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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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九章 幸福之远

然而幸福与希望,总是生命中最求不可得。

1

入夜的c城依旧热闹,就算已在这片闹市区枯坐了近半小时,景夜也依旧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挣脱展戍怀抱的了,她似乎还用力地咬了他一口。他吃痛叫起来,然后她趁机跑了,冲到酒店门外,随便上了一辆出租车。

为了配合展戍的饭局,景夜今天只穿了一条连衣裙,出逃得狼狈,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拿外套。冷风从车窗外灌进来,她冻得牙齿打战,居然忘记了哭。

司机见她一副恍惚的样子,又打量了一下她看上去价值不菲却皱巴巴的衣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会招惹上麻烦,赶紧找了个理由将她丢在了附近最热闹的步行街,甚至连打车费都忘了索要。

景夜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出租车绝尘而去,而后四肢僵硬地走到一条供路人休息的长椅上坐下。

手机的短信提示音便是在这时响起的,景夜下意识地打开收件箱,脸色不禁有些惨白,咬咬唇,却无力回复过去。

此时此刻,她的脑中就好像养了一窝蜜蜂,不但无法思考,甚至连回忆都显得很艰难。她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直到发现随身带着的小包里的手机在振动,才算渐渐回神。

可程屿的名字在此刻却显得尤其刺眼,景夜猛然记起梁绾绾笑吟吟地说“程屿回家了”的样子,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油然而生。

是的,在这连续的电话铃声中,那些短暂被抽离脑中的事情,都一一回归本位。这世间大概没有比记起自己究竟做过什么蠢事更可怕的事了,景夜终于“哇”的一声叫出来,剧烈地抽噎起来。

望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景夜,卫靳忽然觉得,自己自从遇见她以后,就再没碰到过什么好事。比如刚才,他接到景夜的一通电话,就贱兮兮地大老远从摄影棚赶过来救场。因为他知道,要是自己动作再慢上那么一点儿,估计今晚景夜就需要借宿派出所了。

景夜此刻已经彻底没力气哭了,整个人瘫软在坐椅上,却仍是不愿意开口,就连表情也是冷漠的。

卫靳不时偷瞥她一眼,见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终究觉得情况不大对劲,只好将车熄了火,靠路边停下。

不知道坐了多久,卫靳抽掉小半包烟,景夜才脸色灰败地看向他,幽幽地开口:“这是哪里?”

卫靳被这样冷不丁地一吓,一口烟呛进气管,剧烈地咳嗽起来:“喀喀喀……大小姐,我说你开口说话前是不是该打声招呼呀?”

话一出口,卫靳便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蠢话,只好试图补救:“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弄到当街号啕,完全不是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是什么?”景夜并不恼,拿过卫靳的烟盒取了一支点燃,“以前我以为自己活得足够清楚,不过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明白。”

“哦?”卫靳渐渐笑起来,“就是为这个哭?”

“也不全是,卫靳,你信不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

“怎么,你做了亏心事?”

“是,所以我已经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景夜顿了顿,旋即笑起来,“刚才对不起了,哭过之后才发现大家都在看我,一时之间只记得你有车,可以尽快带我逃离……”

“那么,作为谢礼,可以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

“那天我们幸运地活下来了,你有没有觉得有一丝遗憾?”

“你猜呢?”景夜的眼睛弯成一双好看的月牙,望着卫靳笑起来,却仍是抵不住心中一片凄迷。

在这一瞬,她发现自己居然如此想念程屿——

如果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话,她希望是他。

2

车子在街边又停了一会儿后,卫靳便发动了引擎。

淡淡的烟雾在车内萦绕,景夜只觉得疲倦,侧身靠在椅背上,对着车窗外疾逝的风景沉默。

昏暗的光影中,卫靳的视线落在她的发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没有。世界在这一刻苍茫如海底。一片沉默中,卫靳缓缓开口:“嘿,我突然记起来,我好像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怎么?”景夜转过头困惑地望向他。

“去接蔚珊下瑜伽课。”卫靳抬起手腕看看表,痛心疾首地摇头,“看来是来不及了……对了,等会儿要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

“被她掐死之后,记得替我选副好棺材!”

“你给我滚!”景夜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狠狠拍在卫靳的背上,惹得卫靳嗷嗷大叫。

在市中心那所挺出名的女子会所外看到尹蔚珊的时候,景夜不自觉地感到有些不自在,正踟蹰着要不要替 卫靳解释一下,便看见谭禹城拿着两盒冰激凌从对街跑过来——事实再明显不过,在正牌男友无故失约的这段时间里,谭禹城又发挥起了自己一贯“舍己为人”的精神,围着尹蔚珊打转,持续发光发热。

卫靳将车停好走过来看见谭禹城时,景夜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倒是卫靳十分坦然,瞥了一眼尹蔚珊,转过头问景夜:“你真的觉得她喜欢我?”

这问题单刀直入,景夜的脸色陡然暗了几分:“至少她认为自己喜欢你。”

“这答案真聪明,你iq不错嘛!”卫靳脸上一副嘉许的神情,“那我再考你一个问题啊,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答应她?”

卫靳的眼波很静,如海,在璀璨霓虹的映衬下,泛着最迷人的烟波蓝。他的嘴角是噙着笑的,五分亲近,五分疏离,不多不少,却永远看得清,却触不到。

景夜望着他没说话,她自诩聪明,但越是聪明,就越是知道凡事最应化繁为简,所以她只是指指不远处已变得暴跳如雷的尹蔚珊轻声回答:“我只知道我们再不过去把她拉开,今天她就会跟刚才的我一样,很有可能借宿派出所了。”

卫靳带走尹蔚珊之后,谭禹城还一脸懊恼地坐在台阶上,拿着冻死人的冰激凌。

“你们到底怎么一回事?”景夜放低声音,想要宽慰谭禹城几句,没想到谭禹城却摆摆手反而安慰她:“没事,她跟我发脾气我早就习惯了,你不用太担心。”

眼前的人分明是在苦笑,景夜只觉得愧疚与酸楚,顺势坐在谭禹城的身边:“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尽管问,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

“要是你明明很爱一个人,却极有可能不会有好结果,你会选择怎么做?”

过了很久,谭禹城才幽幽地开口:“那么在有限的时间里,我至少要让她快乐。”

景夜的眼睛在瞬间被点亮,而后她发现,不知何时,她头顶的路灯竟然灭了,原本还算光明的世界骤然间变得漆黑、模糊。黑暗之中,她静静地坐在原地,仿佛身处幽暗的海底,世界皆在她之外浮游。

“谢谢你。”许久后,景夜伸手拍拍裙子上的灰尘,从台阶上站起来,“那我先去找程屿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打车很安全。”景夜轻轻摆手,“那么回头见了,加油!”

因为这一句简单的鼓励,谭禹城开心地笑了。这个男孩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明媚,景夜没来由地有些失神。若她也这样容易知足,是不是会快乐许多?然而她一向不喜欢这样的论调,她摇摇头,拦住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景夜的记忆力极好,所以能够在只去过一次的前提下找到程屿所租的那间房。其实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来,明明梁绾绾告诉她,他已经回去了,她却还是愿意傻傻地跑来这里,就算只是来吹吹这无关痛痒的冷风。

单元门口恰好是一个风口,景夜打了几次打火机都熄灭了,只好认命地往背风的角落走。夜已深,四周静得可以听清自己的心跳。景夜将烟点燃后刚吸一口,便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抬头,便看见了梁绾绾。

她虽不知梁绾绾酒量的深浅,却也明白,眼前这个人已是喝得烂醉。她就这样看着她狼狈地四肢并用爬上楼梯,仍旧纹丝不动。

这一刻,景夜忽然感受到巨大的平静,就好像完全从绝望而矛盾的情绪里撤离,没有什么理由再固执、再坚守。

她看着那扇门缓缓打开,又合拢,门外的人,已经消失在她目不可见的黑暗中。

3

景夜没有立刻离开,反倒是席地坐下,掏出剩下的烟,一支一支抽起来。她的脑子并不混沌,甚至还可以回忆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比如她曾看过一部电影,里面的女主角撞见负心前男友劈腿的场面,逃跑的速度堪比激光。这个片段让她误以为,所有狼狈的表达方式都是逃离,而现在她才明白,其实不然——真正的狼狈,是你干脆丢盔卸甲,站在原地,给足那人面子,看这出戏收场。

在景夜坐在楼下等这台戏结束的空当里,一向耐性十足的程屿终于被梁绾绾激怒了。喝醉的她与平时截然不同,失态地坐在他的**又哭又笑,任性得堪比不谙世事的小孩。

“吃药。”在看着梁绾绾唱了近半个小时的独角戏后,程屿不得不举白旗,替她拿来了醒酒药和开水——看来她是真的醉了,并不是故态萌发没事找事。

见程屿终于肯搭理自己,梁绾绾的心中不禁涌起几分喜悦,死活不肯接过茶杯。她眼里的意思很明白,但对程屿来说,却摆明是得寸进尺。在僵持了近十分钟后,程屿顺手将杯子放在了床头柜上:“看来你不是真的难受,酒醒了就回去吧。”

程屿的脸上全是漠然,酒精上脑的梁绾绾只觉得一股怨愤涌上心头,无论如何都平复不了:“是,我就是装的!反正你这人除了喜欢在景夜面前扮憨厚以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竭尽全力在我面前显摆聪明。怎么,难道我说得有错吗?!”

梁绾绾很少这样讲话,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疏离却气势逼人的。见她今日如此失态,程屿确信她喝了不少,于是将杯子又端起来:“吃药吧,吃完回去,太晚了不安全。”

梁绾绾面色绯红,先是一怔,而后冷笑着推开他的手:“哟,程大少爷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我了?我看你前段时间不是一副巴不得我死的样子,不过真可惜了,你再怎么想我死,也都得忍着,好歹论辈分你还得叫我声阿姨呢!”

这话未免刺耳,可程屿的一大优点便是极少与人计较。见说服梁绾绾无望,索性要走,却被梁绾绾气急败坏地叫住。

他回过头看她,眼里波澜不惊。她忽然觉得悲凉,明明是她先遇到他的,明明他们还有着相同的起点,她不奢求得到他的认同,但至少,他不能漠视她。

这样的冷漠点燃了她的怒火,那其中又掺杂了几分嫉妒,她说不清。但她知道,从没有哪一刻的自己,会比现在冷静。

梁绾绾伸手拿过丢在一旁的挎包,掏出手机递给他:“不知道你看了这个,是不是还是跟看见我一样无动于衷。”

梁绾绾离开的时候是半夜十二点半,景夜特地看了看时间,然后缩回最开始那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

她的酒似乎已经醒了,高跟鞋“吧嗒吧嗒”地敲击着地面,那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夜里,不免显得凄凉。景夜面向梁绾绾离去的方向站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离开。

手机铃声响起时,她下意识地哆嗦了几下,挣扎了很久,才从包里找出手机看来电显示。

是程屿。说不清为何,景夜的眼中竟瞬间涌出几滴泪水,刚才的绝望与狼狈也不自觉地淡了几分。毫不犹豫地按下通话键,就听见那个她十分想念的声音传过来:“喂,你现在在哪里?”

她没有想要撒谎,却还是不自觉地说了假话:“我在家里,嗯,还没有回来,那我过去好了……”

电话挂断后,她抬头望了望楼上没有开灯的房间,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

可她早已习惯伪装,若是取消一切设防,将心思完全**给另一个人,她会失去安全感,就算那个人是她深爱的人也一样。而其实,从与程屿再度相遇的那一刻起,景夜就和自己展开了一场漫无边际的角力。是坚持自己这些年来唯一的信念,还是摒弃一切,重塑起关于幸福的向往,她始终感到困惑。

星河璀璨,景夜坐在台阶上忘了动,也忘了哭。她希望众神将她原宥,命运将她遗忘,悲伤将她流放……

然而幸福与希望,总是生命中最求不可得。

4

景夜敲开程屿的门已是半小时后——不早不晚,刚刚与她的谎言吻合。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程屿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只是依旧忘记开灯,让景夜有小小的不满:“你怎么不开灯?这样很容易撞到东西。”

景夜从来都不是个迟钝的人,见程屿迟迟没有回答,眼中渐渐有了困惑:“你到底怎么了,觉得不舒服?”

她伸出手想要摸他的额头,这一刻,她完全忘了几个小时前,他曾带给她的那些颓丧。爱情的副作用包括令人习惯性失忆、愚笨,她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全占齐了。

可程屿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语而有任何改变,景夜是在靠他近一些时,才发现原来他的脸色竟这样差,像是被千年的寒冰冻住一般。

景夜没有见过这样的程屿,不禁愣住了,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程屿冷不防地抓住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令她咂舌,她本能地试图挣脱,却换来更大力的禁锢,因为惊慌,因为费解,眼泪疯狂地从她的眼中涌出来:“你到底怎么了!”

景夜的话并没能唤回程屿的理智,相反的,他将她的话解读成了一种信号,原本当机的大脑得到指示后迅速恢复运作,却不是平时那种:“怎么了?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而是要问你自己。”

他不由分说地把她往房里拽,幽暗的空间就像一个黑洞,令景夜的情绪濒临崩溃。在挣扎无效后,她自暴自弃地用力咬住了程屿的手臂。

下一秒程屿吃痛地叫起来,甩手的作用力将景夜顺势带倒在**,景夜疼得向一侧滚过去,然后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压在了自己身下。

此刻站在床边的程屿正抬起手检查被咬的地方,景夜眼前一黑,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她慌乱地将身下那部手机拿起来,就看见自己的脸,以及吻她的展戍。

原来命运没有放过她,一刻也没有。

他们在黑暗中凝视彼此的脸,景夜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渐渐脱了力。她张了张嘴,试图说话,却听见程屿的声音。他的语速极慢,并不像他盛怒之下的举止,风度尽失。她不着边际地想,她喜欢的,大概包括这部分。可是这样有风度的他,此时撂下的话,却堪比滚烫的烙铁,在她心中留下最致命的伤口。

程屿说:“你告诉我,关于你们的事。”

景夜起初并没有听懂,睁大眼睛看着他,而后渐渐怒极攻心,她觉得自己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你那里的伤口,现在好了吧?”程屿指着她的脸,语调阴沉。

景夜先是一阵困惑,待明白过来程屿指的是展戍推倒自己时意外的撞伤后,她的呼吸停滞了。

“你不相信我?”景夜觉得自己的嗓子犹如火烧火燎般疼,却只能干巴巴地挤出这几个字。

不知沉默了多久,程屿发出一声冷笑:“你要我怎么信?”

那一瞬间,她觉得嗓子的痛顷刻消失了,更痛的,是她身体里的那颗心——他原本是她关于幸福的唯一微茫的信念,然而他却终究在顷刻间,毫不自知地摧毁了它。

黑暗除了适宜滋长暧昧,也擅长培植怨恨。程屿一边无动于衷地望着景夜,一边不由得回想起很多很多过往,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画面,突然间在脑海中变得无比鲜活,一刻不停地叫嚣,好像一场酝酿已久的复仇。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心无旁骛的,他也恨过,在她毫不犹豫地消失在自己世界里的那个清晨,他觉得自己的骄傲也一并被她带走了。

最初的那些时间里,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可是没想到她竟然回来了,还那样悄无声息。

他还记得自己被程颢洋要求陪梁绾绾去报到的那天,她一边啃着鸭脖子,一边从自己身边轻盈地走过,她理直气壮地忽略掉他。而那一瞬间,他的眼眶居然湿了。

如果等待是一只培养皿,程屿想,那么里面滋生的,绝不仅仅是爱。爱这种东西,往往和怨恨、痛苦、绝望捆绑销售,霸道得不给人机会拒绝。

思及此,他忽然厌憎起眼前这个他爱的人,是要有多绝情,才会在反反复复后,还是欺骗他,漠视他的感受。

程屿如梦初醒,心中最最阴暗的魔鬼,在今夜破笼而出。

5

分不清是谁先挑起的这场战争,两人一同倒在**的那刻,景夜的头一不小心磕在了床的边角上。

细微的闷响并没能被程屿发觉,景夜只觉得自己眼冒金星,想哭,却口干舌燥,根本挤不出一滴泪来。他们像两只终于从长梦中苏醒的兽,拼了命地与对方搏斗,却不再记得是为了什么。

愤怒和恐惧令她颤抖,黑暗中,她竟然出现了幻觉,她见到妈妈站在角落里哀痛地望着自己,问,你怎么忘了我?

几乎是在一瞬间清醒过来,蚀骨的凉意从足心蹿到头顶,景夜恨不得掐死这些日子以来天真到近乎愚蠢的自己——

原来爱情终究不足以成为信念,支撑起自己漫长的生命。爱这样可疑,这样软弱,这样绝望……如果仅仅依靠爱,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无声无息地溺死在彼此猜忌、嫉妒、伤害的负面情绪里。

然而恨呢?恨令她坚强,令她成长,令她始终朝向一个目标。

思及此,景夜忽然冷静下来,她居然笑了——

景夜的笑容令逐渐变得清醒的程屿嗅到一丝的恐慌,他慢慢停下自己的动作,坐直身体,直视她的眼。

空气里只余重重的呼吸声,景夜神情冷漠,他发现,她又回复到他们刚刚重逢时的那个表情了——看似无限亲切,实则戴着厚实的面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顿时如鲠在喉。

他们分坐在房间的两个角落,没有睡觉,也没有说话。景夜不断回忆起很多很多琐碎的场景,好在有一大半,是关乎五年后的现在——

他曾为她彻夜等在宿舍门口,也曾心心念念地追到酒店,只为告诉她,他还在等她……尽管她已经放弃相信会有所谓的幸福在等着这样的自己,但那一刻的感动,绝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喜欢眼前这个人,但爱情没有幸福的最终章,也都合情合理。

景夜离开的时候,程屿疲惫得靠着床头柜睡着了,他歪着脑袋的样子像孩子一样,景夜不禁莞尔,这大概是今生最后一次这样凝望他的睡脸了。

其实是一早就清楚的吧,他对自己怎么可能无怨无恨,能一心一意付出一种纯粹的感情的,不是常人,而是圣人。

他们都不是圣人,所以只能逼迫自己,不断取舍。只不过最后他屈从于爱,她却选择臣服于恨。

清晨的风裹挟着厚重的凉意,从程屿的出租屋出来后,景夜一路疾行。有什么一滴一滴漫出她的眼眶,照亮曾闪闪发光的过往。

卫靳接到景夜的电话时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景夜问自己的住址,顺口就报了出来,话说完,才一个激灵从**坐起来。

她不会是要过来吧?

卫靳住在城里房价最高的一个商圈中心,景夜很容易就找了过去。

鉴于卫靳这人总是桃花泛滥,景夜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敲门前打个电话确认:“喂,卫靳吗?是这样的,如果你还在收拾‘犯罪现场’呢,就告诉我一声,我马上撤退,如果没有呢,就劳驾你出来帮我开个门,我已经在你家门口……”

一分钟后,还叼着牙刷的卫靳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瞪着景夜骂了一个字正腔圆的“滚”字。

景夜丝毫不以为意,笑眯眯地将卫靳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原来你喜欢穿v领的睡衣啊,好烧包啊!”

虽然对话令人吐血,但卫靳自诩是个有风度的大人,不和她计较,还是大方地打开门请景夜“滚”进去坐。景夜自然是狗腿地跟在后面,顺便对卫靳的装修品位表示由衷的赞赏。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卫靳端了刚煮的咖啡给景夜,景夜笑了,问他:“怎么你不喝?”

“你喝完我再喝。”

“为什么,怕有毒让我试喝啊?”

“放屁,那是因为我只有一个杯子!”卫靳白了她一眼,将杯子抢回去,“算了,好东西不喂白眼狼,你要睡觉就去里面房间,先声明,敢流口水就等着我揍你!”

“喂……”景夜仿佛没听到卫靳后来的话,注意力只放在最初的那个句子上,“你真的只有一个杯子?”

“废话,你这不是光着脚吗还?我不光只有一个杯子,我筷子也只有一双,你不服气啊?”

“那如果来人了怎么办?”

“你把我想成禽兽了?你放心,答应你的我还记得,而且我从来不带人上来,你大可放心……倒是你,废话这么多,到底还睡不睡啊?”

“当然要睡,”景夜微微一笑,“不过我还是睡沙发好了。”

6

景夜本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想到刚一躺下,便困得睁不开眼睛。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来不及一一消化,身体就敲了警钟,逼迫她休息。

景夜这一觉就睡了漫长的十二个小时,卫靳从没有见过一个女孩这么能睡,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身心都健康的异性,她怎么可以这样毫无防备。

又倒了一杯咖啡,他好气又好笑地开始观察她的睡容。

景夜绝对不是卫靳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他见过的美女加起来有好几打,里面比景夜惊艳的比比皆是。可他就是从她身上嗅出了一些别的味道,好像孤身行走人世间的人偶遇同类一般,惊喜,却不忍惊扰。

思及此,卫靳不觉伸出手,试图替她抚平皱起的眉心。明明还这么年轻,却总是惯于伪装,只有在熟睡时,才敢在脸上流露情绪——比起过去那个急于寻找出口、满世界乱撞的自己,卫靳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景夜依旧没有醒来的征兆,卫靳的烟瘾却上来了,思忖片刻,他还是将烟灰缸拿去了阳台。

这个小区是典型的闹中取静,适合卫靳这样怕寂寞又厌倦热烈的人。想当初他买下这套房时她已经死去了。他去墓地看她,面无表情地将房产证丢在墓碑前,然后一个人喝掉了一整瓶红星二锅头。

她最喜欢的酒,够廉价也够猛烈,他喝着喝着,胸腔里除了恨,仿佛又酝酿出一些别样的情绪。可越是这样,他的心情越是糟糕。

那天他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地下山,房产证也不知道丢在了荒郊野外的哪个角落,最后不得不去补办。后来这个段子被八婆们在圈子里广为流传,他们说卫靳真是一朵奇葩啊,出去逛个街还带着房产证。卫靳听了就当空气,久而久之,也就淡了。

一根烟抽完,卫靳折回去倒咖啡。他看着沙发上景夜的脸,心中缓缓涌起一股温柔的情绪,那是过去那些年未曾有过的,他知道,所以更加珍视。

他不想去惊扰她,看见她、偶尔陪伴她,知道这世间并不是只有自己独自绝望地活着,这滋味已够甜美。

卫靳像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杯子折回工作间。这也许是他这一生最满意的作品,他忍不住开心起来。

景夜醒来时天已经开始转暗,她环顾四周,见卫靳正坐在另一边专心致志地打psp游戏,只好硬着头皮打断他:“现在几点了?”

没想到卫靳并不如她以为的那样专心,她话音刚落,他已经关了psp,笑眯眯地望着她:“不早不晚刚好七点,我第一次见到女生睡得跟猪一样死,真是大开眼界啊!”

景夜的脸绿了绿,翻了个白眼不甘示弱:“我也是第一次住这么豪华的猪圈,真是三生有幸啊!”

卫靳的脸陡然黑了,几秒后,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景夜指着卫靳笑骂:“你嘴巴这么毒,小心口臭!”

“那你还真是多虑了,哥哥我呵气如兰可是出了名的!”

“鬼才信你!”

“要不试试?”

话一说完,两人都不由得怔住了,景夜不自觉地将脸转开,不去看卫靳的表情。良久,卫靳走过来狠狠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对不起了,我以前这么说话惯了,不是故意的。”

“嗯。”

“什么意思,一个‘嗯’字就把我打发了,太伤心了!”

“伤心个屁啊!我现在饿得两眼发黑,我们出去吃饭吧。吃完饭,我想麻烦你陪我去个地方。”

卫靳没想到景夜会让自己陪她在黑漆漆的夜里去墓地,要是换成以前交往过的女朋友,他一定会以一句“有病”一口回绝。

可这次不一样了,拜托自己的人是景夜,卫靳回想起自从上次丢了房产证就再没上过山,心中总算有些松动,微微点了点头:“好吧。”

7

夜晚的墓地绝对是练胆量的好地方,当然,这样的说法对于眼下这两个人来说,并不成立。

景夜可以说是健步如飞,卫靳看着身旁这个偶尔神经强大得如超人一样的女生,嘴角不由得漾起一抹笑。漫长无趣的人生,能偶尔一起消磨,想起来似乎还不错。

两人又在荒无人烟的小径上走了一阵,卫靳点燃一支烟,问景夜要不要,景夜摇摇头,轻声说:“就要到了。”

卫靳没有问景夜要来见什么人,就像他没有跟她透露,其实刚才经过的,是她的坟墓一样。他们保有适度的距离,却又同行,这是他目前认为最好的状态,因为他实在不敢保证,如果再靠近一些,他会不会变得贪心。他知道她希望将他们的关系简单化,所以他愿意尊重她的想法。

景夜最后在一方墓碑前停了下来,这么久没来,她居然无法说一句好久不见。生死永隔的人还如何再相见?

太执着了吧,执念太多的人,势必活得不快乐,但她已学会应允自己这种不快乐。又在墓前站了一阵,景夜才缓缓蹲下身,伸手去抚摸那方冰凉的、毫无温度的石头。

“你们现在幸福吗?大概是幸福的吧……谢谢你们生下了我。”她这样说着,声音异常温柔。

此刻天际是最浓重的黑,风大无星。站在不远处的卫靳在这样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回头看她,才发现她居然流泪了。

景夜哭的样子他不是没见过,但如此静默地哭泣,却是前所未有。卫靳的神情一瞬间变得难以言喻,他看着她哭,微微蹙眉,像是觉得满足,却又如此遗憾。

这样暗淡的夜,这样凄清的山野,这样靠近的两人,她从不曾对他动过半分心思。

下山时卫靳和景夜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话也不多。景夜觉得有些冷,卫靳很快捕捉到这微小的细节,打开了暖气。

“现在就用这个太蠢了吧?”景夜目睹他的举动,不自觉地笑起来。卫靳的桃花眼眨巴得十分讨巧:“没关系,就当是提前适应全球变暖,我是多么有先见之明啊!”

他永远擅长莫名其妙的歪理,景夜被逗得乐不可支,凝重的气氛一下子和缓了许多。

“其实我经常干这样的事。”

“什么事?”

“在晚上开快车上山,然后开到一半,再折回来,所以一次也没真正上去过。”

“没有很想念他?”

“谁?”

“你爸,你曾说过他葬在这里。”

“哧……”卫靳笑得狡黠无比,“我当初骗你的,你还真信啊?都不知道是谁的人,我怎么知道他现在死在哪里,那上面睡着的是我妈,你最鄙视的这双眼睛,可都是遗传自她。”

话题到这里似乎是打开了,却又好像进入了死胡同,景夜好几次开口想把谈话深入下去,都感到困难,最后只好打了个呵欠:“我困了,到了市区就把我丢在上次你接我的地方,离家出走这么久,我也该回家了。”

“哦,好。”卫靳先是一愣,而后会心地笑了。多么残酷却也多么温柔的拒绝,他小心试探着与她分享他的过去,她却选择云淡风轻地一语带过。

车继续前行,卫靳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景夜一眼,才发现她真的睡着了。

晚安,他在心中对她说。

8

卫靳的车离开后,景夜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她早在离开程屿那里时便把手机关了。因为知道他会满世界地找她,然而她此刻最不愿见到的,恰好正是他。

景夜随便找了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进去点了一份套餐,坐在角落的位置静静地吃起来。

她的内心十分镇定,在睡足吃饱后,面对短暂生命里最大的一场豪赌,她再也不感到恐慌,因为曾经无法释怀的,已经被割舍。

景夜记得曾看过这样的说法,说钻石会在实验室的高温光束中分解,成为碳原子。她无法目击钻石成灰的过程,却知道结果并无分别,一切到最后,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所以她不怕。

景夜用街口的投币电话给程颢洋打电话,至于这个私人号码是如何拿到的……景夜摇摇头,一咬牙,决定不再去想。

程颢洋的声音一如既往令人恨得牙痒,景夜深呼吸再三,才能平静地说话:“我们再谈个条件吧?这次你一定满意。”

街角有流浪艺人在唱情歌,歌里唱,“在无关紧要的场合,都会想起这首歌,因为你曾经哼唱着”,听上去多么平淡无奇的句子,却莫名触动了她的神经末梢。

为什么只有在无关紧要的场合,才会想起这首歌?因为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时刻,你已经不会再陪我度过。

景夜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将关机已久的手机摸了出来,按下了开机键。

电话响起的那一刻,展戍的红酒已开到第二瓶,可他却少有的越喝越清醒。并没有懊悔当时没有追出去,因为那一刻,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更何况是去面对她。

铃声依旧在沙发的凹陷处锲而不舍地响着,展戍却仿佛陷入了什么重要的回忆里,猛地从沙发上起身。

那块摔坏的玉已经跟随他很多年了,不能说是身体的一部分血肉,至少等同于胎记。他对着镜中的那块玉凝视许久,却始终没有摘下它的勇气。

谁可以除去生命最初的烙印?就算觉得生命已洗牌切牌一切重来,就算知道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跟她再无关系。

景夜推开房门时,展戍已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酒味,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展戍,默默地开始收拾起桌子上的空瓶和酒杯。

当自己的手被展戍握住的时候,景夜本能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她抬起头看展戍,眼神中带着惊恐。

她的表情令展戍觉得歉疚,无言中,主动收回了自己的手。一点也不意外,他又开始感到棘手,他根本不知道如何以一种对等的姿态与她交流。

这么多年了,他得到的不仅仅是知识、财富、名誉这些可以衬托他人生的东西,他得到的,还有如何去爱人的方法。过去的他自负也自私,只知道一味地掠夺,从没有倾听过那人的声音。

他还记得她对他的诅咒,在一切走到无可扭转的局面时,她对他说了最恶毒的话——你永远不会幸福。

其实当年他是完全不信的,然而这么多日子走过来,尽管不愿承认,他却已开始畏惧,如果她说的都一一应验了怎么办?

他的第二场爱情来得这样凶猛而荒谬,他冲动地吻了景夜。除了那不可避免的负罪感,他必须承认,内心还是有一股期待在涌动——他究竟还有没有幸福的可能?

在展戍收回手后,景夜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良久,她终于缓缓抬起头,看着对面局促不安的展戍说:“给我时间。”

四个字,足以让展戍暂且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他们都需要时间,去选择今后的路。思及此,他如蒙大赦,整个人也为之一振:“好,那我先换衣服去公司。”

展戍离开时是上午九点,看得出他心情不错,景夜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才折回去给程屿回电话:“我们见一面吧。”

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谁因为自己的悲伤和喜悦显得与众不同。景夜望着朝这边奔跑过来的程屿,心中酸涩无比。

这一生,走过千万年无法消散的寂寞烟云,你信不信世界上仍有那么一个人,等你在时间尽头?

这一次,她信,可她却再无法回头。

就像雪并不一定因为天黑而停下它们的脚步,雪一样来到世间,绽放片刻的光亮一般。景夜知道,有时候爱或不爱,跟在一起与否,并没有多大关系。

她凝视着程屿因奔跑而略微汗湿的脸,语调和缓而平静,就仿佛只是在商量一件平常的小事。

“我们分开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