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精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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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人心是扑朔,杯酒化迷离

    这天,赵传新正在搬运晒场上的干柴,晒场在大门外不远处的空地上,人进人出赵传新看得一清二楚。往日就是老头的一家来往进出,而今天来了一个陌生人,这让赵传新很是诧异。这个小山沟里没有几户人家,老头的一家住的尤其偏僻,同村的人都极少来往,有来往的赵传新都熟络,而且他和老头相处得也不差,平日里忙活完农事也常蹲在门坎儿上一起抽土烟闲聊,并未听说老头还有亲戚在外。

    那就是和自己有关,自己在亚陆游荡,善缘恶果都结了不少,只是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我没有留下任何可追索的线索啊。

    赵传新心里这样想着,眉头渐渐皱起,心中很是不快。不论是善缘还是恶果,他现在都不想与其有何牵扯。

    他显然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样近乎与世隔绝的悠闲生活,一日里随着太阳起落而明寐,在锄头翻飞中迎接苗木新生,一切都很符合自己的心意,此刻的自己不想再问世间是非。

    这时候若是有人来打搅他的宁静,就是拔了老虎的须子,他定不会给来人一点好脸色。

    赵传新放下背上的干柴,默然站立,静候着来人。

    来人是一位年轻人,脚步轻快衣着整洁,应该是个大家族子弟,不过脸很陌生,赵传新确信没有在任何场合下见过。

    那年轻人看到赵传新站在那里等他,数十米开外就已经展开了笑颜,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待到走至跟前,更是笑容灿烂,他张口冲赵传新招呼道:“兄台您好,我乃一介四处游历的行客,你是此地住家吗?”他一脸和煦,抱拳向赵传新示意。

    赵传新听闻来意,一下松了气,心中自嘲,且生了些许怨气。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了惊弓之鸟呢?或者说,自己是什么时候和这个世界有那么深的纠葛的呢?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都在时间滚动里慢慢形成,自己这只无头的苍蝇乱飞乱撞,已然在这个世界张开的网里越陷越深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既然和自己一样是四处游历而来的,并不是他们派来寻自己的人,就让赵传新没有了不开心的理由,自己悠然自得的生活依旧可以继续。只是他希望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早些离开,至少不要过多打扰自己已经习惯的清净。

    “兄台,我非此地人,只是暂住于此,说起来也巧,我也是和你一样游历而来,不过我用尽盘缠不得再行远,只好求助于此处主人。”赵传新有礼地回复他,向他解释自己也不是此地住家。

    “难怪难怪,我说乡野之中,难能有兄台这样雄武之人,何况谈吐甚佳,也不像是乡野出生。”年轻人向赵传新躬身行了一礼,脸上堆起笑意立刻恭维起赵传新,就好似这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攀谈本事,只求第一面给人留下好印象。

    赵传新心中有些腻歪,心道这小子出来游历不带随从,气息绵长血气旺盛,也是有几分本事,只是细皮嫩肉的样子和张口就来的恭维只能让他想起以前所见的公子哥,着实生厌,心想这个年轻人大概是个心血来潮的“离家出走的行客”罢,这样想着便顿时失了寒暄问名的兴趣,当下决定打发他去老头那里让老头接待。

    于是赵传新一拱手道:“兄台初来此地,我却不便招待,不妨领你去此家主人面前讨一杯茶水好生攀谈,我也要继续干活了。”

    “如此甚好,甚好。”年轻人也看出了赵传新不愿意与他多说的心思,正好自己也想先去见见此地住家,商量好在此住下休息才是他现在要做的首要事情。

    赵传新领着他见了老头,老头立刻招呼他坐,问了姓名,叫做沙泽。

    为年轻人端上粗茶,赵传新便又去扛柴去了,一路上心里盘算猜测着此人来历。莫不是南域沙家某支子孙?若是的话,沙家家大业大,仇敌甚多,此子孤身一人,本事也未高到何处,便敢如此出来游历,倒也有几分好胆。

    沙泽与老人寒暄半晌,最后也求了一套布衣住了下来。这让赵传新有些不悦,不过也未表现。

    今日老者喊齐了所有家眷和赵、沙二位共进晚餐,餐桌上尽是说些客套的话。老人历经甲子,即使没有多见世面,但也老于人事,饭桌上说话气稳如山,不露出半点心计。但是他的子嗣却还差了火候,席间多有欲言未言的情行,表情动作也僵硬尴尬。

    赵传新能看出这顿饭是想对他们说,求他们不要将外界灾祸引来,又或者只是要告诉他自己一人。

    老人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为他倒了一杯水酒。这一眼,就让他尽然了解了老者心思,老人这是认为那个姓沙的后辈就是自己招来的,甚至还认为他们之间有何宿怨未了,这杯酒是请他不要在此久留,先前留他这个不明不白之人已是心软的结果了,他不愿意在自己家里再多生是非。

    赵传新心想,老人的心思我能理解,实乃人之常情。想来老者先是在我浑浑噩噩之时留我于此,期间没有半点要求,也没有半点不客气,现又留足了面子,礼敬我一杯水酒以代直言逆耳,于自己已是双恩并具,自己这顿饭实在难以安心下咽,当即想说自己不日就走,但是心想这个沙泽的来意却还未可知,若非因我而来,而是其中有什么其他故事,自己该如何处之呢?

    这时他想起了自己前世被仇家子嗣寻上门报仇的经历,顿时心中一紧。

    难道老人敬酒不是想赶我走,而是想我帮忙?

    赵传新略微沉思,抬眼看向老人,端起酒杯,一杯先谢老人收留之恩,再一杯,再谢老人礼遇。杯杯喝得一滴不剩,以表真心。

    敬酒的、被敬的都没有多说什么话,一切都靠酒来交流,都靠着眼神来猜测对方的意思,气氛一下子扑朔迷离起来。

    赵传新喝着酒再三思索,还是决定先留一阵看看,若是陆续再有人来到这个偏远的山村角落,即便来人说自己如何如何不为他赵传新而来,也定与自己脱不了干系,那么这些人理应要由自己来解决。而若是此小厮是来向老者寻仇,那自己就出手将他们恩怨勾销,也算是报了老人恩情。

    想罢,赵传新起身捞过酒瓮,扭身给沙泽倒上一杯,然后给老者和他的儿子也倒上,放下酒瓮举杯敬向沙泽道:“都是行游人,于此巧相见,是缘。”然后转向老者和他的儿子道:“老丈收留我于困苦之时是恩,我敬大家,咱们痛饮此杯!”

    说罢就仰头喝下了这一大杯酒水,擦擦嘴又道:“我赵某祝愿,愿此处三间草屋永远不落世俗之中、不沾红尘因果。”

    话是说给在座的所有人听的,不知道他们听了心中都有些什么想法,有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

    “赵兄言谈大气磅礴,令小弟佩服之极,我来敬你一杯。”沙泽满饮水酒之后自己又斟满一杯,再次举杯敬赵传新。

    不等赵传新答话,沙泽仰头一口将酒喝干净,翻过杯子示意自己已经喝干。

    “老人家,我再敬你一杯。”沙泽说着又往自己的酒杯里倒满了酒,浑浊的米酒露出黄澄澄的光芒。

    “老人家,感谢你允许我叨扰此地。赵兄说他也是借住此地,您不多问我们来历,就将我们收留,看得出来您老宅心仁厚,我敬你的善良仁义!”沙泽说完就又喝干一杯。

    “老人家,我是一介散游人,没有家人,也没有亲戚,一路走来都靠的是您这样的好心人帮扶,我这一杯酒就当做是敬帮我的好心人、以您为代表的善良人。”沙泽越喝越高兴一般,又喝了一杯。

    “来来,大家都举杯,你们每个我都是要感谢的恩人!”沙泽向老人的亲属们举杯,给他们都倒上酒,一起碰杯喝了一杯。

    赵传新在一旁细细品味沙泽的话,没有表态。沙泽这个年轻人是看得出眼色的,此番作为看似是喝疯了,实则是借着酒的由头,多说几句,表明自己的来由和自己的心意,以打消大家的顾虑。

    “小伙子,少喝一些。”老人家看他还要再倒,站起来按住他去拿酒坛的手,自己拿过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向赵传新举杯道,“老头子我托大叫一声赵老弟,我先敬你一杯酒,你在我此处住了些许日子,老头我虽然老眼昏花,但还是可以看得出,你实在不是一个凡人,也不会是一个只有一把子死力气的莽夫。你的来历你没有说,我也不多问,只希望你不要把恩怨带到我的小茅屋里来。”

    老人也许受够了互相猜测的诡异气氛,或者觉得沙泽的一席话已经做了足够的铺垫,既然大家都明白喝酒为了什么,不如就明说。

    赵传新刚要解释一些什么,老人摆手按住他道:“赵老弟,不用多说,你的心地也是善良的,这我看得出来,只是你知道,我人老了,子孙绕膝,我要为他们多考虑,所以实在是胆小的很!只希望你听进了我的话,能给我一句准话。”

    “你是否是到我这里避难?”老人眼睛一眨不眨,坚定的目光在浑浊的双眼里闪闪发光,扭头又问沙泽:“你是否也的确是游历到此?”

    老人好像豁出去一般,今晚一定要有个结论,即使是被暴起杀死,也好过日日猜忌。

    赵传新轻咳一声,站起身来朗声道:“我赵某绝不是来此避难!我只是迷茫不知所措,走到这里,喜欢这里,所以呆在这里。”赵传新举杯与老人碰杯。

    “老人家不必担心,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我有仇家,但是都绝对不敢来找我,会找我的都是受我恩惠的人,不过他们也应该找不到我。”

    “我敬你,老人家。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这就是我的准话。”赵传新喝下酒水,翻杯示意。

    “好,那我就信你,赵老弟。”老人点了点头,喝下酒水。

    沙泽接过话头,也站起来说道:“老人家,我也只是巧到此处,不想为您带来了如此多的麻烦,惭愧惭愧!我也敬您一杯,我干了,您随意。”

    老者侧身转向沙泽,听他说完,叹了口气说:“小伙子,你喝的多了,就别喝了。老不死的用这杯劣酒敬你们二人,你们二人只要不会把外面的麻烦带来,随便在此住多久!我这儿,二张床铺的地方还是摆的开的!”

    说完就喝干酒水。

    沙泽酒量不俗,远没有老人说的喝多了的样子,但是喝这酒本身就为了把话说清楚,话说清楚了,酒就没有必要喝了,也就放下了杯子。

    在酒席上把话说清楚,不论是在哪儿,不论是什么时候,都是一种文化吧。

    老人的家眷都放下了心中的石头,纷纷喜笑颜开。成年的男丁都站起来向赵沙二人轮番敬酒。上席前,那些知道老者用意的家中儿郎可是做好了与二人火并,被二人暴起杀死的准备。此刻,都大舒一口气。他们举起杯子,感到背后凉飕飕的,才发觉自己已然湿透了背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