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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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村长的裤头

    队伍沿沟走了十多里,在太阳落山前启智终于看到了沟两旁绿油油的田地和路上稀稀拉拉的羊屎。前面有几缕炊烟依稀飘了过来,在狗的吠叫声中一个有着十几户人家的村庄出现在了启智的视野中。看到有了村子,启智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他像个疯子样跪在地上舞动着胳膊,喜极而泣地冲着身后的兄弟们大叫道:“狗日的,你们有活路了……”

    兄弟们也被启智的情绪感染了,面对着这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村庄,他们流着眼泪激动地哆嗦着大叫着。启智清点着人数,除了死在寨子里的,三十多个兄弟一个不少地被他从深山老林里拉了出来。他从没路的地方,硬是给兄弟们闯出了一条路。劫后重生的启智,在这一刻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面对这群破衣烂衫与他朝夕相处的兄弟,启智连连感慨道:“咱们这些狗日的,命不该绝呀!老天爷留着咱们,是想让咱们接着打鬼子哩……”

    在以后打鬼子的岁月里,启智曾无数次地带着队伍绝境逢生。只有这一次脱险的经历,让他终生都难以忘怀……

    村人端着碗挤在村路上好奇地打量着,这支破衣烂衫脸上被刺和树枝刮得满是血道道的队伍。一个半大娃娃,把启智带到了管事的村长家中。村长姓候是位四十多岁的汉子,长得五大三粗皮糙肉厚,说起话来倒也通情达理。启智给村长讲明了他们的遭遇。村长听说他们是为打鬼子才落到这般田地,立刻着手安排起了他们的伙食。三十多号人随便挤在谁家里也吃不消,村长化整为零给每家安排三个人,要村人好好招待这支打鬼子的队伍。队伍解散前启智特地下了命令,只能在这个村子里住三天,把身子养好后各回各家,半个月后再在望贤山脚下集合。急着要回去的只要不嫌累,吃过饭就可以走了。

    这个村庄名叫候家沟,村子虽说不大,人们的家境倒也殷实。从村长嘴里启智得知,这是一个没被鬼子袭扰过的村庄。难怪这一路走来,他没看到沟两旁的田地里有新坟,村里也没有其它村子常见的残垣断壁。村长还告诉了启智另外一个消息,前面的村子离这里至少还有二十多里山路。村人没啥事一般不大出山,他们尽可以放心地长住下来。老乡们的光景也不容易,能招待他们三天也足够了,启智这才给了兄弟们三天的时间让他们歇脚。启智和四豹、五虎就住在村长家里,由村长招待。令启智稍感不快的是村中没有郎中,他屁股中的子弹没办法取出来。启智与村长喝酒谈天时只好站着,害得村长也只好站着陪他。

    吃罢晚饭,到了要睡觉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村长院子里有三孔窑,启智他们在挨着院门的边窑里歇息。这孔边窑是村长自个儿住的,他和老婆常年闹别扭分开住有十几年了。启智一来,村长只好把这孔窑腾了出来,搬进了老婆住的窑里。当村长推开门点着油灯,启智猛然间看到了窑后的木梁上挂着几面破破烂烂的军旗。看着熟悉的印有青天白日的旗子,一股久违了的亲切感在启智心中油然而生。做为曾经的军人他已经好久都没看到军旗了。看着这几面熟悉的军旗,启智的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他想起了那一千多号跟着他在火龙关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了保家卫国他们全都葬身在了鬼子的炮火之下。启智怀着难以言说的感情,哆嗦着手把军旗从梁上抽了下来。他想看看这是哪支队伍留下的旗子,无奈写在军旗边上的部队的番号已经模糊的无法辨认了。村长看到启智的举动,只是撇了撇嘴并没说什么。村长极不自在的表情令启智不由得疑虑重重,一个深山里的庄稼户哪来的军旗?军旗比军人的生命还要重要,为了能把这面旗子插在鬼子的阵地上要死去多少兄弟?眼前这个只知道过自家光景的村长,是万不可能拥有军旗的。村长看到启智对他产生了怀疑,只好举着油灯解释道:“五年前,离村十几里远的前沟里中央军和鬼子打仗死了很多人。村人全都跑去捡手榴弹的木柄当柴禾烧。我去得迟了,只好捡了几面旗子!”

    前头沟里打过仗,还死了很多人?这么大的仗启智怎么没听说过,他惊奇地问了一句:“打仗的地方叫啥名字?”

    “南羊圈!”村长摇着头不胜唏嘘:“长官你也是带兵打仗的,你是没见过那场面,人死了整整一沟哪!”

    “南羊圈”这个地名,启智倒是听说过。那时正值抗战初期,他带兵在河南布防还没调过来,从当时的战报上看到过这场著名的战役。这场大仗是卫立煌司令亲自坐阵指挥的,五万中央军把两万多鬼子包围在南羊圈达半月之久。鬼子第一次尝到了中央军的厉害,不得不靠空投给养度日。要是中央军的家伙好使,没准就把这伙鬼子全灭掉了。这场仗打得很是惨烈,中央军打死了几千个鬼子,自个儿也死了不少。启智没想到这场名震中外的战役就发生在这条沟里,他惋惜地问着村长:“上了火线你咋不捡几条枪,捡旗子做啥?”

    “枪是兵爷吃饭的家伙,我哪敢捡?”村长晃着脑袋得意地说:“旗子就不一样了,往怀里一塞谁也看不见。捡回来洗干净,还能让老婆给我做裤头穿!这东西布料子好,穿在身上又软和又结实!”

    村长说着从窑后的箱子中翻出一条做好的裤头拿在手里给启智看,裤头果然是用军旗缝出来的。那面光芒万丈的白日正好处在裤衩的裆部,看上去滑稽而有可笑。村长要是穿上这件裤头,就像是他的鸟在光芒四射。四豹和五虎瞧着村长这条充满艺术感的裤头忍不住大笑起来。村长也不好意地笑了:“穿在里面的,别人看不见。再说咱山里人也不怕人家笑话!”

    启智气得眼里火星直冒,脑袋上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嗡嗡嗡直响。要不是看在村长没有恶意的份上,他恨不得掏出枪来开了这人的瓢子。军旗是军人是用性命捍卫的东西,狗日的竟捡来做裤衩穿,天下竟有如此顽愚无耻之徒!启智气得怪叫一声,踉跄着跑出了村长的院子。村长吓坏了,跟在启智身后连连叫道:“长官,你这是咋了?有话直说!”

    启智跑到村外学着敢为教训他的样子,痛心疾首地仰天长叹道:“吾中华有这等顽愚之民,岂能不亡呼!悲哉呀!”

    四豹和五虎被这奇异的景象吓呆了,他俩从没看到启智发过这么大的火。四豹跑过来拉着启智的胳膊困惑不解地问道:“总司令,你这是咋啦?咋说翻脸就翻脸?”

    启智甩了一下胳膊朝他俩大声吼道:“跟我回村,不在这家住了……”

    候家沟位于舜地的东塬再往东走十几里就到了河南,这里离刘王坡少说也有百十多里的路。四豹和五虎走了几天实在困乏了,也摸不透启智为啥事和村长翻了脸。四豹没好气地顶撞着启智:“要回你回吧,我和五虎明儿黑里再走!”

    “奶奶的熊!”

    启智气得大骂了四豹一句,捂着屁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候家沟。启智屁股上有枪伤不敢在白天赶路,再加上他这幅丧魂落魄的模样怕引起乡民们的怀疑和盘问。白天启智就躺在草丛里睡觉,晚上当到夜深人静时再往回赶。他昼伏夜行地穿过东河川爬上西塬时已是第三天的深夜。

    进财听完启智这些天的经历唏嘘不已。他在为启智的死里逃生暗自庆幸的同时,也为山寨遭到灭顶之灾而痛惜。望贤山从谢掌柜安营立寨开始,前后经历过多少次恶仗,从来都没人攻破过。有一次清兵都打到了寨门口眼看着寨子就要失手了,结果还是被石头赶了出去。多好的一个山寨,就这样毁在了鬼子的炮火之下。那是谢掌柜和石头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心血,也是他落魄时和几个娃娃的落脚之处,就这样没了。鬼子能顺利地摸上山寨,全都怪刘良楷带的路。难怪这段日子他等不到他回来,原来狗日的带着鬼子干这事去了。不把这小子除去,他枉来人世走了一趟。进财掩饰住内心的怒火,不露声色地问着启智:“你以后上哪达去?”

    “还回望贤山,我要重整旗鼓。鬼子要再敢来,我让他有去无回!我已经想好了收拾他们的计谋!”

    启智爬在炕上回着爹的问话,他一激动竟然翻身坐了起来。他忘了屁股上还有伤,痛得一时忍不住尖叫起来。进财瞅了一眼启智的屁股,子弹眼里已经化了脓,脓包比馒头还要大,白茫茫地发着亮光。看到启智伤成这个样子,进财的眼睛不由得潮起了起来。这几天翻山越岭的,也不知晓他是怎么撑过来的。进财安慰着启智:“想成大事不吃点苦头哪成?哪个好汉不是从刀尖上滚爬过来的?”

    启智的屁股中的是枪伤,去找郎中医治怕是靠不住,弄不好他们会报告给鬼子。看来启智屁股里的子弹,只有他这个做老子动手取了。进财在望贤山做土匪时稍学过点医术,他从窑后找来把杀猪刀子磨亮后在酒里消了毒,挖出了启智屁股中的子弹。启智屁股上坏死的烂肉和浓血,竟然割下来半盆子。看着启智血肉模糊的屁股,进财隐隐担心起来,他不知道启智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这个当儿谷氏也醒了,听到院子里的动静猜到是男人回来了。她从门缝里看到启智受了伤也没敢走进来问,悄悄地在灶房里烧好水端了进来。看到媳妇走进来,启智眼睛一亮也顾不得擦洗伤口了,大声冲她嚷道:“快,把我扶到咱窑里去!”

    进财洗干净手出来倒水时,听到启智窑里传来了两口子的低语,谷氏说:“不要命啦,伤成这个样子,还要搞……”

    启智说:“这种事就跟吃饭一样,我都饿了几个月了,你不让我饱饱吃一顿行嘛?”

    进财回到窑里叹着气心想,刚才他还担心启智的伤哩,看来这狗日的啥事都没有。

    启智就像一头发情的(牛亡)牛一样,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即使在性命垂危的时刻,他也没忘记做为一个男人的本色,也没忘记传宗接代的事。如若不是在战争岁月里,如若不是带着队伍常年在外,他少说也能生下十个儿子。舜地解放后,启智的日了安定下来后,谷氏一连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妮子。到了文革开始的第三年谷氏的肚子又圆了,启智在七十出头的时候又再次得到了一个儿子。若干年后,当启智的孙子们评价起他这位先人时,在城里教语文的孙子说他是雄性荷尔蒙粉泌旺盛;开汽车的孙子则说他床上功夫深不可测!做医生的孙子则说得更有趣啦,他说再让启智多活上二十年,他没准能操出一个民族!

    为了预防鬼子来村里袭扰,启智躲在院子里的地窖中养起了伤。第二天夜里敢为回来了,他和启智一样是从院墙上翻进来的。进财听到院里的动静和走路声就猜到是敢为回来了,他心想这两个儿子虽说不是贼,却全都学会了深更半夜的跳院墙的本事。进财拉开窑门看到敢为喘着气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中猛然一惊问道:“你这是咋啦?也让鬼子偷袭啦?”

    敢为哭丧着脸说:“爹,启智和苦娃怕是……”

    进财没有吭声,扬着下巴指了指院子里的地窖。敢为大吃一惊,半信半疑地问道:“爹,启智回来了?他还活着?”

    敢为不相信启智还活着,他是在鬼子偷袭了望贤山的第三天才得知此事的。当他带着民兵去给启智解围时,鬼子早撤走了。山寨的半道上到处都是启智兄弟们留下的尸首,他们全都被抹了脖子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死去时怀里还紧紧地抱着枪。看样子鬼子应该是深更半夜偷偷摸上山的,启智处境不妙啊!当敢为一口气赶到山寨,看到被炸飞的房子和满地的残肢断臂,顿时傻了眼。其它没被炸掉的房子里也是满地狼藉,被褥枕头丢得到处都是,看来鬼子的偷袭得手了。他心想启智也太大意了,难道就不知道防着鬼子,竟让他们摸上来端了他的老窝。敢为怀着侥幸的心理寻遍了整座望贤山也没看到有活着的人,他满腹悲痛地心想启智和苦娃可能连尸首都没留下来,在睡梦中被鬼子的炮弹给炸没了。他就苦娃一个儿子,也只剩下启智一个兄弟,这俩人无论谁死去他都无法接收。没想到他俩竟一块儿跟着见了阎王,敢为眼睛一黑晕倒在了寨子里,他无法接收这个残酷的事实,更不知晓该怎样给爹开口说这件事。

    敢为不相信启智还活着,上望贤山就一条道,难道狗日的长着翅膀从鬼子的眼皮子下飞了出去不成。敢为揭去盖在地窖口上的柴禾,迫不急待地跳了下去。地窖的拐窑很宽敞,里面点着油灯,启智正躺在一幅门板床上。敢为扑过去一把抱住启智,在他肩膀上狠狠捶了一拳:“你小子还活着,吓死我了!”

    敢为心痛地扳过启智的身子,要看他屁股上的伤。启智像个没事人样,淡淡地笑着说:“这点伤,不碍事!”

    敢为询问了启智脱险的经过,他好心劝说着他:“这回服了吧!不让你吃点苦头,哪知天高地厚!”

    启智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他要是没猜错敢为接下来又该说着要收编他的话了。他没好气地乜了敢为一眼,说:“娃娃学走路还要摔几个跟头哩。不要以为我这次吃了败仗,就会买你的人情!”

    敢为叹着气说:“你已经走投无路,以后咋办?”

    “从哪达跌倒,再从哪达爬起来!”启智冷笑着说:“我还回望贤山,我要让鬼子看看,我还能站起来!”

    “你这是找死!”敢为警告着启智:“你还嫌栽的跟头小!你咋不跟我们民兵学学,在游击中把敌人灭掉!非得守着你那坛坛罐罐,舍不得松手!”

    “杀猪杀屁股,一人一套!”启智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在兄弟们死去的地儿给他们把仇报了,我要在望贤山给鬼子们挖个坑!”

    “哥赖话好话全给你说到了!”敢为拍着启智的肩膀说:“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哥,你等着!不出一年我把刘良楷的头给你送去!”启智冲着敢为匆匆离去的背影嚷道:“到时候咱兄弟俩再合伙打鬼子!”

    半个月后,启智带着兄弟们再次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望贤山上。经历了这一劫,启智似乎变得比前更加从容理智了。他流着泪掩埋掉兄弟们的尸首,在他们的坟头发下重誓,要在此地,在他们遇难地方给他们把仇报掉。

    启智默默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报仇雪恨的机会,到了第二年秋天他的队伍发展到了百十多号人,终于如愿已偿地给兄弟们报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