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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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三章 海洋之心

——我心似海洋,海洋不会为任何一处停住自己的脚步。

——我只要你回头时知道我这座岛屿还在,一直都在。

1

吃过景夜心心念念的麻辣小面,他们又继续上路。

车子最终在临近市中心的一个小区停下来,景夜下车后抬头望着眼前幽静的小区,打趣道:“不符合展大叔浮夸的品位啊!”

展戍气结:“你不是说你喜欢安静吗?”

景夜听他这一说,啧啧感叹:“还是展叔叔对我最好。”

门口保安似乎已认识展戍,礼貌地打招呼:“展先生上午好!”

言罢,目光不由得落在跟在身后的景夜身上,诚恳地夸道:“您女儿真漂亮!”

展戍没应承他的恭维话,气氛一时降到冰点,景夜眯着眼睛打圆场:“谢谢叔叔夸奖,我们先进去了!”

说罢景夜便一溜烟地跑到了前面,假装没有发现展戍逐渐攥紧的拳头。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听不得别人对景夜的夸赞,即便是真诚的,也不喜欢。展戍埋下头,看了看胸前那块残缺的玉,加快了步伐。

房子买在二十楼,可以遥望江景,景夜的房间按照她喜欢的北欧风格一律选了白色家具。她坐在梳妆台前打量自己,沉思一会儿,转头问展戍:“真的漂亮吗?”

展戍本来还在检查装修,听到景夜的话心头一颤。展戍定了定神,沉声应道:“是,不然我怎么会收养你?”

他明明是笑着的,语调中却隐隐透着凉意。景夜顿感无趣,从椅子上站起来:“这里很漂亮,我们什么时候搬?”

展戍再度巡视了房间一番,淡淡道:“这个周末吧。”

从小区出来,景夜又嚷嚷着肚子饿,展戍拿她没办法,只好指指附近一家麦当劳,意思是让她自己去。

景夜知道展戍厌恶洋快餐,不由得深深看他一眼:“你确定?”

展戍被她这样一问,有些不耐,挥挥手,景夜立即开心地下了车。

点了一份套餐,景夜双手搭在柜台上安静地等待。

突然,她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在喊:“陈苏,这里!这里有位子!”

听到这个声音,景夜心里一惊。她犹豫了很久,鼓起勇气转身,却看见一个胖胖的小男生跌跌撞撞地往那空位走去。

原来只是同名,景夜不由得苦笑,想起那许许多多踽踽而行的黑暗岁月,她突然很想知道,如今的陈苏在哪里,又过得如何。

她不是圣母,她从内心深处渴望她过得不好,最好处境凄惨无比。但这颗憎恶的心却在未能相见的事实下显得不堪一击。

你能不能在报复无门的前提下,继续坚定地仇视一个人?恐怕很难。所有能持续的感情,都必须有个依托,不仅是爱,还包括恨。

景夜端着餐盘找了一个空位坐下,缓缓想起了那些年。在最生不如死的时光里,她曾经无数次想要诅咒过最恨的那个人。

2

当日陈苏对景夜说的话果然很快应验,景夜刚进教室,就听到一阵嘲笑。

“听说她克死了她爸妈,奶奶家穷不肯养她,最后谁都不要她,把她送去孤儿院了!”

“对啊对啊,还害死了陈苏学姐的妹妹,怎么有这么坏的人哪!”

“你说她都这样了,为什么还没有遭报应?”

景夜眼前一黑,想起昨夜天真的想法,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愚蠢。

上课铃响,景夜站在门外,踟蹰着要不要进教室。

班主任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低头从走廊上过来。刚走上讲台,猛一回头,瞥见尴尬地站在门口的景夜,像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开口:“我差点忘记新同学来了!赶快进来做自我介绍吧!”

景夜不禁把头埋得更低,有了陈苏的事先宣传,她哪里还需要自我介绍,只见她磨磨蹭蹭地走上讲台,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

班主任很显然不能理解孩子们为何如此兴奋,扬起教鞭敲敲桌子,严肃道:“安静!大家安静!这是大家对待新同学该有的态度吗!”

“让我们来认识一下新同学吧。”说罢示意景夜,台下一时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景夜正欲开口说话,角落里传来嘟囔声:“我们才不要和害死别人的坏女生做同学。”

台下又是一阵低声议论,班主任神色复杂地看了景夜一眼,转头大声说道:“谁再乱起哄,就罚他做一周清洁!”然后又指了指教室最后的空位,对景夜道,“你暂时先坐那里,过几天再调整。”

景夜知道班主任在心中对自己已有了看法,虽然觉得委屈,却无奈,只好顺从地拿着书包在最后一排坐下。

下课后,同学们打闹在一起,景夜就像个隐形人,枯坐在位子上,听女生们讨论学校里好看的男生。

“六年级的程屿很帅!上次我看见他们班跑步,他跑得好快啊!‘噌’的一下,就过线了!”小女孩的崇拜溢于言表,景夜呆呆地想,是吗?

她只记得第一次相见时,他向自己走过来时面带微笑,很温柔很温柔,如同三月的晚风。

傍晚临近放学时,突然天降暴雨。这便是c城,山雨欲来前从不事先招呼,往往是在街上走一遭,就落得个落汤鸡的下场。

景夜坐在教室里做作业,眼见负责值日的同学快要打扫完,她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她不喜欢学校,更不想回孤儿院,正这样想着,天色已渐渐昏暗,负责值日的同学准备锁门,催促她:“景夜,你到底走不走啊!”

景夜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草草收拾好书包,回头应道:“马上就走。”

学校里空空的,狭长的走廊刚刚被打扫过,水渍还没有干透,景夜走在上面,有种漫步云端的错觉。

她想,要是这条走廊足够长,长到她一辈子都走不完就好了。

可到底还是要从梦境跌回现实,很快地,景夜便站在了教学楼门口。眼见门外如烟的雨幕,她长长叹了口气,看来书本要被淋个透湿了。

她深呼吸一口,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雨中,一路跑到大门口,才发现门外有人撑着一把伞,似乎是在等人。

景夜看着那把伞,不由得觉得能被人等待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她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幸福,思及此,不禁勾起了嘴角。

她紧了紧鞋带,把怀中的书包抱得更紧,准备一鼓作气冲出去,没想到那把伞的主人却一把拽住了她。

程屿笑得灿烂:“跑那么快也是要被淋的!我在等你。”

景夜怔住了,后来的后来,她听过那么多情话,却再没有一句比这句更动听。她没有任何人可等,他却在等她。

3

回到孤儿院,天已经黑透了,骤雨初停,天边的月亮慢慢爬上来。

程屿对着景夜笑笑,指指自己的房间:“我先去换衣服了?”

景夜大脑里晕晕的,见他要走,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角:“你为什么要等我?”

见她模样执拗,程屿“扑哧”一笑:“因为我要保护你。”

说罢,程屿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良久,他拍了拍景夜的头,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撒谎,在陈苏给她一耳光的那一刻起,他觉得心中有什么骤然间融化了。他突然那样后悔,后悔最初的最初,他没有勇敢地站出来说“陈苏,你不要欺负她,她是我要保护的人”那样的话,她也许会过得比较轻松,不会因为陈向晚的意外去世而备受责难。

程屿知道景夜其实每天都会去陈向晚的墓前,他曾有一天失眠,不到五点便从**坐起来,然后看到景夜小小的身影穿过大门,朝更荒凉的地方走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陈向晚的墓。

景夜静静地坐在简陋的墓前,轻声问:“向晚姐姐,你恨我吗?我其实偶尔也会恨自己,如果我不去上厕所,就可以替你拿药,你就不会死了……你是这里第二个对我笑的人,第一个是程屿,可是他后来不理我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这样不喜欢我,或许我真的做错了,我可以改……”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到最后似乎困了,就趴在坟前睡着了。清晨的风很大,浓雾迟迟没有散去,程屿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苦涩。

被抛弃不苦涩,明明被抛弃了,却还卑微地想要执起抛弃自己的人的手,才是真正的苦涩。

晚饭时,程屿刻意坐在景夜旁边,不顾对面陈苏投来的灼人目光,给景夜夹平素她喜欢吃的菜。

气氛一瞬间变得很诡异,孩子们都面面相觑。陈苏脸色铁青,最终强忍着怒气吃完了饭,没有当即掀桌子。

晚饭过后,陈苏便找到程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管闲事的吗?”

“景夜不是闲事。”程屿眼皮也没抬,回答道。

“哦?你明明知道她害死了向晚,还这样为她出头!”

“你妹妹的死是个意外,大家都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你不能这样蛮不讲理。”

“我非要这么蛮不讲理!只要她在这里一天,我就不会让她好过,不信我们试试看!”陈苏愤愤地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程屿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情沉重。他知道如果陈苏非要针对景夜,以她的脾性,谁也拦不住她。而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好好守着她而已。

那一夜程屿睡得很不踏实,景夜更是无法入眠。她被锁在仓库里,夜风凛凛,冻得浑身发抖。

事情根本就是有预谋的,当时景夜正在洗澡,洗完却发现换洗的衣服统统不见了。她抓住同在浴室的一个小女孩问,那小女孩畏畏缩缩地答道:“她们可能、可能把你的衣服丢去仓库了。”

听罢此言,景夜急忙裹上之前的衣服,往仓库奔去。哪知刚踏进仓库的门,门外就传来反锁的声音,陈苏的语调轻轻的:“院长去市里了,你好好在里面清醒一下吧,我就在门外,看你敢不敢叫!”

4

景夜不知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她的脸颊很烫,身体却是冰凉的,意识渐渐模糊的瞬间,她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怀抱最后的希望,站在窗口眺望。

梁绾绾从窗前走过的时候,景夜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她动了动嘴唇,险些语无伦次:“梁、绾绾,这里!救救我!求你去找程屿,让他帮我开门!”

近在咫尺的梁绾绾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从她的眼前走了过去。

那一瞬间,景夜忽然间明白了,其实梁绾绾和她们一样,甚至比她们更加恶劣。陈苏的恨是直接的,有缘由的;而梁绾绾的冷漠却更具有摧毁性,让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她抬头看着窗外的满月,心中暗自发誓,一定要离开这里。

过了一阵,景夜感觉身体变得越发滚烫,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嘴里似乎也发不出丝毫声音。她迷迷糊糊地想,等天亮了,程屿等不到她一起上学,一定会找自己的,想到这里,她的嘴边多出了一抹苦笑。

微亮的天光,仓库的门被打开了,只是来人不是程屿,却是陈苏。

她诡异地笑笑,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脸:“你运气不错,院长回来了。”

景夜眼皮发沉,昏倒在地上。

事情因此闹得很大,闻讯赶来的程屿抱着景夜从仓库中跑出来的时候,恰好碰见院长。猜到事情始末的院长叫来陈苏面壁:“向晚的事情只是个意外,你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陈苏冷笑一声:“意外又怎么样?向晚是我的唯一,却因为景夜的疏忽而离开了。院长,我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求你让我走,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再待在这里,我每天都会想到向晚,没日没夜地想……”

院长拽着陈苏的手僵在空中,良久,眼里蒙上了一层泪。

景夜在那之后大病了三天,除了院长不时地探望,便是程屿默默地守在病床前。

病好之后,陈苏也从孤儿院消失了。据说院长曾狠下心把她的房门反锁起来,没想到她还是在半夜砸窗逃走了。

离开了孤儿院,她真的能够好好生活下去吗?景夜不得而知,她唯一知道的,不过是陈苏那年只有十四岁。

陈苏离开前曾来过自己的房间,景夜还睡得迷迷糊糊,只听见她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响起:“景夜,他们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可我恨你,不用等十年这么久,我们以后走着瞧!”

说罢,她似乎是笑了笑,阖门远去。

5

此后的景夜,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

程屿在来年九月的时候升入学校初中部,景夜随着十一岁生日的到来,也升入五年级。没有了陈苏这个梦魇,班里的同学虽然还是不肯给她好脸色看,却也不再诸多嘲笑指点。

景夜虽然成绩中等,不算讨老师们的欢喜,却出落得越发好看,时不时有学长塞来情书,惹得一些女生冷眼相对,明里暗里指着她骂,狐狸精。

她那时已然不爱读书,尤其讨厌那间冷冰冰的教室,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是逃课去学校里的一棵老树下发呆。其实也不做什么,只是拿着日记本胡乱涂涂画画,眼见放学的人潮散去,才慢吞吞地走出学校。

只是不管课程紧不紧,程屿总会在大门口等她放学。时常是景夜心不在焉地拖着书包走出来,他已在那里等了很久,见她一副懒懒的样子,他会恶狠狠地敲她的头:“又逃课去发呆了?看你上了初中怎么办,我绝对不会给你补课的!”

景夜见他如此生气,撒娇般地讨好:“我发誓,下次绝对好好上课,再不逃课了!”

她信誓旦旦的样子让人不忍,程屿撇撇嘴,嘴角却始终噙着一抹笑。和当初固执内敛的时候相比,他很高兴能看到她现在懵懂单纯地快乐着。

在孤儿院里,景夜还是一个人住,那件事后,孤儿院的所有女孩都对她敬而远之。景夜知道,她们曾在背后骂她:“害人精!狐妖!”一方面是说招惹上她都没有好事,一方面则是嫉妒她的样貌。

十一岁的景夜已是年级公认的小美女,就连初中部都会有男生慕名而来去她所在的班级偷看。可遗憾的是,据传这个小美女已经名草有主,那主不是别人,正是刚念初一风头便已很劲的程屿。

景夜自然知道关于自己的这段八卦,某日,程屿正在做作业,她悄悄在他耳边告诉他这段绯闻,被他抄起一本练习册拍在头上:“每天不好好学习,就听些没有营养的!作业做完了吗?”

景夜被他这样一打,不禁有些恼:“呸!谁要喜欢你啊,谁说你是我的主啊,你就是根狗尾巴草!”

她一口气骂完,重重摔下他丢来的课本,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剩下程屿坐在那里发愣。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就喜欢上她了呢?或许是的。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往往要到失去的时候,才会惊觉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程屿的告白终究来得那样迟,他错过景夜与他一起长大还能相信他的时光,便只能一直错过到失去。

6

又是一年夏天,景夜升上六年级,眼见快要毕业,又少了陈苏的欺压,渐渐卸下心防的她缠着程屿出去玩。

自从住进孤儿院,景夜除了上学就很少外出,他们没有多余的零花钱,就连看见校门口两块钱一杯的奶茶,都必须懂事地绕道走。

彼时程屿刚得了市里一个作文竞赛奖,奖金有五十块,想了很久都没决定如何用,见景夜吵吵嚷嚷地要出去玩,心中立刻有了决定。

正值星期六,学校没课,吃过午饭,程屿满心欢喜地挑衣服,被其他男孩笑话:“喂,程屿,你和景夜出去,难道是要约会?”

程屿的脸沉下来,不客气道:“我就是带她出去玩,你们的思想能不能不要这么复杂?”几个男孩见他这样,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程屿听见景夜在门口催促:“我们可以走了吗?”她的声音里有平日少见的羞怯,程屿不禁愣了愣,笑道:“马上来。”

很多年后,当程屿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牵着景夜漫步在街头时,他问景夜:“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是什么时候吗?”

景夜想了想,笑嗔道:“不就是几个月前?”

程屿轻轻抱着瘦削的她,笑而不答。他知道,他最珍视的那天,也是她最痛苦的那天,人生总是充满了如此讽刺的场面。

当日程屿带着景夜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总算到了c城的步行街。街上人来人往,景夜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夹娃娃机,表情里满是期待:“我想玩那个。”

小说里谈恋爱的男生女生都喜欢玩这个。这是景夜没有说出口的话。

见景夜如此期待,程屿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指了指不远处的商场换币处:“我去换币,你记得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要去!”

景夜重重地点点头,程屿便放心地走了过去。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景夜,真巧,我还没去找你,你竟然找上门来了。”

一回头,景夜就看见了陈苏。许多个日夜过去,放下心防有一段时间的景夜惊觉,原来她已记不清陈苏的脸。此时在眼前的,不过是一个染着酒红色头发、化着大浓妆的女生。可她却分明就是陈苏,她以为已经摆脱的噩梦。

景夜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四下张望,路人匆匆,根本没有人留意她们。

景夜的第一直觉是要逃跑,身体很快跟上大脑的节奏,条件反射般地朝陈苏相反的方向跑去。

不记得穿越过多少栋楼房和多少个行人,在这偌大的城区里,景夜很快迷了路。

远远地望见一个巷口,她火急火燎地奔过去,巷子越走越深,天色渐晚,景夜感觉周遭一片难挨的寂静。腹中的饥饿感和迷路的慌张让景夜失去了所有的判断,她绝望地蹲在地上,抑制不住自己越来越响亮的哭声。

路灯一盏盏亮起,明晃晃的光点晃得景夜眼睛生疼。良久,她感觉身后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她惊恐地回头,看见两个满口黄牙浑身酒气的中年男人对着自己笑:“小姑娘,迷路啦?叔叔带你回家好吗?”

原本蹲得腿软的景夜瞬间清醒过来,挣扎着站起来想要逃走,但两双满是茧子的手牢牢禁锢了她。

“谁先来?”

“你先咯,今天酒钱是你掏的啦!”

那一瞬,景夜几近昏厥。然而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为何陈苏会因为陈向晚的事如此痛恨自己。原来真的只有感同身受,才能明白什么叫蚀骨之痛——毕竟她在此刻,最恨的也是害她迷路的陈苏。

她使尽全身力气踢向那两个酒鬼的下身,在他们凄厉的惨叫声中,景夜拼命奔向不远处的家属楼,疯狂地砸开了一楼那家人的大门。

在她踏进那扇门的那一刻,终于体力不支,晕倒了。

7

景夜回到孤儿院,已是第三天清晨。

当日景夜昏倒后,那户人家就立刻报了警。院长带着程屿赶到医院时已是深夜,景夜还没有醒过来,负责案件的警察进来向程屿做问询笔录。

程屿的两眼通红,双手不住地颤抖。那警察体谅他年纪小,轻声安抚他,程屿却慢慢站起来,很坚决地摆摆手:“我没事,我们出去说吧。”

阖上病房门的那一刻,程屿深深地望着**面色惨白的景夜,心中无限酸楚。他终于明白了景夜于自己的意义,可是这代价,却太大太大。

他猛然想起对陈苏说的话,他这样聪明节制的男孩,是第一次动那样大的怒,在知道陈苏吓走了景夜以后:“陈苏,不如我们也赌一赌,如果景夜出了什么事,看我不找你算账!”

陈苏不屑地笑:“不好意思,我明天就要离开c城了,你能做什么?”

陈苏的话让程屿愤恨之余,不免有些挫败。他还只是个小孩,连一个只大自己一点的女生都斗不过,还怎么能保护景夜?

程屿从没有这样迫切地想要长大。

那次事件后,景夜变得更加寡言。她从前就不是一个话多的女生,如今更加沉默,常做着做着作业便独自发起呆来,程屿看着心疼,却不知该如何开解。在他心中,她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的疏忽。

想到这些,他就彻底失去了告诉她他其实喜欢她的勇气。

景夜的十三岁在这样的沉闷中来临了。这年六月,院长从市里回来后兴高采烈地宣布,孤儿院将举行一次慈善活动,届时会有很多社会成功人士前来探望捐助。孤儿院不仅可以募集到更多善款,孩子们也会有被领养的机会。

消息一出,大家私底下都十分雀跃。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被收养的概率也越来越小,这也许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也说不定。

景夜和众人不同,对此依然没表现出太多喜悦。程屿问她:“难道你没有想过被收养,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景夜一愣,继而莞尔道:“有啊,不过要靠运气。”

其实她没有想过,一次也没有,在她心中,最微小的心愿,不过是和身边这个人一起长大,然后永远离开这里,人生一场,长乐未央。只是展戍却硬生生地闯入了她的青春,让她不得不去做那漂泊一生的海洋。

景夜还记得展戍出现的那天有一场过云雨,慈善活动已经开始,程屿被院长差遣去帮忙准备食物,景夜则坐在房檐下,观望檐外细密如丝的雨。

“小妹妹,你在看什么?”这是展戍对景夜说的第一句话。循着声音望过去,景夜首先看到的便是他挂在脖子处的一块残缺的玉。不透明的白,像一滴珍珠色的眼泪,仔细看,才发现那其实是个小小的弥勒佛。

“我在看雨。”景夜扬眉冲他笑。

没过几天,院长便收到了展戍拿来的一纸批文,说是要领养院里那个叫景夜的小姑娘。将那份文件端详了三遍后,院长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景夜:“小夜,其实从法律角度上说,展戍并没有收养你的资格,不过既然他有心,我也认为以他的条件能带给你更好的生活环境……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愿意吗?”

没想到景夜却抿嘴笑了:“谢谢院长,我愿意。”

在景夜点头说愿意的那一刻,她没有看见的是,躲在门外的程屿,眼中的星芒正一点一点熄灭。

她还是不肯等他长大,等他履行保护她的诺言。他一遍又一遍悲哀地想起,前夜,在满院流传着她即将被收养的消息时,他小心翼翼地向她告白:“景夜,我只说一次,我喜欢你,请你等我一起长大好吗?”

那是他第一次表白,字字句句斩钉截铁,可她仰起头,面向苍茫天空,眼中是漫天璀璨的星光:“我心似海洋,海洋不会为任何一处停住自己的脚步。”

其时,程屿不相信她会真的离开自己,仍是不以为意:“我只要你回头时知道我这座岛屿还在,一直都在。”

然而她到底还是做了漂泊的海洋,而他,将成为永远等待的孤岛。

8

从麦当劳出来,景夜有些疲惫,轻轻敲了敲车窗,打开车门坐进去。

“接下来去哪里?”景夜打了个呵欠,淡淡地问道。

展戍的声音却很沉静:“我等一会儿要去见一个人,先送你回酒店。”

“哦?女人?”听到展戍要见人,景夜饶有兴趣地凑到他面前,“不要不好意思啦,也带给我看看嘛,我好想有个阿姨的!”

景夜嬉皮笑脸,展戍却没有继续玩笑的意思,冷冰冰地应道:“一个已经死掉的人。”

见展戍看上去心情不佳,景夜乖乖噤了声。良久,她似乎又想起什么,低声问道:“以后,会一直待在c城?”

“会。”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这恼人的天气,景夜不禁叹了口气。

很快,景夜就回到酒店。

前台小姐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景夜本来是往楼上去的,走了几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倒回来:“麻烦你,如果有任何人找我,都记得说我不在。”

交代完后,景夜脸上多出一抹放心的笑意,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气定神闲地往楼上走去。

但电话还是在下午时分打了进来,彼时景夜正在电脑前逛着网页,听见恼人的铃声响起,变得不甚烦闷,抓起来“喂”了两声,就听见前台小姐带有歉意的声音:“不好意思,楼下有一位程屿先生非要找你,我说你不在,他说知道你在哪间房,如果你不下来,他就上去找你。”

握着听筒,景夜不禁哑然失笑,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她回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满眼都是“娱乐圈大佬程灏洋意外寻回失踪十二年独子”的消息。

原来她离开孤儿院没多久,他也离开了那里。

南山,骤雨初歇,墓地里显得格外寂静。

展戍循着记忆的指引,来来回回寻了很久,才终于找到那一座凄清的墓。

他只来过这里一次,还是在离开c城时,挣扎了很久,才开车上山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缺乏勇气面对她,更何况,她身边还躺着她的丈夫。那是与他无关的世界,而其实,她的世界或许一开始便与他无关。

展戍点了支烟夹在指间,望着身后的袅袅烟云,有些哽咽:“我回来了,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回应他的只有山间轻微的风声。

“也是,没有我搅和,你一定过得很好。”

顿了顿,展戍的眼角有微微的濡湿:“她长大了,长得又健康又漂亮,这样你会不会少恨我一些?”

说罢,他渐渐沉默下来,似乎在等待谁的回答。只是四下依旧一片空寂,除了山间的雾气,还是山间的雾气。

展戍从来没有觉得时光这样难挨,最终掐灭烟,朝山下的寺庙走去。

而其实,此刻感到难挨的,不仅仅是身在山中的展戍。同一时间,景夜正背抵着房门,任凭程屿一拳一拳地重重砸在门上,依旧不为所动。

“景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里面?我来之前就调查好了!”

“你回来了这么多天,为什么没有找我?”

“我说过要你等我长大,你为什么不肯,那个展戍就这样好?好到你非要跟他一起离开不可?”

五年过去,长大后的他对她的思念与怨恨没有减弱半分,回想起她那天视而不见的神态,程屿不禁咬牙切齿。她到底是怎样心狠才可以做到无视他眼中的全部希望,如此干脆地甩手抽离。

思及此,程屿对着门又是一阵重捶,末了,还狠狠地补上一脚。

程屿刚收回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景夜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扶着门框,对着他笑得甜蜜:“怎么办?我刚才一不小心报了警,说外面有个疯子一直在砸门,我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