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现在是2019年6月7号晚上九点半，我在天成大酒店对着镜子，刮着胡子。我已忘记了脸上的胡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肆虐般生长的，只是刮了又刮，长了又长。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十年前的稚气早已退去，我自嘲的笑笑——十年前还坐在窗前摸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幻想着有一天上面长出茂密的森林，好让我看起来有种沧桑感。
刷牙，洗澡，更衣。做完这些动作后我默默地躺到**，盖好被子，望着乳白色的天花板发呆——明天是我跟小乙见面的日子，而此刻我不想去思考任何的东西，积攒了十年的情绪，我想明天见到小乙时再让它流淌或泛滥出来。
半夜我从梦魇中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知道为什，当年高中时的梦魇一直陪着我。
我打开台灯，从床头柜的旅行包里取出小乙高考时给我写的信。信纸已泛黄，但字迹依旧娟秀，十年中我曾无数次的阅读它。
记忆突然奔流回到十年前，最后一次给小乙打电话，她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冷静一点，把我的信看完。
可是我明明已经看了无数遍了啊！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被我看到？
于是，我再次小心翼翼的从头看起小乙的信。信中小乙有一句话，说蒙在被子里的感受真不好受，让我回家最好试一下。不过这只是说说而已——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对了，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于是，我把自己蒙进被子里。突然发现小乙的信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回忆再次突然翻滚回到十年前，我好像记得小乙跟我说过，她爸爸是工程师，发明了一种十年不坏的荧光材料，用它写的字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看到。
拿着信纸的左手开始发抖，我好像错过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而且一错过，就是十年。
我又想到最后一次给小乙打电话时她两次问道，我又没有蒙在被子里看她的信，我又没有把她的信看完。
我把信放到床单上，眼睛凑过去，看见信纸最后的空白处闪着微弱着光的一行字：谁让你带我去旅行了，大笨驴！你都说了爱是自由，是无条件的，你带我去那么多地方，还不把你累死啊！
那晚我在被子里面哭的一塌糊涂。
第二天由于眼睛红肿，只好带着墨镜去见小乙。墨镜是高一时凌夏送我的，我旅行时一直带着它，有时会戴着它。
大白兔店，两份蛋糕，两杯果汁，小左和小乙对面而坐。小乙这十年来好像没有太大变化，除了身材比以前微胖之外。小左抿了一口果汁。
“十年没见了。”小左说。
“嗯！”小乙说。说完也抿了一口果汁。
“那就从十年前说起吧。”小左说。
“你说，我听着。”小乙说。
“十年前我们高考结束，我去了一所在别人看来还不错的大学。但是大学你上过，也知道，我受不了那种模式，于是一心想着出去。可是当时身边的人都不相信我，有人知道我的想法后甚至说我是傻子，骂我是疯子，然后当我大二从学校出来开始旅行时几乎所有人都为之抓狂。接着我就带着你送我的那本书，开始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去旅行，我是一边挣钱一边旅行。开始时还问童话，问其他人借钱，直到后来发现旅行也是可以赚钱的。我是给杂志社摄影换取稿费。有次去英国时恰逢童话拍电影，就给他当了一个月的摄像师。童话你知道的吧，他现在可是大导演。”小左说。
“嗯，我在电视上看过他。”小乙说。
“他他娘的简直一外星人！好像什么是都能难不倒他。然后我问他有什么秘籍时，他说只要简单的相信就行了。他拍电影，赚了很多钱，但他总乐意把它分享出去。三年前他分享给我一辆他的二手车和一套二手房。我因为旅游，就把房出租了出去。我旅游是步行，车就常年放着，只有在高考这两天才开出来免费接送考生。”小左说。
“嗯，我记得你当年高考时说过的那句话。”小乙说。
“这十年中，好像大家都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跟516的去胖子家看胖子时他儿子已经能蹦能跳的了。然后我们同学中有很多人都结了婚，有的都有了孩子。”小左说。
小左这十年中参加了很多同学的婚礼，参加了很多次的同学聚会，他去参加它们的目的之一就是看能不能得到一点小乙的讯息。但奇怪的是这十年间小乙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关于她的任何传闻。而小左又由于固守着自己当年的那个诺言，不好意思直接去找她，直到今天早上给小乙打电话——她的手机竟然能打通，她的手机号竟然十年都没变。
“嗯！”小乙说。
“那你，先不说你，继续说我。旅行中有次在一个城市见到宋倩倩，她正为她新出版的画册做签售。还有次逛书店时竟然看到凌夏的书，她为小孩子写童话故事。然后这十年中我学到很多东西，其中最大的就是感恩。大一时我老对身边的现实不满，老是抱怨抱怨的。后来发现那样没用，就开始一点一点的接受它，直到后来突然发现只有先接受现实的存在才能改变它，然后我就一点一点的改变自己的现实，并且全然的感恩他。比如说林宝，我现在甚至很感谢他高中时那样对我。因为他给我，给我们那群孩子的爱是有条件的，我学到了真爱应该是无条件的，这一点我非常的感激他。”小左说。
“嗯。”小乙说。
“怎么还和当年一样，还是嗯，嗯的？”小左说。
小乙笑笑，说：“那你希望我怎样？”
小左没说话，转过头去看了看窗外。
天城在十年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的天城是国际知名大都市。天中学也建立新校区。在旧城改造过程中，没有留下一处可供回忆的地方，除了马路两旁挺立着的法国梧桐，它如今比以前更加硕大和雄健了。
“我旅行了十年，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总感觉自己在寻找着什么。我去了很多城市，但停留的时间都不常，因为那里没有回忆。直到后来我们的天城全面的旧城改造，到现在我回天城好像是回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小左把头转过来继续说。
小乙没说话，低下头吃了一小口蛋糕，她的眼角有些潮湿。
“最后我发现能该给我回忆的就只有路边的法国梧桐，于是不管在哪遇见它们就倍感亲切。只是我高三刻字的那棵，因为改造而被挖掉了。还有最重要的，孩子们，我的孩子们。无论在那座城市中遇见他们，我就感觉到浑身的希望。有时我会专门坐在一所高中的门口，看着他们上学放学，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下午。”小左说。
小乙没说话，继续低着头吃蛋糕。
“你还是，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次谈话总是我说好多，你一言不发或者只是嗯两声。”小左说。
“嗯。”小乙又嗯了一下。
“但是我很感谢你，这十年中我没有遇见任何一个想当年的你一样，能够总是在一边有耐心的听我说话的人。然后找不到人说话的时候我就看你给我写的信，这么多年一直带着它。”小左说。
“你。”小乙说。她只说了一个字，因为哽咽她说不出话。
“我？我怎么了？”小左说。
“你，你能带我去看看你的孩子们吗，他们马上考完最后一门了。”小乙说。
“好啊。”小左说。
然后小左跟小乙步行去天中学新校区，天中学新校区距他们刚待的地方不远处。
小左刚才一直想问小乙她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结婚。
他没有开口的原因是因为害怕。
天中学门口。小左抬头看着因为过于茂密而遮住了半边天的法国梧桐，不知它是经历了多少故事成长到今天这样的。没有杯遮住的那半边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在微风的吹拂下缓缓向南移动。由于高考封路，此刻的天中学门口很安静，甚至可以听见鸟鸣。
铃声响起，高考结束。人群从西门口涌了出来，高三的学生，今天是他们作为高中生的最后一场考试。
小左跟小乙站在路边，目送着他们离开。天中学的扩音器放着老狼的《同桌的你》，更增加了离别的伤感。孩子们的脸上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幸福的、期盼的、忧伤的、甜蜜的、天真的……
小左摘下墨镜偷偷抹了抹眼睛，每次看到孩子们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一样——原来他早已不是一个人，他经历故事也不是一个人经历的故事。
小乙给小左递了张手纸，小左说了声谢谢。
看完孩子们后小左跟小乙继续沿着马路行走。
我们的小左在经过很久的思想斗争后终于问了小乙一句。
“我想知道你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都经历了什么事？”
“跟你经历的事一样。”小乙说。
“什么？”小左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当年一时冲动向小乙许下一个诺言，后来觉着时间在流逝，他的诺言只能是许给自己，而他等待的也只能是他自己。
“我昨晚才看到你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小左说：“对不起，我用了十年才看懂它。”
“我昨晚才学会做你爱吃的番茄炒蛋，”小乙说：“对不起，我用了十年的才学会它。”
华灯初上，小左和小乙热烈的拥抱，霓虹在他们的眼中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