的时间又近了一分。待相见之时,那时间一分一毫都贵胜黄金,他终于明白古人为何要秉烛夜游,只因美好的事物如天心月圆,枝头花满,繁华往往短暂。生命因这短暂并不完满,却始终有期盼。

开元七年,皇帝宠妃武惠妃再诞下一子,取名李瑁[1],此前武惠妃连诞二子一女皆夭折,便将此子过继给宁王李宪抚养。李瑁幼年最愉悦之事,便是跟着大哥与花奴表叔玩耍,薛崇简并不因为他的父母而嫌恶这孩子。薛崇简从袁州带来竹笋、胭脂酒、山鸡、腊肉、梅干菜野猪肉饆饠、香菇、栗子、鹫峰的新茶,于孩子们都是奇货,这些吃食大多被李琎李瑁饕餮了去。于是宁王府平和寂静的岁月里,思念薛崇简的便不止李宪一人。每次薛崇简翻身下马,李琎李瑁都会争着扑入他怀中,开口就问有好吃的么?李宪在旁边微笑,灞桥的杨柳在他头顶拂动,生命转了一个轮回,原来一切都不曾改变。

花好月圆,却终究有花谢月朦胧之日。

李宪不知,是不是他的弟弟们也如他一般,丢弃了那长生不老的丹药。开元十二年,申王李撝薨逝。李宪再想不到,二弟在他们五人中心胸最为开阔,身子最为强健,又素善啖饮,平日里极少生病,竟然会病殁在壮年。而两年后薛王李范病逝,更是让李宪体会到天命无常,生死大限,无人能躲。开元十九年秋,薛崇简在返回袁州途中染上风寒,病逝于袁州官舍。

宁王李宪一场重病自开元十九年秋延续到二十年暮春,僧人崇一的药救活了他,皇帝赐崇一绯袍鱼袋。李宪带着遗憾想,为什么他此生渴求的东西一再被褫夺,他厌恶舍弃的东西,却一次次地被强塞回手中,扔都扔不掉。他拖着衰弱无力的身子走出暖阁,被园中一片灼灼如火的山茶撞痛了双目,那是去年夏天花奴从袁州给他带来的,不想今春竟然活了,如一泊殷红的血,无知无辜地与他相对。

李瑁于七岁时被封为寿王,返回宫中。他从小生长王府,对宫中十王宅里的生活十分不惯,每每见到李宪与李琎总是诉说宫中寂寞。他的母亲已经成为六宫的主人,在开元十二年怂恿皇帝将王皇后赐死,谁也不成想到,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终是袭承了她姓氏的聪慧与狠辣,在这血腥的泥淖中脱胎换骨,如鱼得水。

李瑁不明白,他的母亲正在施展浑身解数,为他谋求天下之主的位子。他只是本能得寂寞,他七岁之前王府中触摸到了天伦真实的模样,对自己的亲生父母生疏而迷茫。他寻找一切理由离开皇宫回到王府,李宪的重病让他得以在王府快乐得盘桓数月,他会为再也见不到花奴表叔难受,会为爹爹的病情担心。当他随意在王府中奔跑来去时,他小小的心中又会隐隐期盼,爹爹就这样病下去好了,随即他又会痛恨自己的自私,他怎能用爹爹的病痛来换自己的自由。

李宪病愈之后,武惠妃派人来接李瑁回宫,李瑁又哭又闹,来人终于答应宽限一日,明晨再来。李瑁和李琎商量这宝贵的一日该如何消遣,最终的主意,是要李宪带他们去吃羊羹,然后去曲江游春。李琎年近弱冠,自比李瑁心思周全,他希望借机让父亲能走出家门,在春色中略缓伤痛。

李宪虽然疲惫,却无心情跟两个儿郎争辩,便带着他们出门。李瑁吃遍了整个东市意犹不足,让内侍专门背个背篓,装着他买下的各种吃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李琎笑道:“你干脆跟中宗一样,在宫中开个集市算了。”李瑁幽怨地瞟了大哥一眼道:“你想吃骑马走两步就能来吃了,自然不稀罕。”李琎轻点一下李瑁的额头,道:“真没出息,这个哪里比得上烤野猪肉,竹笋炖山鸡,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李瑁笑道:“哼,你都跟我吹牛几年了,也没去成,你只欺负我没见过罢了。”

李琎不屑地回头瞥了一眼高耸的大明宫,道:“我是郡王,将来自然会外刺啊就藩啊,才不会一辈子困在这城里。”他厌烦地拿马鞭一指人流,道:“跑个马都跑不开。”李瑁向往地道:“我是亲王,也可以外刺就藩,等我大婚之后,就让父皇把袁州封给我!”李琎笑道:“你顺便求你爹给我换换地方,我不要汝阳,我要封到酒泉去,听说那里的酒最好,回头你来找我喝酒,我去找你吃肉……”

他们策马在前走得欢快,几乎忘记了身后沉默的父亲,李宪静静地听着,亦陪着他们微笑,即便是折断翅膀的鸟儿,心中也会怀着翱翔青云的梦想。他恍惚回想起自己少年的梦想,原来他们魂梦所系的长安,下一辈们已经忙着逃离了。

进入曲江人流更多,他们只得下马步行。沿着蜿蜒曲江脉脉柳堤,四处皆是妖冶少女少年,酒香与粉香,笑声与歌声,柳梢的花胜,江中的画舫,一起将曲江妆扮地缱绻旖旎。青山如眉,碧水似目,青春受谢,白日昭只,这季节原本如人的生命行到了最好的青春,再怎么繁华张扬纵情风流,都是理所应当。

李宪很快被人潮挤得落后,他看见李琎拉着李瑁钻入一个圈子,跟着一队少年携手踏歌而行,他们的俊美吸引得众多少女围观,纷纷向他们投掷樱桃与花朵。那翩翩旋转的少年身影,让李宪有一刻眼花,他再揉揉眼睛,明白这春光与他心中的并不相同。

他被遗弃在这繁华的红尘之外,也并未觉得寂寞。他知趣地默默退至一株杨柳下,听见人群中传来赞颂这美人如玉、春光如画的歌声:

“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作者有话要说:[1]李瑁初名李清,他只是个打酱油的,我就懒得来来回回给他改名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