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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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镜一 风起于青萍之末

    “国人七岁求学,十二求解,十四求知,十六求道。你已十六,却连求学这一步都没有完成,即便我应天书院汇集了天下名师,也无法让一个连学境都没有的人直接进入道境,你还是回去吧!”

    长着长长的白胡须老人一脸遗憾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二十年前,我三大书院附院就已免除了求学境与求解境的学费,你当时为何不来,如今你已十六,又有哪家书院愿意收你。”

    少年固执地站在应天书院的大门前一动不动,老人有些不耐烦地道,“你看看你后面的人,都是七岁的小娃,你一个十六岁的,混迹于求学班,真是成何体统?”

    见那少年依旧不为所动,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后面的小孩也各个都义愤填膺,“老师都说了你不能进书院,还站在这里干嘛?”

    “就是,你赶紧走吧,不要耽误我们报名入学!”

    孩童们稚嫩的声音不断回响在少年的耳畔。

    “十多岁了还来求学部报名,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脸。”

    “就是,我要是他早就没脸见人了。”

    ……

    少年顿时被淹没在了孩童的声讨中,这时一名小女孩小声地说道,“可是从来没有规定说过十六岁就不能来求学部报名啊?”

    女孩的发言一石激起千层浪,“十六年都没有到求学境,可能连最基本的数术都不会,就算书院收了他,他也是书院千年来最差的学生!”

    “我会。”少年沉默了许久,一字一字地道,“我会数术。”末了,他又补充道,“君子六艺,我都会。”

    “只是现在看来,应天书院并不适合我。”

    少年最后看了看应天书院的牌匾,最终挪了位置,朝着与应天书院相反的方向离去了。

    “哼,总算走了,我们可以报名了。”

    “他刚刚说他君子六艺都会,是不是骗人的啊?”

    “肯定是骗人的,我听说即使是道境的人,都没有精通六艺的,他连求学境都没有,肯定是吹牛的。”

    那曾为少年说话的女孩默默地离开了人群,她的好友看到她离去,疑惑地喊道,“铃铃,你去哪?”

    “我想去别的书院看看。”那被叫做铃铃的女孩小声应道,“我不愿意和他们成为同窗。”

    ……

    应天书院求学部报名处的骚动很快传到了书院院长的耳里,他气鼓鼓地拍桌,“书院是什么地方?是世间最平等的地方!无论你是王侯还是布衣,贫穷还是富有,在书院,都应该被一视同仁!十六岁来求学部怎么不可以了?圣人说过有教无类,我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目无圣人了!”

    一段时间后,同样的声音出现在了白鹿洞书院,“你还记得我白鹿洞书院的第一任院长说过什么?给我好好看看!”白鹿洞书院院长一只手拎着报名处的老师指着石壁上的字破口大骂,“瞪大你的眼睛给我看清楚,这石壁上的字是什么?!‘师无徳之祸甚于无才’!你今天的行为,就是无徳!古有圣人三十求学,仅一日过三境而入道,你又凭什么拒绝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求学之路!”

    少年走得很快,目光仍旧坚定,即便是被应天书院与白鹿洞书院拒绝,他心底依旧没有什么波澜。

    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跋涉,翻越过重山曲水,来到了石鼓书院,不过他没有去求学部报名处,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玉牌,交给了石鼓书院的护院人。做完这件事后,他深深地朝着里面望了一眼,便坚定地离去了。

    少年要去的地方,是四大书院中的最后一个,也是创办时间最短的书院——岳麓书院。

    护院人拿着玉牌翻来覆去看了很久,除了玉牌上雕有一个简简单单的“胡”字,并无其他任何花纹,也没有任何流苏挂饰,玉也不是好玉,有着几个缺口,通过阳光还能看到玉中的杂质。护院人疑惑无比,这时一名头绾木簪,身着灰色长袍女老师从书院中走出来,她转头向护院人道,“我昨天跟你说的……”

    忽然,女教师的目光聚焦在了护院人手中的玉牌上,她的眼神从疑惑到震惊,最后化成满满的不可思议,她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发抖,手里捧的教材也掉到了地上,她一把将玉牌从护院人手里夺了过来,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发颤的嗓音既急切又害怕,“这个玉牌,怎么会在你手里。”

    护院人愣愣地道,“是一个少年给我的。”

    “他人呢?”女教师几乎是用嘶吼的语气问道,“他人呢!”

    护院人朝着南方一指,“好像朝那儿去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前已经没有了女教师的影子。

    护院人呆呆地道,“欧阳老师向来是我们书院里最温柔、安静的老师,怎么会……”

    始终在一旁旁观的另一个护院人眼神凝重得道,“那个玉牌上,刻了什么字?”

    “胡。有什么说法吗?”

    “胡……你刚来不知道,这是我们书院二十年前的旧事了……”

    少年穿行于密林之间,冷静地拨开伸到小路上的枝条,小心地避开猎人放置在林间捕猎的陷阱。

    忽的,少年抬头,只见一用木簪绾发的灰衣女子背向他站着一动不动。

    少年也停下了前行的脚步,朝着女子深深鞠了一躬。

    “见过欧阳老师。”

    “你知道我?”灰衣女子缓缓转身,似有千百个问题要问,但问题太多,又不知道先问哪一个。

    “常听胡师说起,因此对您有一个大致的印象。”

    “他……他还好么?”女子满怀期待地道。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少年低头,一脚碾碎了地上的土块,“他最怕冷了,于是跟着第一场冬雪走了。”

    女子脸上的憧憬在此刻顿时化作烟云消散,如同被人用锤子重重击了一下,登时面无血色,“他……他……”

    “胡师让我把玉牌送来石鼓书院。”

    欧阳此时已听不见少年的话语,那双如湖面般的明眸荡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最终泛滥决堤,泪如雨下。

    “欧阳老师……”少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胡师说他去的是大自由世界,让我们不必为他伤心,该高兴才是。”

    “他,他还说了什么?”

    少年不断地用脚搓着脚下的泥块,似乎又看到了胡明礼的音容笑貌。

    那是去年的第一场冬雪,白如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各家各户纷纷拿出了秋日里存放的柴木烤火取暖,少年也是如此。

    “好在上个月打了不少柴,这个冬天应该不难熬了。”少年坐在火堆旁,火舌窜着跳着舔着铁锅,锅内正炖着萝卜,少年拾起一根木棍拨弄着火堆,闭上眼睛仔细闻着萝卜的香味,高兴地道,“老师,萝卜快熟了。”

    少年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老人,面目犹是中年模样,只是中年白头,暮气沉沉。

    中年人姓胡,叫胡明礼。

    少年人姓余,叫余温书,前两天,胡明礼给他取了个字,叫横舟。

    胡明礼似是没有听到余温书的话,“你马上就要十六了,该去书院接受系统一些的教育了。”

    余温书道,“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胡明礼沉默了很久,“我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区别吗?”他起身,走到门槛上坐着,双眼痴痴地望着门外的飞雪,“横舟,你看它们,觉得它们自由吗。”

    “不受拘束,是自由的。”

    胡明礼摇摇头,“它们何曾自由过,在大地上的时候,它们是一汪水,被太阳的高温烤化成水汽,送到了遥远的高空,在高空,又遇冷化成了雪花,不自主地朝着大地坠落,等到气温升高,它们再次融化成水,进行下一个轮回。”

    “太阳可以烤干一片池塘,一汪湖,但它无法烤干大海。它们是水,没有入海,就只能接受这种命运。”

    “你觉得,它们到了海里,就自由了?”胡明礼道,“积水成湖,百川入海,海之大,海之广,一滴水身在其中,便只能随着海潮涌流。”

    余温书沉默。

    “这个世界的枷锁太多,规则太多,你站得越高,看到的东西越多,背负的就越沉重,这是不自由。”胡明礼呵了一口气,白色的雾团在空气中逐渐消散,“只要活着,就没有真正的自由。”

    “年少时,我遇到过一个女孩,她叫欧阳,她不姓欧阳,而是姓欧。我们曾经就‘自由’这个话题探讨过。”胡明礼的眸光流露出一缕怅然,“我们在石鼓书院的广场上辩了三天三夜,最终我们达成了共识,即使是实力再高,只要你还在这个世界,就永远有枷锁束缚着你,所以自由是相对的,比如相对于穷人来说,富人在消费上更自由;相对于愚者来说,智者在选择上更自由。因此,我们一致认可了‘相对自由’的存在,但于此上,我开始思考,是否有‘绝对自由’,我想了很久,从十六岁想到四十六岁,想了三十年,终于想明白了。”

    余温书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胡明礼,“人生而有虑,必不可得自由。”

    胡明礼微笑地点头,“你很聪明,人生而不自由,那么只有与生相对的死,才是真正的‘大自由’,也就是我提出的‘绝对自由’。”

    余温书看着面前身穿灰衣的欧阳老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当时自己与胡明礼的对话,她的鬓间也生了几缕白发,额头也有了皱纹,但书香气韵将她熏陶地格外的美,她浑身都散发着书香,如同书中走出来的美女,娴静而温柔。

    余温书看着欧阳的面容,轻轻地道,“胡师说,他做了一件糊涂事,所以,他去还当年的债去了。”

    那一天,冬雪正盛,胡明礼将一块普通之极的玉牌交给余温书,换上了很多年没有穿过的学服,从床底翻出了一把生锈的铁剑,腰间别了一本书,开心地跟他说道,“我觉得,我找到了真正的自由了。”

    这一天,时已入秋,黄了树上的绿叶,枯了路边的野草,败了娇嫩的花朵,一缕秋风扫满地尘土,吹过幽深的崖涧,汇聚了无数缕过路的秋风,最终聚集成一道肆虐的狂风,刮过金黄的田野,掀翻茅草做的屋顶,压弯挺立的翠竹,浩浩荡荡地宣告着自己的不可一世。

    少年今日见欧阳,正如风起于青萍之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