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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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从僧之路

    三豹回到城里把先生出家的事悄悄告知了刘玉琼,同时他也把话带给了刘秀才。他希望这父女俩能把先生从庙里劝回来,先生和他知根知底,有先生在身旁,他心里终究踏实些。尽管他先前受了郭县长的蛊惑,做了许多对不起先生的事。先生是个不计小过的人,他相信先生会原谅他的。

    刘玉琼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就带着闷娃去了黑龙庙。当三豹告诉她先生出家做了和尚时,她无法接收这个事实,她不相信先生会抛妻撇子走上这条路,她要带着儿子去探个究竟。刘玉琼带着闷娃踏进庙门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和那颗光溜溜的脑袋,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泪水一瞬间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在踏进庙门之前她曾千万次地安慰过自己,也许是三豹看花了眼,也许是他在有意捉弄她开她的玩笑。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三豹并没有说谎。刘玉琼强忍着满腹的悲伤站在王秀才身后软软地叫了声:“他爹!”

    王秀才敲着木鱼的手稍稍颤了一下,接着庙堂里又再次响起了单调而沉闷的木鱼声。王秀才微微颤抖着身子并未回头,从刚才进门的脚步声中,他早已判断出来人是谁。

    “他爹!你这是咋了?”刘玉琼流着泪跪在王秀才身后哭泣起来。

    王秀才坐在蒲团上微闭着双眼,两只耳朵像是聋了似的,丝毫也不为刘玉琼的哭泣而动容。他手中的椿木棒子机械地敲着木鱼,脸上显出一幅与世无争的详和之气。“当、当”的木鱼声犹如深夜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在庙堂里久久回荡着,让人感到了时间的漫长!看着王秀才一幅铁石心肠的样子,刘玉琼的心都快碎了,她泣不成声地抓着他的胳膊说:“他爹,你可以不认我!但不能不认儿子呀!”

    闷娃站在王秀才身后懂事地叫了一声:“爹!”

    王秀才微闭着双眼敲着木鱼对哭成泪人的刘玉琼说:“我和施主尘缘已了!”

    刘玉琼把闷娃拉到身边说:“他爹,你睁开眼睛看看闷娃吧!快十年了,你还没见过他,看他个子长得……”

    王秀才依然不为所动,闭着眼睛淡淡地说:“芸芸众生皆有自己的路要走,贫僧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再回头,还望施主走好自己的路!”

    闷娃摇着爹的胳膊哭着大叫了一声:“爹,……”

    王秀才依然没有睁开眼睛看儿子一眼,他知道自己一旦看到那双含泪的眼睛,多年的修行将毁于一旦,他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回去。这娘俩是他的心魔,他只有狠心迈过这道门坎才能修成正果,佛祖考验他的时刻来了……

    “你就忍心撇下我和闷娃?”刘玉琼抹着眼泪质问着王秀才:“你当初说过要和我恩爱一生的,这些话全忘了……”

    “万物皆为虚幻,尘世之言就让它随风去吧……”王秀才敲着木鱼淡然而有从容地回道:“出家人四大皆空,贫僧已修得六根清静无所牵挂!”

    “天下有你这么狠心的男人吗?”刘玉琼流着泪抓住王秀才敲着木鱼的手质问道:“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这么对我?”

    王秀才如同庙堂上的佛祖,紧闭着嘴再也不开口说话了,回答刘玉琼的只是单调的木鱼声。看到实在无法劝男人回心转意,刘玉琼只好流着泪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庙堂,她一步三回头地在院里轻呤着当初写给先生的那首诗:

    我是你窗外一棵微不足道的青藤。

    在寒风中,

    默默守候着你孤苦的身影。

    微小的青藤攀不上你的窗棂,

    也许此生,

    永不能与你相望。

    ……

    委婉哀怨的诗歌传到庙堂上令王秀才感慨万千,这首诗戏剧般地道出了他俩爱情的结局。如今他俩已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不可能走进他清油孤灯的世界,他也不可能再随她回到尘世中去。当初热恋的时候他俩曾爱得轰轰烈烈,爱得死去活来。俩人不顾一切人伦道德,不顾一切闲言碎语的冷嘲热讽冲破家庭的束缚走到了一起,如今谁能想到结局竟是这样的残酷凄凉。命运捉弄人哪,他带给她的只是痛苦,他辜负了她的一片痴情。王秀才闭着眼睛默默回想着往事,心中如同刀绞样地疼痛,多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仿佛又回到了他眼前……

    那一年王秀才被免职后觉得心里堵得慌,苦闷中他开始游览起了舜地的名山大川。舜地名山古迹之多,决不亚于王秀才年轻时到过的任何一座历史名城。单是在前秦时期发生过战事的山川就有十多处,寺庙更是多得不计其数。王秀才游遍了舜地的名山古迹,就在他流恋于那些高山风景和小桥流水而不能自拔的时候,无意中他随着上香的香客来到了这座黑龙庙。

    黑龙庙位于黑疙瘩山上,因山脚下一座深不见底的黑龙潭而得名。平时来黑龙庙上香的大多是附近的山民,偶尔也有一两个慕名而来的游客。庙里有一个八十多岁高龄的老僧,法号天明。那天天色已晚,王秀才决定在庙中借宿一夜。王秀才没料到,他的人生轨迹就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而得以改变。吃过庙里为香客准备的粗茶淡饭,王秀才便与天明高僧秉烛夜谈起来。天明大师博古通今是舜地百年难遇的得道高僧,他妙语连珠地为王秀才讲了许多佛家公案。天明大师看到王秀才愁眉不展只听不说,猜想他定是心中有事,他微微一笑问道:“如若老讷所料不错,施主定是为名所困!”

    好个独具慧眼的高僧,王秀才心中一震问道:“何以见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困扰世人的莫过于名利二字!”天明大师满脸庄重地说:“施主一身浩然之气且举止高雅,决不是一般的市井小人。不为钱财而愁,那就只能为名了!”

    王秀才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如此这般地讲了一番,天明大师听完后默然不语。王秀才料想大师有话要对他讲,只是碍于他香客的身份,不便讲出来。他说:“大师有何高见,单说无妨!”

    “名利富贵皆是过眼烟云!”天明大师眯着眼睛手捋着雪白的胡子说:“冥冥中一切皆有定数,还望施主能看透这些身外之事!”

    想想这些年的遭遇,王秀才心灰意冷地说:“我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无用武地,处处要受到小人掣肘,心有不甘哪!”

    天明大师淡淡一笑指着王秀才面前的茶杯说:“这个杯子的价值就在于它是空的!施主满腹经纶脑子里塞满了东西,怎能为人所用,自然只能闲弃了!”

    王秀才似有所悟:“难不成我把自己腾空才能有所作为?”

    “古往今来,真正成大器者莫不大智若愚!”天明大师颔首微笑着说:“施主锋芒毕露,一身正气百毒不侵,其结果只能是遭奸妄之徒的嫉妒打压!依施主的性子自然不适合这个追名逐利的世界。凡事有因就有果,这才是施主内心悲愤痛苦的真正原因!”

    大师的话句句切中要害,王秀才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天明只是一介身居深山足不出户的和尚,对尘世之事竟有这样独到的见解,王秀才忍不住问道:“大师,怎样才能消除在下心中的痛苦?”

    天明大师双手合什念了一句经语说:“做个愚钝的人达到忘我境界,就不会有任何痛苦。正如无讷六根清净,没有名利之烦恼,没有富贵之惦念!”

    “我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达到大师这样的境界?”王秀才对这个话题突然有了兴趣。

    天明大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说:“施主与佛祖有缘,达到忘我境界自然不难!”

    天明大师说完回屋里诵经去了,只留王秀才一人在客房歇息。庙里地方小,这间客房兼放经书宗卷。王秀才随手拿起本《妙法莲华经》看起来,阅毕他不由得对佛法的博大精深所感动。佛是在拯救世人的灵魂,而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在拯救世人的肚皮。与佛祖相比,他所从事的事业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这个世界只有佛才是最伟大最智慧最值得世人尊敬的,做一个无牵无挂的僧人追随佛的脚步,为世人解疑释惑才是他此生要做的事。王秀才渐渐萌发了出家的念头,只是这个念头像一粒微小的火种深埋在他的心底,需要一个引子才能点燃。竖日清晨当王秀才梳洗完毕准备到正堂听天明大师说法时,突然看到大师手握毛笔正往庙门上写一首诗:

    深山藏古刹,有刹却没僧。

    清风来扫地,孤月照明灯。

    黑龙庙虽小却也被天明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为何要写“有刹却没僧”呢?王秀才不解,问道:“大师难道不是僧人吗?”

    天明神色凄然地说:“老讷写得是圆寂后的情形!”

    王秀才默然不语,庙里就天明一个僧人,身边连个徒弟也没有。他要是圆寂了,这座庙也只能是孤月照明灯了。看着天明大师年迈的样子,王秀才在心底对自己说,做一个参禅悟道的僧人为芸芸众生排忧解惑吧,这才是你此生的归宿!浑浊的官场已不再适合你,势利的世界已没有你的容身之所!来吧,来这座庙里修行吧。面对清油孤灯,你以后再也不会有烦恼和痛苦!

    如同肥沃的土地在等待主人的耕耘一样,这座庙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王秀才。王秀才出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当即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拿着刷子刷去了天明刚刚写下的诗句。天明没有生气而是颔首微笑地看着他,他似乎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王秀才擦去诗,跪在天明脚下说:“师父,收下我吧!”

    “老讷要等的人终于来了!”天明大师心满意足地大笑着回到屋里端出早已准备好的清水和剃刀,开始为王秀才剃度起来。

    在天明大师的剃刀下,王秀才半白半黑的头发如同飘落的树叶样一去不回地落在了脚下。王秀才没有丝毫的悲伤与牵挂,刘玉琼母子、刘王坡年事已高的父母如同梦境中的碎片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尘世之人都有自己前生今世的因果造化,他与他们尘缘已尽,就让这一切随风去吧。自此以后他要做一个清心寡欲的僧人,守着长灯古庙参禅悟道。佛的世界里没有烦闹,没有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在尘世里他活得太累了,他需要一方净土来净化自己的灵魂。

    天明大师握着剃刀意味深长地问着默然不语的王秀才:“老讷是在剃你的头吗?”

    “不,师父!你是在为我剃去尘世的烦恼和痛苦!”

    “爱徒悟道极快,是块参禅的料子!”天明大师站在王秀才身后为他剃着头,语重心长地说:“你心怀众生,老讷就给你起个法号叫怀生吧!”

    “谢过师父!”

    “怀生记着,黑龙庙乃北宋慈宁法师所建,保存至今全依佛祖之功德,以后你就是第二十七代掌门了!”

    “是,师父!”王秀才坐在凳子上轻声回道。

    王秀才的头上再没动静,他伸手一摸头上已经光溜溜的了,师父为他剃完了头,正在佛像前打坐。王秀才轻声走到天明身边,小声叫了句:“师父!”天明大师一脸安详地坐在蒲团上像具泥塑样纹丝不动,王秀才轻声叫道:“师父!”

    天明依然没动,王秀才心中一惊探了探师父的鼻息。师父早没了气息,他已经圆寂了。师父似乎是在专程等着他的到来,给他剃度完为他取下法号,完成了他做为掌门的最后一个使命后,心满意足地去了。

    埋葬了师父,王秀才正式成了黑龙庙的第二十七代主持。他每天过着粗茶淡饭晨钟暮鼓的日子,早上起来打扫完庭院,他就开始在正堂坐禅悟道诵念经文。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在清党中一个吓破了胆却又走投无路的共党来投奔他,他收下了这个年轻的徒儿,这样在他圆寂时就不用像师父那样匆忙了。

    王秀才默默回想着往事,身后突然传来一句熟悉的叫声:“拴子!”

    该来的人终究要来,他早料到他要来劝他。王秀才默默回过头,刘秀才已铁青着脸站在了他面前,他愠怒道:“你咋能走这条路?你对得起玉琼,对得起闷娃吗?”

    王秀才双手合什弯腰垂背轻声回道:“施主,芸芸众生皆有定数,请不要责怪贫僧!”

    刘秀才气恼地说:“你在仕途上摔了个大跟斗,跑过这达躲清静来了,你躲得过去嘛!你不管玉琼和闷娃啦?她还年轻,你想让她守一辈子活寡?”

    面对昔日的好友、同窗及岳丈的责难,王秀才不愠不恼地说:“贫僧尘心已了,尘世之事就交给尘世之人定夺吧!”

    刘秀才郑重其事地喊着王秀才的官名:“王宗火,你给我听好了。你要再不回头,我就让玉琼改嫁啦!”

    王秀才淡淡回道:“王宗火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他对不起你的女儿,辜负了她的情意。贫僧法号怀生,在这里替他给你道个歉!”

    刘秀才想用激将法把王秀才的尘世之心唤回来,他破口大骂道:“好你个王宗火,你别以为披上条袈裟就真把自己当和尚了。你是啥东西嘛?是畜生是人渣……”

    面对羞辱,王秀才心静如水,他淡淡地说:“尘世之人皆有过错,连贫僧都想骂王宗火几句!你骂过了,也就替贫僧出了口恶气!”

    刘秀才气恼地心想这人真完了,他要是忍不住还上几句嘴或是和他干上一仗,也许他还有救。可他竟像一截木头样无恸于衷,他的心已经死了,他再骂下去也是徒劳无益。刘秀才临离开时,语重心长地对王秀才说,“你想在这达躲清静,难!天下已经不太平了,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刘秀才说完撂起长衫的下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