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风1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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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8章 悔恨与新生

    万人聚集的空地,忽然变得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地上,只有说书先生洪亮的嗓音,如黄钟大吕般响起:“诸位说的是,泉州淮军没有降淮军乃是铁铮铮的汉子,随李庭芝李大帅驻守淮扬,杀得蒙古鞑子不敢正眼觑我故宋,投降两个字,对他们完全是侮辱”

    台下淮军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就连天塌下来都不管的老兵油子王仁,都羞得满脸通红,偌大的身子缩成一团在殉国英烈的事迹面前,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小。

    “仅一个时辰,泉州淮军二千五百英烈,就舍身取义、杀身成仁,一腔浩气冲上云霄,和日月星辰争辉去了,惟有最后一名违令出营,在姐夫家养伤的淮军,官名唤作何承志,躲过了这场劫难。诸君道这位何义士又当如何”说书先生问这个问题,台下已没有人有脸搭腔,他只好自问自答道:“何承志怀揣牛耳尖刀,往蒲府后门而来,他要抓住蒲寿庚,杀掉这个狗贼来祭奠逝去的兄弟”

    说完何承志的事迹,台下已是泣不成声,姜良材发现,最顽固的老兵油子都流下了滚滚热泪,王仁哭得尤其大声,泪水哗哗的往下掉,哭天抹泪的比谁都伤心。

    姜良材拍着他宽阔的肩膀,轻言细语的安慰道:“王仁啊王仁,你爹娘早就去了,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还有什么好伤心的呢我们爹娘老子、婆娘娃儿都在淮扬,这会子被元鞑子占了好些年,也不知是死了、逃了还是散了,比你苦得多哩”

    王仁哭得像个去爹娘的婴儿,抽抽噎噎的道:“王大哥你不知,俺昨晚上做了个梦,俺娘托梦给俺因为我替蒙元当兵吃粮,当了猪狗不如的汉奸,阎王爷把老两口下在枉死城里,不得托生呢

    王大哥,王大哥你说爹娘养俺这么大,还要为了俺受苦,俺还算个人吗”

    还没等姜良想好安慰他的话身边另一位士兵也号啕大哭起来,一边批着自己耳光,一边捶胸顿足的道:“我他妈不是人是畜生我媳妇被元鞑子糟蹋了,我儿子被活活摔死,我还贪生怕死着朱焕降了元鞑子,我不是东西,我是猪狗不如的烂王八,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

    说罢他就跳起来头往戏台子下撞去,姜良材措手不及眼看他就要撞个脑浆迸裂,还是庞士瑞眼明手快,一把从后面抱住那人,便如此,还是撞在戏台底下上起了老大一个青包。

    后悔啊,后悔自从被焕、孙国梁、李国栋几位将官连骗带吓,随着他们降了蒙元些深受淮扬大帅李庭芝教诲的淮军士兵,就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李大帅的谆谆教悔总会在梦醒时分涌上心头,让他们寝食难安。

    压抑。放纵。纵酒。油滑。各种各样地恶。只不过是他们逃避现实地办法。可就像古诗中说地那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他们逃避、他们麻木。他们地心。在沉醉中渐渐死去。

    直到今天。最传统地书文、文。唤醒了他们内心沉睡已久地自责和愧疚。悔恨。就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们。

    处处都是撕心裂肺地痛哭。处处都是如受伤野兽地哀嚎:“我恨呐我恨当年怎么运气不好。没有随着李大帅去泰州。否则在泰州和弟兄们一块战死。现在已在天上。和泰州、福州、泉州殉国地弟兄们团聚了现而今。他们在天上和日月星辰争辉。我却永远是个狗汉奸。连家乡都没脸回去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呀”

    有人捶胸顿足:“家乡怎么有脸回去哟如果家乡父老问我。你随着李大帅杀了多少鞑子。当年泰州城陷。你是杀出重围。还是在死人堆里逃命。这些年。你是在汉军服役杀鞑子。还是往太行山投了红祅军抗元义军。我该怎么回答哟”

    还有人蒙着脸。发出绝望地哀嚎:“天呐。我离开家地时候。我儿才五岁。他晓得我是跟着李庭芝大帅去杀鞑子地。要是现在。他晓得俺、晓打小儿尊敬地父亲。投降鞑子做了汉奸。跟书文上地张邦昌、秦桧一样了。他会怎么想啊天呐。我回不去了。我连自己地儿子。都没脸去见呀”

    有人默默地念叨着:“家乡我回去过。沿京杭大运河北上地时候。我悄悄回家看了一趟。家里正在做喜事哩”

    “蒙元南侵,百姓苦不堪言,你家还有什么喜事”

    那人一脸悲苦,像丢了魂似的喃喃道:“我的屋子里,乡绅、族长、村里的老人都来了,连九十三岁的老老族长都来了,我的妻儿披红挂彩,看得出来,他们都哭过,但他们现在笑得很开心。”

    难道是以为男主人死了,寡妇再嫁可乡里面寡妇再嫁是丢脸的事情,也不至于乡老都来道贺啊姜良材凑了过去,想听听下文,揭开疑问。

    “他们以为我已在泰州,随着李庭芝大帅殉国升天了他们披红挂彩,庆祝老刘家出了我这么一位光宗耀祖的大英雄,和李大帅这样的忠臣义士一同殉国,在他们看来,是老刘家无上的光荣,他们凑钱,为我修建了衣冠冢,修建了忠烈牌坊”

    那人的声音,已是字字泣血:“我妻儿全族公养,我老刘家光宗耀祖,我爹亲手把我的牌位,供在了族里的祠堂上,和历代祖宗待在一块,可是,他们都错了,他们以为我死了,可我还活着,我还像猪狗一样的活着我还能回家吗我还敢回家吗”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这四个字,在所有新附军将士的心头不断重复,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为了芶延残喘,为了延续可悲的生命,而抛弃了百姓的期待背了李大帅的教诲,想到家乡父老如今还当自己早已殉国成仁,在家乡将自己追随李大帅杀鞑子的英雄事迹

    诵,他们的心头,就比吃了黄连还苦,他们的眼眶,十年陈酿的白酒还辣。

    楚风在军营外一座阁楼上察着军营中的动静,“十多天了,应该收网了吧”

    张世杰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口称万岁道:“谢陛下恩典,微臣替淮军将士,替故去的李庭芝李大帅陛下皇恩浩荡”

    “请起,张师长请起”楚风一改平时只要不是公众场合就玩世不恭的嘴脸,比任何时侯都严肃认真:“李庭芝的谢,我可当不起啊他驻守淮扬逾十年鞑虏不敢南下江淮,直到宋亡,小皇帝谢太后降元,他依然守卫着我华夏文明,死战扬州誓死不降,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与岳武穆前后争辉,足为我华夏万世敬仰带他说的一个谢字,天下无人当得起啊”

    淮军李庭芝手中,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兵:和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蒙元铁骑战场争雄的大宋头等强兵,它的各个部分,已在泰州、福州、泉州殉国成仁,惟有被朱焕欺骗、裹挟降元的扬州淮军,是这支军队最后的底子了。

    张世杰是李庭之外,淮军的另一位统帅,他也曾经奉旨驻守淮扬,之后率领部分淮军驻防鄂州,在那里抵抗伯颜的南下大军,其后临安陷落、海上行朝建立,这部分淮军就跟着他下福州、泉州,在那里殉国成仁。

    出于对淮军的感情,张世向楚风请求不要将这些曾经为抵抗蒙元流过血的战士,送到矿坑里充作苦役,给他们一个机会,张世杰用性命担保,能将他们重新变成那支打不垮、压不弯的天下强军。

    “他们曾经为夏流过血、流过汗,可他们后来却做了汉奸,认贼作父、为虎作伥,”楚风沉吟良久,或许是那位从未谋面,却无数次被提到的、和文天祥、岳飞同样不朽的李庭芝,或许是泉州城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二千五百淮军,打动了他,最后他点点头:“好吧,功过相抵还不能让我改变主意,但李庭芝和淮军这两个词,让我动容,我不得不给他们最后一个机会。”

    于是,有了最近十多天发生的一。

    军营中,有人认出了上司,宋亡三杰之一,枢密使张世杰

    只见这位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军,身穿汉军中将军服,两颗金灿灿的将星在他肩头闪烁,灰色的军服笔挺,胸前佩带着银光灿烂的二等华夏重光勋章,他明显比驻守淮扬时老了许多,但他的腰板依旧笔直,他的步伐依旧坚定有力,他的眼中依旧燃烧着不屈的斗志。

    “张枢密,张大帅来了”消息俘虏群中传开,人人都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如今,张世杰已是大汉帝国响当当的骑兵师长,大汉帝国群英传中鼎鼎有名的人物,既为前朝忠臣,又为新朝元勋,身事二主而精忠赤诚,得享盛名;自己却一失足成千古恨,随着朱焕狗贼降了蒙元鞑子,祖宗蒙羞、家乡父老不容,在这位老上司面前,如何自处

    新附军战士们尴尬的别过了头,目光不敢接触老将军的身体,而且,张世杰的目光扫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不由自主的矮了一截儿,恨不得把身子缩成团,不要被他看见才好。

    可事与愿违,张世杰带兵如赤子,出则同列,入则同寝,但凡五年以上的老兵,大半他都认识。

    “抬起头来,低着头,我就认不得你们了还是不是淮军,是不是李大帅麾下调教出来的汉子都给我把胸膛挺直了,别他妈缩着像个娘们”

    张世杰一声虎吼,惊得人们心脏一缩,老上司积威所在,他们自觉的挺直腰杆,挺起了胸膛。

    “好,这才有个老淮军的样子,这才没有给李大帅丢脸”张世杰审视着这群士兵,是的,他们的锐气在朱焕手中磨损了不少,他们的精神不复当年的昂扬,但他们在看戏听书的时候,还会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在见到老上司的时候还知道羞愧,这就是有那么一点子血性,还留在胸膛里面。

    “姜良材,是李大帅陷阵营正军旗牌官下面的小兵,冲锋陷阵是把好手,姜良材”

    “有”张世杰一声断喝,姜良材像被电击了似的浑身一震,忽的一下直挺挺的站起来,抱拳向昔日的统帅行了个军礼,就像当年在扬州城中驻守时那样。

    “庞士瑞,我记得七年前驻守鄂州,你在我麾下当兵,作战最为勇敢,援救襄樊时,曾经手刃一名登城的元军百户,后来才调到扬州去的,庞士瑞”

    “有”庞士瑞起立,抱拳苦笑道:“悔不当初,若一直追随老元戎,或在泉州成仁,或在崖山取义,终不至有今日。”

    “王仁”“李德”“成万佳”凡是被张世杰点到姓名的将士,都站了起来。

    两万人组成的新附军中,已有好几百人站了起来,没有被点到名的,则充满期待的看着张世杰,希望能享有被统帅点名的殊荣。

    但张世杰累了,他哈哈大笑着:“这是我的兵,都是我的兵啊兔崽子们,就算没有被老夫带着摸爬滚打过,也是我教训了的兵,来做你们的正军将副军将旗牌官,又来操练你们你们额头上一个个都刻着老朋友李庭芝李大帅的李字,和我张世杰张某人的张字你们都是我的兵”

    “大帅救我”姜良材跪了下去。

    “大帅,我们想打鞑子,我们不想当汉奸”整整两万人,齐刷刷的跪了下去,“给我们一个机会吧,只要能战死在战场上,让我们做什么都行求求您老人家,发发慈悲吧”

    天底下从来没有这样的奇观,两万人齐声哀求,所求的内容不是荣华富贵、不是生命和自由,而是到战场上去战死的资格。

    对他们而言,战死,是一种荣耀,一种证明,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