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如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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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楼下依旧是乱哄哄的一片,说的话也是五花八门,嬉笑怒骂皆全。叫小楼的店小二是个贫嘴的性子,东桌凑凑,西桌问问,好在客人都是这城里的常客,早就习惯了他这毛病,遇上爱说的客人趁他闲暇之余还会拉过来聊个天南海北。

这店小二虽说大字不识几个,好在少时爱听书又在这茶馆几年做下来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也懂得识人眼色,满脑子的机灵劲儿实在令掌柜的满意。掌柜的却极少说话,总是站在柜台后书不离手,偶尔抬头会看下来来去去的客人和忙里忙外的伙计。

此时,蓝衣公子从楼下走了下来,避过吵闹的人群,不声不响地走到柜台前。掌柜的拿过手边的算盘打了几下,恭笑道,“总共五两。”

蓝衣公子颔了颔首,一挥手,一块碎银出现在柜台上,不多不少,正是五两的份量。掌柜的只听那人问他,“劳烦打听一下,原来的将军府还在么?”

掌柜的摆摆手,道,“公子是指□□时候的那座将军么?在是在,就是现在已经改成庙宇了。”

蓝衣男子手一抖,差点碰落地上的碎银。

“多谢。”

楼上又传来的一阵响动,青纱男子也从楼上走下来,正好被小楼看见,拉扯着说了两句话,无意间引起了小小的喧哗。蓝衣男子忙走过去解围,擦肩而过的时候,掌柜的听他又问,“先祖生前可好?”

掌柜的先是不懂,几下思索,复而恭敬回答道,“很好,含笑九泉。”

再眨眼,蓝衣男子已经去了人群中央,面色和气地与店里的老顾客攀谈两句,没多会儿,便拉着青衫男子的手臂轻轻松松地跨出了门槛。

凡间的街市实在是太有意思。青石板铺就的北州城七转八绕就是几条小路,左面是药铺,右面是武行,前面是珠宝店,后面就是当铺,换条路走又是一番景象。街边花花绿绿的小摊儿摆着花花绿绿的玩意儿更是花花绿绿了人的眼。

繁闹的小街上,谁也没注意到凭空多了两道人影。

“你觉得如何,凡间如何?”南灵这话问得吞吞吐吐,心中更是存了几分犹疑。小城镇的人多是热情好客,也最好奇,适才那些人起先见店小二与天华的态度有些熟捻,想必定是觉得他好说话,便左右凑了上去,所问尽是家中情况。要不是自己及时解围,天华那张红脸指不定要红到几时呢!想想,南灵心中又窃笑起来,眼睛稍稍向旁边人撇去,只瞧他肃容着脸,莫非是生气了?

莫名其妙被一群陌生人围上来叨扰,任谁都会有点不高兴吧?南灵一边暗暗揣测,又默默琢磨着对策。

热闹不行,那就换个清净点儿的。古朴不行,那就换个奢华点儿的。城里不行,那就换个乡村点儿的。陆路不行,那就换个水路点儿的……反正神仙有的是时间,百年不过一瞬,反正人间有的是地,条条大路通罗马。总有一天,总有一个地方,能换他一个满意。

南灵真君从来就是个不撞南山不回头的人,更何况,他现在还是个会穿墙术的神仙。

在南灵的心思百转千回之后,天华才慢吞吞地说道,“我觉得很好。”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凡间很有意思。”

“那就好。”南灵脸上的担忧忽然一扫而空,只见他半躬着身子,向着前方的大道伸出左臂,一张俊脸冲天华笑得好不得意,”天华兄,请。”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的城镇却是商铺云集。天华跟在南灵身后一家家地转悠,从字画店出来到玉饰店,从玉饰店出来到扇子坊,从扇子坊出来到……走到阳春桥下的时候,两人怀里满是东西,成套的湖笔,双份的徽墨端砚,几卷宣纸,几把质地花式不等的折扇,以及一串五光十色的珠石。

“凡间果真是个容易堕落的地方啊”,南灵趁着没人的功夫把大包小包的纪念品放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再逐一把东西装进去,布袋竟始终保持原有形状,“我终于感到王母的用心良苦了。”

“什么用心良苦?”天华爱怜地看着手中闪闪的珠石们。

“在阻扰梅花仙子的自由爱情里她只是不忍其将来感到物质上的苦楚。”南灵同样以爱怜的眼神看着他囊中羞涩的钱袋。

又是一起仙女动了凡心的案子,冷傲的梅花仙子私自下凡,看上了普通的凡人,至今还被王母锁在霜梅阁闭门思过。

“下次我们可以送她一箱金子当嫁妆。”天华随口应和着,直到一只魔爪伸向自己的珠石才终于抬起头来。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下次讨论,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把东西装好,带着这些走起来实在不容易。”南灵边说边要把珠石扔进袋子来。

“你什么时候把弥勒佛的乾坤袋拿来了?”天华说着拦住南灵的手,接手又小心翼翼地拿回来。

弥勒佛的乾坤袋,又称懒人必备法宝。袋有乾坤,吃穿用度应有尽有,无所不及无所不至,论其能装的程度也多于天地之沙粒。只不过东西是好东西,就是用多了有些后遗症,症状嘛……看一看弥勒佛走起路来肚子上颠起的三层褶就明白了。

“在他第一百零八次打赌输给我之后,这件乾坤袋就暂时归我了,为期十天。”南灵同样改手小心翼翼。

“也许下次我再看到他,视野会宽广点。”天华说到此,扯了下嘴角,想起上次弥勒佛从他的庭院走过掉落一地的枝叶。

“如来看到也会很开心。”南灵说,天庭的八卦组传言,每次佛祖讲经的时候,看着弥勒佛日渐宽胖的身姿,都会善意地提醒道,“出家人讲究非时食……”

南灵真君手里转着乾坤袋,灵光一现,打开袋子对着天华笑道,“原来听人别的仙家说,这乾坤袋真正大有乾坤的地方在于能拿出你内心最想要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天华兄要不要试试?”

“神仙讲究的就是一个无欲无求,哪来的最想之说?”天华道。

南灵兀自把袋子递到天华眼皮子底下,“不过是一个游戏,玩玩而已。”

天华见推脱不掉,无可奈何地微笑着把手伸向乾坤袋里。

一个小小的东西滚进了他的手掌中,摸了摸,像是一把钥匙。

天华抿嘴。

“可是摸到了什么东西?“南灵见天华神色不对,忙把头探向袋子里。

天华撒手,从袋子里抽回手,露出空空如也的手掌,“没有。”

南灵失望,天华缄默。

阳春桥的桥头一边便是一座将军庙,又说来,北州城的将军庙五百年前本是将军府。

“五百年前的将军府,想当年怎一个风光无限了得,在前朝祖上就曾救驾有功,赐将军府,后代更是代代出勇将。就算后来前朝灭亡,将军家又出了个小子,跟着□□爷策马扬鞭,杀出个开国功臣……”将军庙对面坐了个捏糖塑的老爷爷,信手成艺,一边利落地捏着糖人一边对着年轻人讲着久远的故事。

“说起这开国功臣,我□□爷爷说将军家当年有两儿子,大的风流倜傥,侠义心肠,舞得一手好枪;小的安静听话,虽也生得好模样,听说眼睛倒是真漂亮,可是在那样一个大哥后面,总是容易被人遗忘。世间的事儿总是难以预料,正是这个不起眼儿的小子当年单枪匹马跑出了北州城,开国之后封了个侯爷……”说到此,糖塑老爷爷摇了摇头,“只不过,这人最后没有要高官厚禄,反倒是辞官做起一个云游道士来。”

“那后来呢?”年轻人追着问。

“还能怎么样”,糖塑老爷爷拿出一把小剪子小心翼翼地为手中的小糖人衣服剪出几道褶子,“谁能一辈子大富大贵,都讲究个命数,后来着将军府也算命数尽了,过了个百年,听说是得罪了人贬了官,也就搬到了别处。这也算是北州城曾经的辉煌了,没过多久当时的城主大人就在原地盖起了眼前这座将军庙。”

故事说到了这里,也算是完结了。一个家族历经几百年的兴衰荣辱就在一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嘴中用寥寥几句道了出来,不提旧事纷纷,不提前尘种种,更不提曾经投入的那些感情。

此去经年,往事回转,徒增感慨。

“好勒,这就成了,您的大将军。”糖塑老爷爷最后从竹筒里拿出一根竹签,把手中的糖人往上面一套,乐呵呵地递给年轻人。

“劳烦大爷了。”年轻人接过,递上两枚铜钱,跟着旁边的人掉头向对面的将军庙走去。

南灵手里拿着糖人,翻来覆去欣赏着,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道,“我算过了,再过个把月就要打仗了,那个老爷子到时候会救起一位少年,那人是富家独子流亡到此,会留下一笔银子。之后老爷子一家逃到一个世外桃源,住方宅,种花草,自此九世享清闲。”

“那岂不是很好?”天华新鲜地摇着一把画了兰草的折扇学做翩翩佳公子。

“的确很好……”,南灵悠悠地回应,九世清闲,就连神仙也难有这样的命格,“我少时他们家就在我家对面卖糖塑,五百年了,竟还能遇上,说来也是一种缘分。“

五百年的光阴,阳春湖还在,熟络的茶馆还在,对面的糖塑世家还在,唯独将军府成了将军庙,再无往日光景。

“这就是命数,没有经久不衰,也没有世代潦倒,顺境逆境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因果循环,周而复始,九世之后又要是一番劳苦奔波,你家继续鲜衣怒马,享尽荣华。”天华在一旁道。

南灵心头一触,扫去不少阴郁。或许这就是骨子里摆脱不掉的人性,当你感到难过的时候,发现有人跟你有着同样的遭遇甚至还不如你,这种难过就会奇迹地从身上减少,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要管用。

他转头看了看天华,那人还在把玩着他的新扇子。

果然……

他从不见他焦躁,从不见他恼怒,从不见他骄狂,也不见他脸上有悲苦。他生在极乐世界里,长在其乐融融里,性子,也是儒雅谦逊的。

凡人就是凡人,哪怕成了神仙历经五百年也难洗清满身铅华。对于这种遥不可及的距离,南灵内心又感到一阵痛恨。

很快地,这种痛恨又给南灵带来一种恐慌。天地浩大,他不过是这众生万象中微不足道的存在,有朝一日,这种遥不可及的距离终将把他的存在埋没。

而后,在天华的漫漫人生中他的一生只留下一个名号,只此无他。

胸口一窒,眼见天华抬脚向前走去,南灵急忙扯住他的衣摆。

“喂,你扯我衣服干嘛?”天华觉得脚下被迫一顿,转头拽着自己的衣摆。

“……你走的太快了。”南灵道。

“我走的太快么”天华低头看脚下两人不到两三步的距离,又盯着南灵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像骗人,便说,“那你在前面走,我跟着你。”

南灵仍不撒手。

天华无奈,走到南灵身侧,说,“真不知你这是什么毛病,两人一齐走,可否?”

南灵闻言撒手,抬脚迈步向前。

将军庙的香火还算不错。一是有将军府曾经的名声在此,二是老百姓讲究见庙要拜,三是这乱世当头,都求个平安,管他什么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二十八星宿还是灶王爷山神土地公只要是那些有点名号的神仙都要拜上一拜,就连月老门前的小童若能祈福辟邪,也要好吃好喝供奉。

天华扫了眼来往不断的香客,看了眼略带尴尬的南灵,不忘调笑,“真君的香火真是不少,还以为你只是男女通吃,原来是男女老少皆宜。”

“其实都是些熟悉的施主”,寺庙里扫地的小道士对他们道,“那边拄着拐蹒跚着上台阶的老人家有个儿子在外经商,跪在将军像前自言自语的那个女人有个丈夫应征当兵去了,站在许愿树下的小姑娘有个心上人赶考……”

来来往往,总是那么几位,皆是些牵肠挂肚之人。一遍遍的投钱,一次次的祷告,犹不能安心,直到求得个佛祖保佑过的信物方肯离去。第二天,又是一老早的求神,拜佛,祈福,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恨不能惦念着的人身上罩着佛光方肯作罢。

懵懂的小道士学着师傅的话,一锤定音,“都是执念。”

天华看着小道士的样子,低头笑了起来。

南灵此时则是满心不自在,所谓的拿着俸禄不办事儿大概指的就是他这种人。平日总是风花雪月花天酒地,凡间那些鸡毛蒜皮恩怨纠葛自有别的神仙管着,怎么转也转不到他头上。只不过,如今让他眼看着父老乡亲在他面前烧高香送祭品捐香火钱,再厚的脸皮也支撑不下去了。

偏偏天华还施施然走到将军殿里将军像的下面,抬头,用纸扇抵着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

南灵大步流星地跟上去,拽着天华的胳膊就想往回走。

天华却抽回手,继续细细端详南灵的雕像。

“真人就在你面前,有什么好看的?”对于南灵而言实在有些窘迫,他半路成仙,升仙后就一直保持着现在的模样,过着一如既往的自在生活。故而他始终把自己看做当初离开北州城的那个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刀的将军。唯有现在,站在自己的雕像前他才意识到自己与凡世的脱离。

这种感觉,无异于认清自己已死一样。

“的确不如你好看”,天华突然抬手贴近南灵的眉心,指尖划过浓厚的眉毛,顺势一点点下移,直至停在眼角,徐徐开口,“色熠熠以流灿兮,说的就是你这双眼,没有东西能代替得来。”

南灵呆住。

天华放下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将军殿。

平安符难求,画符纸的必得是个灵力强点儿的道士。北州城远离皇城,名气不大,人丁不多,多是先前落魄的道士在此驻脚或是因食不果腹而半路出家的小道士。将军庙有点儿灵力的只有一位胡须花白的老道士。坐在寺庙里一个偏殿里,面前摆着一张木桌,放着朱砂,空白符纸,毛笔,一张符纸一锭银,满二十张即止。

南灵找到天华的时候,就见他正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拿着张符纸打量。

“你这是做什么?”南灵走过去。

“求符。”天华晃了晃手中画满符咒的符纸,神采飞扬,“最后一张,恰恰好。”

“你还怕妖邪上身?”南灵诧异。

“防你□□上身”,天华白他一眼,把符纸递到他面前,“好歹是故乡的平安符,就当个念想吧。”

南灵拿着符纸,看过上面龙飞凤舞的符咒,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把符纸一折再折地收进怀中,再抬眼目光灼灼。

“天华……”

电光石火之间,刚抓住袖子眼前人就化作青青仙草一株。

南灵天君屏住一口气,心中暗骂,娘的,又来这套!

手里却是丝毫不敢大意,四顾环视,见无人注意,身影一闪,落在庙外一处偏僻的小角落。

小心翼翼地把仙草放在地上,蹲下身敲敲地砖,没好气地道,“急急如律令,灵君速现身!”

仙草抖抖叶子,随着金光一闪,天华登场亮相。捏着扇边顺势一甩,接着在两根手指间打了个转儿,复又用拇指一推快速打开,得意地摇摇扇子,若无其事地问道,“真君,有何贵干?”

“捉妖!”

“咦?”

“我想好了”,南灵重新抖擞精神,继而整整衣裳,往前跨了两三步,一本正经道,“不能白受乡亲们的香火,定要把那为祸一方的小贼捉拿归案!”

天华听罢,笑吟吟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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