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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过宠引嫉凶星至

    德妃打前一天晚上在宴上闹了一起,惹得皇上怒斥了一顿之后,第二天就摞了挑子。诸事不理,闭宫不出,举凡有报事的人来全打出去。接着便自请上奏,跟皇上说自己失了仪雅,无颜管理后宫诸事,自罚月俸,自领禁足思过。太后一早就大撒手什么都不管,如此绯心便请旨重掌后宫,皇上没说什么,两边皆都准奏。

    绯心虽然有些诧异德妃脾气见长,变起脸来开始浑不吝地耍小性子。但她此时请旨掌宫包括皇上答应得痛快都有一个原因,便是两人都知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快到头了。

    绯心阴虚不固,宫血不足,难以固胎培气。这在怀孕初始已经知晓,只是她一直心存一线希望,不愿意早早放弃。但随之日久,自体日虚,胎日异常。胎儿在腹中反成母害,将她日益损耗。冯太医前几日已经斗胆言明,此胎再保下去,怕是对贵妃大大不利。

    云曦明白冯太医敢豁了老命说这样的话,说明这个胎再耗下去怕是对绯心有危险。他不想再继续冒险,便与绯心商量了再三,她实是想泼命接着保下去,但她心里也明白,如今虚寒之气不散,对胎儿的成长其实没半点好处。便是生下来,怕也是个短命难济的。她纵是痛得心绞,也咬牙忍了。

    云曦让冯太医准备准备,调一调贵妃的身子,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孩子拿了。他其实本就有心找机会让绯心此时出来重掌后宫,他要把绯心流产这件事,扩大成为一件贤妃为帝操劳至疲,呕心沥血直至胎掉的感人事迹!

    云曦是个事事都能利用的人,就算是一个已经走到头的胎儿,也要将其利用成为推绯心登上皇后之位的踏脚石基。

    绯心一直无子,所以不足以立后。就算代为教养皇长子,但毕竟不是她所出。但若她能有些事作保,至少在“德”上,她已经绰绰有余。这个孩子没了,其实是好坏参半。怀孕至少证明,贵妃不是不会生。等到调至可孕健康婴儿的时候,那时她升位便顺理成章。

    如今德妃闹成这样,正好给他一个理由。后宫不能无人掌持,所以绯心重新管理后宫,两天以后俊嫔莫梓容升为静华夫人,移居祥安宫。皇长子赐名启,改牒册为贵妃之子。

    十二月初六晌午,贵妃在掬慧宫与众司院太监掌事安排万寿大典事宜之时晕厥倒地,晚时掬慧宫大恸,贵妃所孕之胎因返京之时劳顿,回宫之后劳累不休,未能保住而流产。皇上听闻大惊,立时赶往掬慧宫抚慰贵妃。

    次日,皇上为贵妃改懿字封号,加赐皇后仪驾,一应规制,皆与皇后同等。同时令静华夫人暂领后宫事,以让贵妃安心休养。

    静华夫人日日探看,亲服药石,贵妃深为感动,两宫日益情深。皇上深感欣慰,加赏静华夫人领红围金绣,紫燕金顶仪仗,领妃月禄。

    一直默默无名的俊嫔,如今一举成为后宫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后宫之中一向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川流,从来不缺缤纷。

    自打贵妃陪圣上南巡之后,荣极一时,无人可出其右。更因皇上回来以后,一改后宫雨露均沾的旧例,日日与贵妃厮守。她有孕之后,根本不能侍君,皇上偏就只瞧着也乐意,生不将后宫诸妃放在眼里。如今贵妃流产,皇上更是眼中再无旁人,每日便是有事难往后宫也打发人来问个三四遍,生怕她再有半点闪失。贵妃也一改往日作风,欣然接受。

    如今新上位的静华夫人,以及一早举报司掌局有功的郑奉媛等都是贵妃的附庸,贵妃独占圣宠她们只当瞧不见。德妃索性闭门不出,和嫔孤掌难鸣,陈吴双美人微言轻,太后早就不问后宫事。如此一来,后宫倒也没有醋浪横生的事情发生。

    但朝中却不是很太平,倒不是因为皇上独宠贵妃引得外臣非议,他们到没有多事到这个地步。而是皇上打南巡回来,就有一些朝中新秀开始搞些事端。打皇上临行之前,兴华阁便已经兴风作浪,要将文华阁驱出内廷。一帮文人吵得不可开交。待皇上归来,现任大司马,东临王楚净河便上疏,痛陈时下三司之局的种种弊端,首先上表请辞大司马一职,其门下各路将军,当中包括灵嫔之父纷纷响应。另有央集令林孝,会同其门生子弟也相附和,与一帮守旧老臣在朝上闹得鸡飞狗跳。几次三番演出什么朝臣披发撞柱的戏码!

    皇上自十六岁亲政以来,这六七年一直中规中矩,固守祖宗训诫。但如今,他提拔上来的一些新秀渐渐坐大,不将老臣放在眼里,时时摩擦不少。如今居然斗胆到要罢废三司旧制,重组内阁,直将一帮守旧老臣个个气得肝裂胆碎,吹胡子瞪眼,几次跑进内宫求见太后,请太后主持大局!

    太后虽没表任何态度,一副吃斋的样子。但她这种中立的态度无疑是壮了旧臣的胆,没两天,便闹出宣律院右侍郎在外以言词无礼,冒犯天威,触动旧律的罪责将土兴州下文典下狱论罪,不待林孝请旨,已经将其诛于永安城梅花市!

    这事掀起朝中大波,虽然死的是个文典,但宣律院如此杀鸡儆猴摆明就是给林孝难看。给林孝难看就是给皇上难看,让他知道旧典不可违,祖宗之律绝不能动摇!

    所以打从一入十二月,朝堂上闹得沸反盈天,云曦深知一派新党现在难成事,守旧派态度坚决。此时他纵是着急也断不能明显偏帮,以免朝中动荡。虽然朝上事烦,但他一入后宫就半点不带出这种颜色,只与绯心静处求安。

    绯心虽不过问朝中的事,但她密罗的关系网哪能让她半点未觉。她早知皇上励精图治,有心开创一番事业。此次南下,更了解民生之重。如今三司权力太大,基本上是将皇上架空,个中环节弊大于利,而许多高职基本都属于只拿钱不用办事的,朝廷每年要空耗数十万之巨以养这些高官。皇上若想有一番作为,打掉一个阮氏还远远不够,必要重新建立一套政治班子,重整朝臣,才能开创宣平之盛。

    而这当中,太后就是关键。太后与先帝时期的肱股之臣关系良好,他们因为侍奉先帝,所以对太后颇为尊重。太后在某种意义上是先帝的精神代表。如果太后不肯支持皇上,那这帮老臣也难动摇。杀是一个方法,但不能只用这一个方法,当恩威并施,才能让人心服口服。况且这班老臣并非是不忠无义之党,而是守旧。若大肆诛杀先帝良臣,只会影响皇上的威信和声誉。

    绯心知道皇上烦恼,但皇上不提,她也绝不会主动引他愁烦。况且朝上的事也并非是她一个女人可以谈论的。所以最近她一直卖力讨好太后,虽然她了解自己现在的情况,也不能指望太后能对她有什么改观。但总归是越发地和顺,只希望能让皇上少点障碍。

    云曦何尝不了解她的心思,但见她每日强撑着往太后那里服侍,更是加倍赔着小心,到处寻些奇花异草讨太后的欢心。他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他知道此时她将这份心思放在这里,已经全然都是为他!

    十二月一入,举国都忙碌起来,年节气氛越加地浓烈。腊八一过,加上万寿节,紧着便是小年,除夕。后宫之中没一日得闲,因着皇上大驾归来不久,所以今年不打算往行宫去。一切都是在宫里准备,因着近了年底,皇上也不想再闹出事来,所以将一应尖锐难决的朝议都压而不动。

    万寿节时,宫里无比热闹,因着去年有大司马阮丹青的事影响了众人的心情。今年虽然贵妃也流产了,但所幸之前有个皇长子出世给宫里添了喜庆。加上今年瞿峡完工,南省再不必因水患而忧烦,这两件喜事也足以冲淡了贵妃流产之事。所以这一阵子,宫里还是披红挂彩,格外地喜庆。

    绯心因着流产身体一直不太好,加上南去又劳顿了一起,最近又老陪着太后左右侍奉,所以虽是荣宠至极,但气色却比往昔差了许多。万寿之时,一些相应的排场又省不得,免不了要劳筋动骨。虽然说在宫里,出门便有人抬,不需她动手动脚,但捺不住心力半分不能少用,实是弄得越发地瘦弱起来。云曦是瞅在眼里,痛在心上,恨不得将她捂在怀里养个一年半载才好。

    万寿节过,便紧着是过年大典,全国是因着这两节连一起格外高了兴。加上年底诸事可结,总算能痛快休整。这段时间静华夫人难掌得住事,少不得三天两头地来找绯心拿主意。所以绯心实际上也闲不得,不过想着这段时间挺过去便罢,待得正月里,皇上也能安生几日。如此一想,让她心里也透着些欢喜。

    正月大典一过,宫里大的排场也就算是都得收,余的都不过是哪宫哪院的关系好,再相互间走动走动,过过小宴。但这样也算踏实下来,正月里头几天没什么事,云曦也不必坐朝,不过是有事便去,无事便早早回来。如此,他与绯心相处的时间也多了一点。

    虽然打从十一月初回来,至现在,他但凡往后宫来,便必要与她相聚。但多时都是坐一会便往前头去,也没太多时间玩乐消遣。加上绯心身子一直不好,特别是打从十二月初流产之后,加上她十分地畏寒,越发地怯弱起来。况且这一个来月,绯心一直心里很是负疚。他期待这个孩子由来已久,却是她的身体不争气,偏是好不容易怀一个还保不得。最后还是要他来圆场撑面,替她打掩不说还要借此捧抬她的德行。他心里难过不亚于她,而她却半点难助得他!云曦实是瞧着心里疼得慌,手底下也越发轻柔起来。

    这天畅心园的梅花开得极好,云曦瞧她气色不错,便带着她往这边来,着丹青馆的夫子给她绘常服像。

    绯心今天穿着红色绣金凤的宽袖袍,领口围着赤狐围领,袖口袍摆双襟都是赤狐毛。她本来就白,如今衬着满园的雪,越发显得脸晶莹起来,她今天为了衬服,上了红彩梅花妆,额前有六瓣梅花,两眼绘金彩格外明媚。云曦着紫色金线绣盘龙袍,围黑貂领围,腰间系黑金盘绒绦,瞅着她盛装的样子,笑道:“都说了是常服像,你现在穿得倒像是朝服般,要不要朕换身衣服来衬你?”

    “不敢。”绯心也笑,“臣妾可是头一回能跟皇上一道入画,自然要打扮得光彩些。”

    云曦瞅她笑眼弯弯的样子,突然因她随口这句有些恸了起来。她还真是头一回跟他入画,难怪她今天激动得很,妆都艳了几分。一时他伸手兜过她来,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觉得她整具身子空了一圈:“等到春天桃花开的时候,你再穿那彩锦的衣服来。咱们画一个春景图常服像!”他说着弯了腰,凑在她耳边,“等你封后的时候,到时再画一幅帝后游园图。”

    绯心听得面红如血,加上他的气息弄得她耳朵痒。她微缩了脸,岔开话题低声道:“皇上觉得臣妾穿彩锦失仪,臣妾把那些衣裳都赏人了。”

    “朕什么时候说你失仪了?”他挑着眼,“那个好得很,做得也巧。怎么又赏人了?一身也没留下吗?”

    绯心的眼都瞪圆了,瞅着他,觉得他这失忆症得的真是可以。去年春天,她穿一身彩锦的衣服,结果在德妃那让他撞上。他二话不说一碗茶倒她一身,害得她脸面丢尽。回去便将新裁的那几身全赏奴才了。如今又提起那衣裳好,那彩锦星平州两年才能弄来一批,她哪还有?

    他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半天才想起这档子事来。一时有些尴尬起来,突然掐她的腰:“你,你自找的。”他居然也结巴了,让绯心觉得奇怪,一时不由得凑近了些。两人此时以殿楼作景,梅花相衬,正坐在一个大座上,弄得对面绘像的夫子越发不抬半点眼。

    云曦觉得她气若兰芬,微睨了眼:“你再贴,再贴朕要动手了。”

    绯心霎时醒转,马上缩了回去。微瞄了一眼对面画画的几个人,其实他们不需要这样一直坐着任画,只是这里景好得很,加上边上有炉熏着也不冷,四周有楼隔了风,两人一时懒得动,便坐在这里等他们画成。

    他一把兜紧她,眼里带着戏谑:“谁让你有了好样儿不先来给朕瞧,何止一碗茶过去?当时都想扯烂那身衣裳!回去你打发人再往库里寻寻去,估摸着还有,到时裁些新鲜式样,至春季的时候正好上身。”

    绯心微咧着嘴看他,什么逻辑?她何时见他没好样儿了?是他见天挑三拣四嫌她这难看那难看的。但她见他那笑里含情的样子,一时便说:“其实那个也太艳,便是暗色的弄出来也花俏得很,臣妾也不太喜欢。”

    “朕喜欢。”他口接得快,“不过你得先来让朕瞧了。”

    她眉毛跳了两跳,吁了口气道:“臣妾记得便是了。”

    一时画呈上来,一共有三幅,云曦和她一道看。绯心眼见,碧瓦金阕,雕梁绣柱,红梅傲雪分外灼人。但画中的人更让她看得心中生起暖融,两人并排而坐,暗紫深红,龙凤相耀,眉目栩栩。将这份相处之温竟跃然纸上,烙在她的心里。

    云曦指着其中一幅道:“这个是谁画的?”绯心一时凑眼看去,吓了一跳,这张画得实是大胆,画里绯心微微偏身倚着云曦,他微侧身,垂目看她。两人的袖子交叠在一起,那时其实他们的手是缠在一处的。她一时脸臊,还不待她开口。远远的屏围后已经有一个青灰袍服的官员跪倒:“回皇,皇上,是,是微,微臣画的。”

    “画得很好,加赏。”云曦瞄了他一眼,笑起来,“回来把名册报上来。”说着他复看绯心,她怔然间看到他的笑意。一时间明了,只有那个人,敢把他们昭然的情意记录下来。他已经不愿意再避人,但丹青的夫子又焉敢添情减威?只勾勒眉眼,不敢加半点情怀。那人虽然张狂,但却至性。而此时此地,他就是需要一个至性的画手,来记录他们的点滴!他要的不是一幅普通的常服像,要的是,华服金阙之下,还能拥有此情的云曦与绯心。

    一会两人起了身,慢慢往倚华楼里踱去,这里有个画阁,存了不少名家的字画,还有一些先帝及历任帝王的丹青手迹。云曦拉着她慢慢浏览,一时看她的样子更有了兴致:“朕来画你吧?”他笑着,“你帮朕研墨。”

    绯心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事便想起那年在御花园的旧事来。看到雪清帮他研墨时的样子,那不是跟现在一样吗?她当时还很羡慕,想着若有一日可以与他相处也能如此得宜,至少不用战战兢兢就是最好。但此时场景一换,却突然有些涩然。莫明地就有了许多酸楚的味道,此情此境,他又能持续多久?

    他终是一个皇帝,如今虽然日日守着她,但总归不是她一个人的。况且长此下去,便是无人敢说,到底是对他没什么好处。再说便是天下的女人,也没有几个能长留夫君只在自己身边的理。所以这般一想,那点子莫明的乐极生悲也就散了七八。

    他看着她的表情,两人有时太通透,她一颦一笑,他总是能敏感觉察当中的不同。如今眼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你便是不相信朕,也该再过阵子起疑。这会子你想什么?”

    云曦把她的手指放到唇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微是一痛,忙着要缩,他一把执住:“也不知你是不信朕,还是不信你自己。”

    他这话敲在她心上,一时抬眼看他:“皇上也相信,这世上有不移之情?便是臣妾再不复此时……”绯心一时噤口,怪了,她脱口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垂眼看着她:“等到你跟朕一道闭了眼,咱们就都信了。”说着,他伸手抱住她,“此时,便是诅咒发誓,也都是废话!”

    绯心的脸贴着他的袍子,凉凉的,但怀抱很温暖。其实他说的是大实话,有或者没有,经历了才有见证。她又何必在此时心戚戚,以后不管他对哪个是真是假,至少此时此刻对她是真。至于变或者不变,都不是他或者她能说了算的。她入得这里,此生便要在这里。夺权也好,夺他的心也好,她总不会随便倒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忽听他低低地笑:“你又起了什么斗志了?”

    绯心面红,总是让他瞧得透透有时也不好。她挣扎了一下:“皇上还画不画了?”

    “当然画!”云曦说着松开她,“你研墨吧,朕润润笔。好久没动了,都有些手生。”他活动了下手腕,看着她两鬓垂下的发缕,突然又起了性,扯过来绕在手指上。

    滑软而带着馨香,让他心里微微一动,二话不说拿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就绕。绯心吓了一跳,眼见他那样生是要往死疙瘩里绕。她忙着伸手去捞,嘴里叫着:“皇上别闹,一会子弄成疙瘩解不开。”

    “你不是有本事解吗?”他看她一眼,两人的头发都是极长,特别是她的,耳鬓那缕掏出来垂下直到腰底。他扯过来三绕两绕,两人头发尾就绕成了一个疙瘩,放下来也不碍事,但就不能离远了。

    绯心傻眼了,他手上动作极快,等绯心再去摸的时候下头已经成了一个小毛球。她一碰脑子一激,再加上他刚才那句话,让她一下便又想起一档子事来。有回他们头发也绕一起了,结果她好不容易解开他还急了眼,骂她一顿就走了。把她给委屈得不知怎么是好!这种点滴真是越追越是往前,让她的心越发狂跳起来。

    云曦瞅了她一眼:“你这回再解试试,看朕不收拾你!”

    她垂头握着小毛球,喃喃道:“那怎么办?”

    “又没碍着你,你管它呢?”他说着一努嘴,“快点研墨。一会手又僵了。”他生是拿绕头发当活动手腕,脸上又带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绯心一脸无奈,执了袖立在他边上乖乖地给他研墨。两缕头发到梢上成一个小球,所以一动两缕一起动,一抖便一起抖。忽忽悠悠地荡来摆去,一如两人扯也扯不断,分也是难分的情怀!

    绯心瞅着他弯腰执笔的样子,本来想效仿一下雪清凑过去歪着,但她一这样想就有点发僵,到底少了人家的自然。努了半天劲也没敢,只顾伸手捞着袍袖,另只手在替他研墨。一时看他几笔便勾勒出形,看了一会,她突然道:“皇上,过几日也到别处走动走动才好。”

    云曦知道她什么意思,眼凝了一下:“大节下的,别招朕不痛快啊!这才几日,你就怕了?”

    “臣妾倒不是怕。”绯心吞吐了一下,小心赔着笑脸,“皇上要想用人,不得先……”她瞅着他眼神不善,一时怕他又说她手伸得长。

    云曦知道她指的是林雪清,如今借着她老子在前头跟那帮老腐朽对着干。这边给他的女儿来了难看,弄得她怄了一个多月没冒头。那林家的女人是要进宫侍奉太后的,回来再给林孝吹了枕头风。虽说林雪清自己怄小性儿省了他的事,让他前一阵推助绯心很是方便。但当下也动不得她,就算要动,也得等新政出了台再说。

    但他就烦绯心见天给他安排女人,拿他当权益交易品。有时甚至让他觉得他是那……,反正这样一想心里就犯恶心,一时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少管,腿长在朕身上,愿意哪去就哪去!”

    绯心缩了一下头,没敢言语。过了一会,又嘀咕:“皇上去略坐坐也行,不用非得……”

    他一听突然扭头看她,盯得她直毛。云曦盯了她半晌,扬唇一笑:“你吃醋啊?”

    绯心愣了一下,一时回不过闷来:“臣妾哪里吃醋了?”

    “那你非提醒朕?你管朕是去那坐一坐还是躺一躺呢?”云曦笑得越发诡异起来,话却说得格外失了分寸。绯心尴尬得很,一时手也失了劲,墨点子都甩出来两滴。

    绯心憋了半晌,低语:“臣妾自幼秉执女训之德,深知何为侍君之道理,断然不敢有……”

    “得了得了。”他一听她又开始条条框框,扬了扬眉毛,突然凑过去说,“朕也觉得该去了,她折腾这么久也该消停了。”她刚预备点头,他越发凑得近了,贴着她的耳朵说,“不过朕不打算去坐坐,光坐坐没意思,反正你这么长时间也没养利索,朕也该去去火气。”

    “皇上,皇上做主就好。”绯心听他话说得浮浪得很,也不好辩驳,吭哧半天,手底下越发用力。突然“哗”的一下,一大片墨飞溅起来,云曦眼一睨,手快地一把拽着她往后退。噼里啪啦的墨点子染了一桌子,眼瞅那画也糟踏了。

    绯心都傻了,拿着墨石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云曦眼见她袖子上都沾了两滴,笑得快直不起腰,一时扯得她那缕头发都半扬起来,格外地可笑。绯心脸色紫涨,满心都不知是什么滋味,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吃醋,但现在他那样她是真有些臊了。一时傻站在那,喃喃问:“皇,皇上还,还画不画了?”

    他笑得都快不行了,指着画上的她说:“看,绯心脸黑了!”绯心立在那,微咧着嘴,也不知该哭还是笑,反正脸真的开始发黑了。

    日子便是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至少表面是一团和气。绯心的身体经过正月里的调养也渐渐有了起色,皇上正月里去瞧了瞧雪清,虽然当时他跟绯心逗闷子的时候话说得很浮,但到底还是只略坐了坐。

    雪清眼见皇上肯亲自去俯就,自然没有傻到继续耍性子。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就拿了以前的绯心当榜样,也开始规三矩四起来,再不肯像以往那样跟云曦那里起腻。云曦眼见她也守了规矩,正好省了他的麻烦。就是俯就了几句话便借机脱了身,接着又往新晋的静华夫人那去瞅了瞅,省得宫里言语。

    正月将过的时候,皇上又开始忙碌,雪清渐渐理事,但也不大与绯心来往。绯心知道她心里郁闷难消,若是现在再忙着亲近反倒让她更不痛快。索性也就冷一冷,平日里该走的应酬还是照旧,有事了照样让静华夫人与雪清商议。静华夫人有点子怕她,总归是前事结了怨。绯心知道这事惟有皇上出马才管用,便让云曦往中间做个和事老,二月二的时候在后宫起了宴,一大堆人一起吃了饭,皇上赏了雪清新鲜玩艺,直道前阵子德妃也劳累了,算是给足了她面子,如此雪清也算是前事不计,旧事不提了。

    三月初皇上要往东郊春围,去年和前年都因往行宫去便给春围罢了。因今年没往行宫去,便照例开围。二月里居安府并行务属就开始安排一应事宜,并点随行官员。因前一阵子新老臣工在朝堂上闹得乱哄哄,皇上自有驭臣之策,这次两班人马的首脑都跟着同去,算是安抚一下双方的情绪。年节两班闹出的事,也都是各打五十大板,哪边也没特别地打压。

    云曦在权术方面是极有耐心的,他知道时机不对的时候操之过急只会有相反的效果。去年秋天,他借着南巡之际,亲自去看了南省的武子。归京之后,除了乐正瑛之外,又带回来七八号人,安插到不同的部门任职。

    云曦眼见绯心身子渐好,这回本来也想带着绯心一道去,见见平原草场,也能舒展一下心情。但又一想,绯心不惯劳顿,加上骑马飞箭之类的东西她也没半点兴趣。况且打从十一月回来,她接连受赏加仪,加上他一直敷衍后宫,已经引得人人见嫉。虽然后宫里没起什么大动静,但他也深刻了解,凡事做得太过也不行,到时她在后宫里搞得人人喊打,便是她再八面玲珑也难应付。他倒是一时尽情开怀,但也得想着她的立场。

    三月初十,皇上起驾东郊春围。绯心深知这些时日她太过锋劲,众人纵不言语也都不是瞎子。皇上态度转变明显,太后就算现在什么也不管,也再难对她有改观。但她实在是想帮皇上过这一关,可是当下绯心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太过谄媚只会更让太后反感,但冷着这样下去,又怕生出什么事端来。

    所以这几日绯心依然故我,一切工夫都做得仔细妥当没半点错,至于其他也都如常并未太过去竭力迎合太后。不过就是司掌局那边她先压了压,回来这几个月并未急着让常福上位。

    这天绯心正在偏殿摆弄香料,这些年来,侍弄香料花草成了她的习惯,也成了她宁神静气的一种手段。宫人都是各忙各的,大家都了解贵妃的脾性,并不扰她的清静。绯心正拿小铜炉浇花,一时听得边上有人说话的声音,她静了一会。突然开口道:“绣灵!”

    外殿那里马上静了下来,一会绣灵便应声而来。绯心放下手里的东西道:“今天绣彩又没当班?”

    绣灵听了一噤,绯心见她面有难色,知道她一向与绣彩亲近有心护着。绯心扬了扬眉:“你有话便说,再吞吞吐吐的,本宫要拿当值本子来瞧了。”

    绣灵听了忙跪下道:“娘娘,奴婢实是不敢隐瞒娘娘。今天一早便没瞅见她人,昨儿晚上瞅她心事重重的。奴婢问她也不说,不知是不是家里来了什么信儿,让她添了烦恼。”

    绯心忖了一下,低语:“昨儿她当值的时候,往哪里去了?”

    “昨儿不过是做些跑腿的工夫,也没什么事发生。”绣灵回着,绯心知道最近皇上冷落诸宫,这几日她便拿些掬慧宫的玩意与各宫共享。昨天绣彩倒是出去了一趟,但不多时便回来了。绣灵想了想,这两天绣彩是有点不对头。昨天晚上就双眼发直,也不知有什么事。

    今天一上午没瞧见她的影子,刚才忍不住抱怨了两句。贵妃耳尖,一下听到了。让她也有些悔,绣彩一直跟她不错,实是不想因这事引得她挨了罚。

    绯心想了想,没说什么,让她下去忙自己的。遂又把常福叫了来,问这些天常安都做什么。常安是掬慧宫的掌事太监,常福不在的时候才跟着绯心身边,这几天绯心稳着人,把常福一直叫到身边不总让他出去走动,常安自是心里明白,最近也没往宫外走,但他得在外头打点一下掬慧宫各房奴才的事,并不常往内殿里来。

    常福一听,忙细细把自己所知全告诉绯心,得知这两日常安并未出掬慧宫。绯心正忖间,忽然有人来报,道寿春宫的大太监莫成勇带了人往这边来了!

    绯心一听,不敢怠慢。忙着起身往正殿来,她刚走到门口便见莫成勇由十几个太监簇拥着进来,人群之中俨然见绣彩正在其中,直把绣灵和常福惊得一愣。

    莫成勇一见绯心也不施礼,拉步一站,拂尘一抖:“贵妃娘娘,奴才奉太后口谕要来娘娘这里取一样东西,恕奴才无礼了!”说着,微一抬手,边上几个太监急拥而入,搡着绣彩便往后殿而去!

    莫成勇奉太后谕而来,当然不用对着贵妃客气。加上去年四月之时,因绯心彻查司掌局的事,把他从司掌局大总管的位子上拉下来,如今他逮到机会,更是半点不留情面。眼见一众人都被他突然来到闷了一棍,一时面上得色顿显。一边暗道太后高明一边指使着太监横冲而入。

    当时绣灵,常福并掬慧宫的人有心要拦,但眼见贵妃一动不动,对方又来势汹汹,又道奉太后谕,一时也都愣住不动。

    绯心一瞬间有些发闷,但眼见绣彩神色慌乱,眼神根本不敢看她。一时心里微微一凝,脑子里瞬间把这几个月的事滤了一遍。这工夫,众人已经拥进内殿而去,绯心静了一下,开口:“不知太后要索取何物?何必劳公公大驾,通报本宫一声,本宫自当亲送过去。”

    “不敢,奴才也是有命在身。若有得罪,还请娘娘海量汪涵。奴才冲撞之处,自当向太后领罪。”莫成勇微微躬身,眼睨着四周,“太后老人家要的东西,一会子娘娘瞧见便明白。”

    绯心微微一笑,眼见边上几个奴才都让唬得一脸木然,突然开口叫:“小安子,还不快些给公公看茶?”她叫的不是常福和绣灵,而是常安。但常安并不在身边,甚至不在正殿之内。作为一个掌事,他此时居然没进来听差。

    常福一时不觉,听得绯心叫这才反应过来。瞅着绣灵面面相觑之间,忽然听外头又有报,一个小太监打着滚地跑来,连跌了几跤摔在宫门前,一脸惨青,哆嗦着报:“娘娘,常……常……常公公吊死了!”

    这一声直炸得绣灵头皮都麻了,常福更是一脸土灰。绯心听得心里猛地一震,眼见莫成勇一脸淡淡,眼中犹带笑意。这一会子的工夫,听得一阵脚步声,刚拥进去的太监已经回来,捧着一样东西向着莫成勇,绯心眼一扫,顿时心如明镜,那正是林雪清的母亲当初送给她的一块黄玉!

    绣灵一见这东西,眼瞳猛地一缩,瞪着绣彩忍不住尖叫出声:“绣彩你!”

    绣彩一脸绝望之色,双眼已经散了神光,此时让一众太监押着根本动弹不得。她根本不敢看绯心,哆嗦着唇刚要说话。莫成勇已经先她一步开口:“如今东西已经寻得,娘娘自是明白该如何向太后回禀。奴才这就回宫复命了!”说着,他一撩拂尘,领着众人扬长而去。

    绣彩拼命地挣扎了几下,回头瞅了一眼殿内众人,突然喉间发出一声凄吼。这声音惊得绣灵打了一个哆嗦,常福脸色变得惨青,但他反应得算快。眼见人都走个没影,忙一把揪起刚才报常安死讯的小太监:“他吊在哪了?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咬着牙,揪着小太监一阵乱摇。

    “就,就,在配廊道,道,拐院的杂物房里。”小太监被他捏得快吐了白沫子,尖声叫着,“奴,奴才刚去打,打扫,瞅,瞅见的!”

    绣灵灰着一张脸看了看绯心的表情,忽然跪了下来,劈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娘娘,是奴婢误事,不该昨日让她往外头去!不该……”她说着落下泪来,绯心的事他们几个知道得最是清楚。那东西一露,绣灵已经反应过来。常安突然自尽,绣彩带人搜宫。这二人的结局,也便是她与常福的结局。

    知道太多,若不能与主子同荣,必成主子陪葬!她有这种觉悟,所以当她决定辅佐绯心的时候,她就不顾一切地希望绯心可以长盛不倒,她早就不想出宫了,宫外的一切对她而言陌生而让她恐惧。而想留在宫中,就要眼尖心明,为主子出多少力要看自己敢投入多少。当她决定成为绯心的鹰犬之时,就连同自己的性命全付奉上!所以她此时流泪,不仅是恨绣彩,也是哀自己末路将至!

    绣灵心里明白得很,太后突然发难,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选在皇上离宫出围的时间段,已经足以说明,太后根本不准备再给贵妃任何机会。她要这小小玉佩,而这东西,是贵妃借此向外臣联络索取钱财的证据。单凭这个当然不足以成事,但加上绣彩这个人证,还有林雪清这个当事人,贵妃就百口莫辩!

    想来那林雪清实在是够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根本就是拿林家大小向贵妃宣战!难怪贵妃这几天不让常安在外招摇,就是不想再招惹得旁人言语激怒德妃。但是晚了,怕是德妃早在留守的时候便起了心要与贵妃鱼死网破。常安非要选在太后令人来的时候自尽,怕也是太后找人暗做的,这畏罪自尽的口实又要算到贵妃的头上!他们行事如此缜密,竟是半点风声不露。越是这般,越能了解,贵妃此次万难翻身。

    绣灵又是悔又是恨,又是哀又是绝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奋力撮合皇上与贵妃,志让贵妃博得头筹一举登天。却是不知,皇上心性一起,贵妃便水深火热。多少嫉妒的眼睛,时时刻刻将她逼盯。她越是受宠,越是危险重重。众人又如何肯容她直上青云?恨的是,绣彩没有觉悟,一被逼威,便反口噬主,拖累大家不得好死。哀绝的是,此事怕是太后要大作文章,必会赶在皇上回宫之前将贵妃处置。到时掬慧宫上下,无一幸免!烈火烹油,荣极必衰的道理,如今让她真切感受了个通透!

    宫中自是步步险境,时时刀锋。贵妃以前如履薄冰,苦心经营,如今一朝尽丧。他们这些奴才,全将生死系于贵妃之身,富贵如浮云一场,到头全是痴梦。

    绣灵能想到的,绯心当然可以想到。林雪清果然是进宜了,表面上看是鱼死网破,林家如今也断难讨好。不过实际上,她走太后这条路,已经为林家作了保。看来她这阵闭宫不出,表面是在使性子,其实在暗自筹谋以避绯心的耳目。至于绣彩和常安,这几个月想来必不太平,是她最近陷入情怀之中不能自拔也怪不得旁人。便是这几天绣彩不出去此时也难逃,是她太不谨慎了!

    莫成勇这一闷棍,倒是让她静了下来。如今玉已经落在太后手里,她是不知林雪清向太后说了什么。不过显然跟那二十万两银子脱不了关系!如今皇上不在,太后突然发难,以太后的个性,没有十成把握断不会如此。绯心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更了解太后的手段。她从小便精于计算步步为营,就算让人逼到尽头,她也懂得权衡利害和筹谋,只是如今她还能筹谋什么呢?绯心静了一会,突然扬起一丝淡笑来。

    “你哭什么?”绯心扫一眼绣灵,轻哼一声,“闭宫门,你和常福随本宫进来。”绯心说着便往偏殿走,常福眼见绯心一脸平静,并不着急前往太后那里去解释。如今只得一块玉罢了,她要是紧着去说一说,许是还能拖一阵子。她这般如此,倒像是不关她的事一样。常福腿都软了一半,一时也顾不得去看常安的尸首,忙着打发人闭宫门,留下几个掌得住事的太监看住。自己跟着绣灵亟亟地随着绯心往偏殿去。

    “娘娘,唯今只得……”常福见绯心坐在椅上双眼有些发直,小心地开口道,“娘娘还是往寿春宫去一趟,与太后讲明才是。”

    “太后从不做贸然之举,如今本宫追着过去要说什么?难不成要说她老人家受人蒙蔽,安心要拿本宫作法?”绯心笑笑,“本宫心里自有成算。若你们想保得自家,听凭本宫吩咐照办便可。”

    绣灵一听跪倒在地:“娘娘,奴婢刚才并非是……”

    “不怕吗”绯心越发平静下来,她微微吁了一口气,“若说不怕,愿与本宫生死与共,倒是让本宫笑话了!”

    二人都噤口不语,与其说贵妃会谋算,不如说是看透了人心。人情冷暖,孰假孰真,她心里自然明了。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本宫从来不惧一个死字,以往是为声名所累,不能轻易言死。如今本宫倒不求声名,只求……”绯心微微眯了眼睛,却把话咽了回去。转过话头道,“小福子你去取纸笔,本宫要留书。”她瞅常福面色惨灰跪着不动,一时笑笑:“本宫不是留绝笔,不过是留点证据罢了!”

    “什么?”两人都傻了眼了,此时更是糊涂,根本闹不清绯心究竟想做什么。

    “时间不多了,绣灵你过来,本宫吩咐你几句话。”说着绯心向她招手。常福起身去拿笔墨,绣灵一时凑上前去。

    绯心轻言慢语,绣灵听得有如五雷轰顶,眼见绯心轻笑一如当初,让她泪眼娑婆竟是不断摇头。终是一下跪倒:“娘娘,如此又是何必?”

    “你们跟了本宫五年,便当做是本宫最后赏赐。”绯心淡淡笑着,“本宫是没本事保这掬慧宫上来,今晚便让小福子向太后去禀告,晚了你便是说什么太后也不会放过你。你只消照此去说,本宫保你们暂且无事!至于以后,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绣灵看着绯心,淡淡红衣,妆如天成,青丝柔挽,浅笑含情。她不明白贵妃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不仅是为了保她和常福这两个奴才。

    这五年,绣灵由一个普通掌事升为掌宫,身家比低阶的妃嫔都要丰厚。这是她的赌命荣华,贵妃从不欠她的,纵使有朝日因贵妃而身死,怪也只能怪她倚错了大树。她比贵妃年长近十岁,宫里风浪见得多,但此时,她越发看不懂贵妃了。贵妃竟是何样的女子?她如今又求的是什么?

    绯心跟以往一样,淡淡的懒懒的,便是笑也带了三分的慵意,她自有她的华丽,如今也有人识得她心底的天真。如此便是无憾!

    寿春宫内殿暖阁,此时春意融融,殿外阳光明耀,外头桃李竞芬格外妖娆。虽已经春至,但乍暖还寒。暖阁内犹未撤去火笼,熏得极是暖。太后阮星华坐在大座上,两侧是雕花屏围,她拢着袖,身上还披了一件围毛的氅袍。此时她凤眼微垂,虽然屋内极暖,但她仍在微微地颤抖。不是冷,是因她极度的愤怒!

    她盯着跪在座下的绯心,今天绯心居然穿了蓝色缀银丝的袍裙,她竟又着蓝色,为阮慧生前最爱。让星华看得眼里生刀,生是将她的火冲到极点!

    “哀家自问待你不薄。”星华许久开口,她自十几岁入宫,至今三十年有余。纵横宫闱,见多阴谋诡算。纵是她再怒不可遏,终能自持。

    如今暖阁四下无人,外头全是她的心腹。便是此时,她也没有放纵情怀,但声音却有些微微地发抖,“辅你登上高位,保你平步青云。却不曾想,哀家养了一条毒蛇在身边!”

    腊月初八,德妃林雪清借往寿春宫食粥之机,向太后密报,说贵妃曾借高位之便,于宣平十五年春末。也就是那年采选之后,向林家索要银两。前两次不过索要白银千余用做她后宫周转,至秋时,因雪清小产后宫一团混乱之际,她竟狮子大开口,向林家索银二十万两!贵妃声称可以打点宗堂,唆摆皇上令雪清为妃。雪清失子之余,惧受迫害,又年轻不懂事,认定贵妃宠冠后宫有这个本事。竟然向家里传递消息,措筹银两交与贵妃,后来雪清果然封为德妃,从此对贵妃言听计从深信不疑。

    这事太后听了非常吃惊,但她并未当时采取行动向贵妃问话。星华一直不动有以下两个原因,其一,如今贵妃得蒙圣宠,皇上对她爱护有嘉。她是过来人,南巡之时皇上所作所为已经让她明白十分。回来之后,皇上眼神慕爱再不避人,此时动贵妃等于明着跟皇上过不去。其二,雪清此事也做得不怎么光彩,况且她隔了快两年咬出来。其心星华哪有不知的道理?这事说白了,是林雪清嫉妒绯心独宠,不惜把这事说出来,明摆着拼着自伤也要治办贵妃。但她没那个本事,便引来借星华的手。

    星华并不笨,况且她一向也看不上林雪清。哪里肯让一个小丫头随便弄来当枪头使?所以,就算林雪清说得绘声绘色,又道当时家里给贵妃以玉为凭,足以当做证据。星华不过是听了听,什么也没表示便让她去了。

    但这事星华后来又是细想,觉得并非如此简单。乐正绯心家资丰厚,娘家在南省可谓富甲一方,她根本不缺花用。入宫以后,所有用度皆出自官家内库,只进不出。她领贵妃月俸,与一品大员的官俸相当。一年折算下来也有数千两的进账,加上皇上赏赐以及娘家贴补,就算她要钱打点笼络人心,也犯不上冒险向一个外臣要如此巨款!说她先向林家拿个几千两周转还是可以理解,但后来居然胆肥至此,实是有违她一向小心谨慎的本性!除非——有人在她身后指使,而这个指使的人,当然就是皇上!

    若这笔钱落在皇上的手里,皇上的动机就让星华有些毛骨悚然了。论时间,贵妃索要银两之时,那时除了雪清小产,之前还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就是皇上废后,还有一件,就是大司马阮丹青暴毙!如果不是因这两件事推动在前,星华根本不会去动雪清腹中的胎儿。

    如此前后一连起来,星华便如坐针毡。南巡之前,贵妃突然牵出司掌局的事,向皇上请旨与居安府彻查司掌局。因当时有几名低阶妃嫔举报,如此才将司掌大总管,同时也是她寿春宫大总管莫成勇罢任。

    司掌局可谓后宫内府的咽喉,底下各司部掌控后宫大小内需事宜。星华开始只是觉得,贵妃此举是要完全控制后宫,从此内府调配她可以随时参详。但如今往之前林家的事一连,星华觉得她的目的不仅仅是如此,或者是想瞒隐前事!若真是这样,那这二十万两就绝非只是贪污和联拢外臣这么简单!

    本来她根本不想管德妃和贵妃争宠的事,任她们狗咬狗自己坐山看大戏。反正贵妃再贪,要的也是林家的钱关她阮星华何事?她坐在太后的高位屹而不倒,足保后半生荣华享乐便罢。但此时一旦联系上阮丹青,她便没那么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