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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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罗门弟子(10)

    日月国校帝六年五月。



    申时过半,太阳西斜。一丝凉风吹进窑洞,李褓之放下手中的《武备志》,一边搓揉额头和双颊,一边站起身来,走到窑洞外面。空气里充满了燥热,但已经没有午时的毒辣了。矮茅的尖叶因水分蒸发而变得柔软干爽起来,发出一丝甜甜的清香。这是雪骢最喜爱的食草,也是它最喜爱的进食时间。



    听到主人轻轻的脚步声,雪骢在旁边一间废窑里打了一声低沉的响鼻,四蹄在地上躁动起来,踏起一阵尘烟。李褓之摸摸它的额毛,解开缰绳。



    坍塌的垛口处光线比较暗,让长城在远处看起来像是一条鳞甲脱落的苍老巨龙。巨龙的头部朝向太阳下落的西北方向,龙身向东南方向远远地甩开。



    贴近墙跟处的矮茅长势最好,被摘掉了缰绳的雪骢会沿着墙根追随着落日一路吃开去,从不改变方向。



    红日照映下的长城像是满腹故事的老人,让人忍不住想去靠近他,以聆听久远的历史往事。李褓之在城墙上与雪骢相向而行,一高一低,一个抬头望远,一个低头吃草。



    他在盘算着下一步的去向。



    去干大家拜年回来后,哥哥张忠虎回来过一次,劝李褓之跟他走,一起从军。三年来,张忠虎已经了解到弟弟过去所学的本事,他认为弟弟若是将一身的功夫卖给延绥总兵,一定会飞黄腾达。他绘声绘色地描述总兵府的威严与奢华,总兵大人的至尊威仪与帝王般的生活享受。他也时不时地介绍自己一个小小的把总的滋润生活。他厌恶在城内当值,他希望外出剿贼,他的手下弟兄们都喜欢跟着他外出公干,那样他们就可以过上快活日子,要钱有钱,要什么有什么。



    李褓之曾经对哥哥的建议动过一回心思,但在哥哥的一次得意忘形的讲述中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张忠虎放浪地渲染他在女人身上获得的快感。李褓之吃惊地看看哥哥,一丝陌生的感觉袭遍全身。他心生厌恶地借故走开。



    半个月前福生叔从西夏回来,接连到废窑里找过他几次,问他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贩卖红枣。福生的话不多,也从来不讲贩卖的过程。李褓之只听到他讲从定边把枣子推过去,卖掉后再从西夏走回来;然后再装上枣推过去,再空车走回来……给听者的印象是他一直在走啊走啊。李褓之清楚地知道父亲是在贩枣的途中遇的难,但福生叔却从来没有讲过路上有什么苦难、有什么危险。仿佛那条漫长的贩枣之路就是他的人生、他的一切、他的归宿。



    ******



    



    太阳从天际线处消失,但大地依然被照亮,像是帷幔背后点着灯。



    他从一处坍塌的垛口处纵身跃下。雪骢的两侧腰窝都已经展平,但还在呼哧呼哧地低头啃草,两只鼻孔在沙地上吹起两柱尘烟。



    李褓之摸摸马的脖颈,雪骢像是突然醒悟似地抬起头,嘴里还在咀嚼着香甜的矮茅,草尖在它的嘴角边上下颠动。



    李褓之给它穿上缰绳,雪骢温顺地跟着他转身往回走。



    从起牧点算起,他们已经走出去有八里路远。雪骢拖着滚圆的肚皮,脚步有些滞重。主仆两个就这样缓缓地顺着原路慢走。



    天渐渐暗了下来,月亮尚未升起。



    路过城墙下一处牧羊人遮风躲雨的小小的洞穴,李褓之看到里面蜷缩着一个人,但却听不到一点声息。



    他放下缰绳,弯腰走进去低头细看,是一位年老的僧人,气息尚在。他的肩头挎一个灰布袋,其它别无一物。额头摸起来很烫,人已经昏迷不醒。



    李褓之第一时间想给他喂一口水,可是今天没有带水囊。他急忙抱起老僧放到马背上趴下,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扶住老僧,加快步子往窑洞赶。



    回到窑洞,他将老僧抱到床板上躺下,将毛巾打湿,对折两次,敷在他的额头上。又端过来半碗水,想扶他起来喝,但老僧已经完全瘫软,紧闭双目,无法坐起。李褓之只好用毛巾蘸水往他嘴里淋。老僧勉强喝下去几滴。



    李褓之坐在床边的一块城砖上,间隔着更换湿毛巾,时不时给他喂一点水。



    他将老僧的布袋挂到墙上煅奴剑的旁边。



    ******



    



    月亮已经升起,空气变得凉爽起来。虫子的叫声此起彼伏。



    “哎……阿弥陀佛……”



    李褓之正在打盹,隐隐约约听到老僧说话。他揉揉眼,月光照进了半边窑洞。



    老僧已经清醒过来,自己伸手拿下额头上的毛巾托在手里。



    李褓之慢慢地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左手端过水碗准备喂水。



    老僧放下手里的湿毛巾,自己接过水碗,喝下几口。喘息了一下说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搭救。”



    “老人家,感觉好些了么?”李褓之接过他手里的碗,放到他平时当作餐桌的砖台上,看看脚下的月光,估摸着已到下半夜丑时,“快三个时辰了,老人家才醒来。”



    “好多了,多谢!”老人家一边说,一边撑手往床里边挪,想靠到窑洞的墙壁上。



    李褓之帮他移过去,自己再坐回砖头上。



    “真是一个好后生啊!”老僧背靠墙壁,将身子坐直,仔细地看一看李褓之,双手合十,“老衲感谢施主的搭救。不然我就终身要跟边墙做伴了。”



    李褓之也仔细打量一下老僧。他一身灰白色麻布衣衫,年近八十,白眉寸许,两耳低垂。脸色苍白,那是中暑后失水虚脱的症状。



    李褓之递过去水碗,老僧又喝了几口,叹道:“真是清凉啊!”



    “老人家,为何病倒在此呀?”李褓之把水碗接过来,“这儿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家,你一个人为何来到这里?”



    “哎!老衲也是贪恋景致惹的祸呀。”老僧语带自嘲,苦笑一声,“清早从盐池出发,就见莽原辽阔,红日里长城峻美,不禁聊发少年狂,顺着边墙,迎着朝阳,一路向东南方向信步走来。哪知这一路几十里,没有一处人家,讨不到一口水喝。午时炎热,原本该歇息一会儿,可又急于找水喝,便继续赶路,谁知未时刚过,身体发软。我便在城墙下找到一处洞穴,躺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哎呀,这么说,我往西牧马时你就躺在那里了,”李褓之很是惋惜,“可惜我也是贪恋景色,马在下面吃草,我在上面观景,竟然就没有发现你。”



    “佛祖保佑,让两个贪景之人最终相遇,善哉善哉。”老僧哈哈一笑,打起趣来。



    见老僧说话风趣,李褓之也大笑起来,“老人家到盐池县做什么?”



    “我是到宁夏寻访老友,准备返回崆峒山。”老僧说道,“返程时想顺路看一看古长城,便过了黄河,沿着长城一路向东,昨日在盐池县借宿。谁知今日竟然没有遇到一处人家。”



    “我经常在这一带牧马,的确没有一处人家。”



    “那施主因何住在这里?”



    “我在给父母守坟。”



    “守坟?守了几年了?”



    “已近三年。”



    “哦!”老僧叹道,“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