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弈
字体: 16 + -

三十二、终是悲剧

五日后。

乾坤灰暗沉默,好久没有一场淋漓风雪,今夜的上邑城恰落一场飞雪,猎猎寒风如刀如剑般刮过每一个角落,刺骨的白雪冷漠无情地覆盖世间的一切,或是深仇或是深情。

枯雪仿佛是要淹没这个可笑的世间,深夜里窸窸窣窣的声音略显诡谲,白绸飘摇,秦庄上下还沉浸在老夫人离世的哀痛中。

秦风还是一身孝服,走过嚎嚎风雪,失魂落魄地走进祠堂,祠堂里还是燃着两排白烛,面前是秦家列祖列宗的灵位牌,看上去是多么的威严。

他无力地挪动着步子走到孟蕊的灵位牌前,第一次那么恐惧这个灵位牌,但还是鼓起勇气将灵位牌拿到手了。

机关很简单,秦风摸索了一下便将灵位牌的暗格打开,果不其然,里面放着一沓书信,陈旧且恶行满满。

秦风一封一封书信查看,越看下去他的表情越是平静,像是对这些肮脏污秽的勾当麻木了,竟然是这样的泰然处之。

“风儿。”

熟悉的声音让秦风平静地抬起头来,与站在门口的秦挚四目相对,他本就没打算偷偷摸摸。

“爹。”

“你奶奶都告诉你了?”秦挚轻叹一声,走进祠堂顺手将门锁起来。

“若奶奶不告诉我,爹打算一直瞒着我吗?”秦风疲惫地笑了笑,将手里的信件随手一放。

秦挚摇摇头,负手走向秦风:“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这件事我也打算在近期告诉你了。”

秦风随意地往后倚在桌案边上,抱手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挚:“二十年来,可曾梦魇缠身?”

“没有。”秦挚淡然地回道,眼中没有一丝的歉意与后悔,“你根本不知道这武林上的弱肉强食,你可能会觉得爹灭绝人性,但是你要明白,这就是武林的本来面目。”

“武林的本来面目?”秦风假笑几声,眼底的嘲讽显而易见,他提高声调,愤愤不平地说道,“就是一夜之间血洗蔺家,让人家破人亡?”

看到秦风那嫌恶的眼神,秦挚再也忍不住厉声训斥起来:“你什么意思?!不先下手为强,恐怕家破人亡的是我们!!我这是在保护秦庄!”

“爹!!上百条人命啊!!”秦风破口疯狂地大吼起来,眼眶猩红,怒火直冲屋顶,“你让我从小学习礼义廉耻!!难道这就是礼义廉耻?!你不觉得羞耻反而引以为豪??!”

“你怎么跟爹说话的!”秦挚不满地大吼一声,语气警告严肃。

秦风冷笑起来:“我从小以为我爹是个万人景仰的大侠!!现在我竟然发现我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伪君子!!”

“啪”的一声,秦挚愤怒地甩了秦风一巴掌,怒火遮眼,脖子上青筋暴起,他颤抖着手指着秦风的鼻子厉声说道:“逆子!我本以为你只是纨绔不听话!!没想到你如此不孝!!”

秦风毫不畏惧,站直了身体走上前一步,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这就是你要我学的圣贤之道吗?!”

秦挚皱紧眉头,用力拽着秦风的衣襟将其抓到面前,他严肃冷厉地说道:“别拿你在书院学的那些圣贤之道跟我谈,我告诉你秦风,如果你再不认清事实,秦庄迟早毁在你手上!!难道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秦庄是毁在你手上的!!”秦风愤怒地盯着秦挚爆吼起来,毫不输给秦挚的凛然气势。

秦挚甩手将秦风推到墙角,冷酷地盯着秦风大喝训斥:“你知不知道岳一启那厮很快就会咬到我这里!!你再不清醒秦庄就是下一个蔺家!!”

整个人被摔到墙角让秦风吃痛一声,脸皱在一起,他咬紧牙关硬是没有半点的服软,干脆懒散地坐在墙角,抹了抹嘴角的血丝诡异地笑起来:“你们起内讧了?”

“蔺家的剑谱在我手上,岳一启自然也想要。”秦挚愤怒地拂袖,背对着秦风说道,“何况如今于斌在查当年蔺家一事,岳一启先发制人,肯定会将所有事情推到你爹我的头上!”

“所有你想要我怎么做。”秦风冷冷地笑了笑,“要我帮你杀了岳一启?”

“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有爹在,秦庄不会有事。”秦挚深吸一气,将情绪平复下来走到秦风跟前,放柔了语气,“等爹铲除了这些隐患,将来秦庄交到你手里,爹才能在九泉之下安心。”

秦风浑身一震,虽说不耻秦挚的行为但对方是自己的父亲,谈及生死他还是动容了,别扭地别过头去一言不发,憋着一肚子的怒气。

“风儿放心,爹才没那么容易死。”秦挚慈爱地摸了摸秦风的脑袋。

秦风冷漠地撇开秦挚的手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就开门出去,而一直侯在门外的李猛探头走进祠堂。

“庄主,是不是要派人盯着少爷?”李猛问道。

“他是我秦挚的儿子,不是敌人,不用监视。”秦挚无奈地摇摇头,“让他自己想想清楚。”

“少爷若是....”

“不会,风儿的性格我清楚,大义灭亲这种事他可做不出来。”秦挚一边说着一边整理好那些信件,“最多就是去喝个烂醉罢了。”

“是。”

“那些事你都安排好了罢?”秦挚问了一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猛自信地说道。

“嗯,你下去罢。”

“是。”

待李猛也离去,秦挚一个人站在祠堂,他温柔地看着孟蕊的灵位牌:“蕊儿,风儿像极了你,我是舍不得让他蹚这趟浑水。”

雪风舞,月如霜,照别离

江景抒一袭白裘如雪,清眸如渊,玉束发,长袖儒,颀身玉立影清决,望尽长天飞雪风无尽,他缓缓伸出修长的手掌接下几点白雪,白雪落到那掌心,刺骨的冰寒自掌心遍布全身,直到麻木。

他悲哀地看着掌心的那束红绳结发,曾想长埋梅树下却高估了自己,这份情根本难以割舍,前几日病得迷迷糊糊中竟然去把那个小木盒重新取回来。

江笠同推开门便看到江景抒呆然地独立风霜,他无奈地长叹一声,苍老的声音低沉沙哑:“倾墨,你病刚好,外面冷,回屋罢。”

江景抒把手中的红绳结发收回袖中,双眸无神地看着满天飞雪,他动了动已经冷得没了知觉的嘴唇,声线喑哑:“我到底是对是错.....”

“你当然是对的。”龙孤月那尖锐刻薄的声音比风霜寒冷,半边面具在夜色中更显狰狞而冰冷,“你我还有命为蔺家报仇,这是老天开眼,怜悯我们。”

“娘.....将来子绪会恨我们的.....”江景抒僵硬地说道,目光空洞无物,像失了魂魄般望着远处风雪。

龙孤月冷笑起来:“他是蔺家子孙,我让他为父报仇,他为什么会恨?”

“可他当真能忍心手刃秦挚吗?”江景抒垂下眼眸。

“为什么不能?!血海深仇,他身上流着蔺家的血!”龙孤月笑容狰狞。

“我们骗了他二十年.....”江景抒痛苦而无力地喃喃着,“给了他最美好的一切,却要逼他亲手毁了这一切,这太残忍了。”

“残忍?秦挚毁了蔺家的一切就不残忍?!”龙孤月嗤笑一声,冷漠地嘶吼起来,“到底是如何才算残忍?!”

“你知道我当年亲手把刚出生的子绪送走,心里有多痛吗?”龙孤月哽咽着,眼泪划过面上的疤痕,迎风涩疼,“午夜梦回,我都能听到子绪哭着喊娘亲.....”

女人凄厉喑哑的哭泣在暗夜下更为刺穿人心,江景抒将目光落到龙孤月身上,眼神染上怜意:“娘,子绪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了”

“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秦风那隐忍而发颤的声音从背后突然传来,江景抒惊愕得浑身僵硬,掩藏的一切毫无防备地大白于天地,如同赤身**地被暴露在风雪下,每一寸伪装消失殆尽,麻痹的感觉爬满全身,让他根本不敢转身去看那人。

对秦风的突然出现同样惊讶还有江笠同和龙孤月,没人料到秦风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来到江园,甚至是来到流月小筑,曾经策划着千万种方式委婉地告诉秦风真相,却不知会是今夜这般**直接。

秦风从秦庄一路奔来,本想找江景抒诉说心中的苦闷,却又像是开玩笑一般得知了另一件可笑而可悲的陈年旧事。

他迎着风霜步步逼近龙孤月,清冽的双眸更多的是冷漠和自嘲,他听到了方才全部的对话,就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若是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他肯定会笑趴在地上。

“子绪.....”龙孤月激动得浑身发抖,颤抖着从袖中拿出一个步摇递到秦风面前,抽泣着低声说道,“娘亲放在你身边的那个银簪.....另外的一部分在这儿....”

秦风紧紧地盯着龙孤月手里的步摇,倔强地保持着一丝镇定,他从香囊里拿出银簪,意料之中的,银簪和步摇完美地接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发簪。

最可笑的真相就这样直白地**,秦风双腿一软直接跪到雪地里癫狂地笑起来,凄厉疯狂的笑声淹没在风雪中:“哈哈哈.....老天还真没亏待我啊.....哈哈哈哈.....”

龙孤月怜惜地看着几近崩溃的秦风,小心翼翼地握住秦风那温暖的手,止不住地泪满面庞:“子绪.....我真的是你娘.....”

“娘?哈哈哈哈哈......”秦风冷冰冰地大笑起来,低沉的声音颤抖而疯狂,“所以我在秦庄的这二十年,都是假的?!假的爹,假的娘,假的姐姐!!”

他越说越激动,愤怒地看向一旁呆立不动的江景抒,几乎是疯狂地怒吼出来:“还有假的江景抒!全是假的!!!”

利剑穿心一般让江景抒气息停滞,苍白的面庞褪去仅剩的一丝血色,如同掉入寒潭千尺,虚弱的身体在风雪中几乎要倒下,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一言不发,没有再敢看秦风一眼。

而龙孤月颤抖着声线,说起当年的一场乱事:“二十年前在石兰观,孟蕊和我同一夜生孩子,我知道秦挚一定会赶尽杀绝,你跟在我身边会很危险,我不能让你跟我一样在刀尖上过活,所以我得知孟蕊难产而死后就把刚出生的你换给孟蕊.....当是孟蕊的遗腹子....”

“秦挚自然把你当宝,万千宠爱的小少爷,我也不必担心你的安危。”龙孤月嘲讽地笑了笑,“秦挚哪里想到他养了二十年的儿子,竟是他刀下亡魂的儿子!”

“所以你们的这个局,也开始谋划了?”秦风自嘲地笑起来,“从我一出生,就被你们当棋子,当做复仇的棋子?”他指了指江景抒,轻轻松松地说道,“还有他,蔺子呈,也活在你们上一辈的阴谋中,是你们最得力的棋子?”

“从十五年前,江景抒就出现在我身边,十五年的陪伴,两小无猜,谁知道.....”秦风摇摇头,苦涩而绝望地看着江景抒,一字一顿痛彻心扉,“就只是为了今日,帮你们操控我去复仇?棋子操控棋子,真是好局啊!”

“你给我清醒点!!什么叫棋子?!”江笠同再也忍不住,对着秦风愤怒地大喝一声,他皱起眉头,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你的表字是秦挚请我给你取的,你可知我为何让你叫子绪!”

“因为当年那个在道观出生的蔺家孤子,就该叫子绪?”秦风木讷地笑起来,仿佛说这一件可笑的事情,“蔺子绪?”言罢他再次看向江景抒,冷冰冰地说道,“他,蔺子呈?”

“你就该叫蔺子绪!!你是蔺家的子孙!!”江笠同苍老沙哑地厉声嘶吼起来,“二十年前秦挚勾结岳一启,一夜之间血洗蔺家,你可知那日的蔺宅血流五步!!尸横遍野!!”

“我知道!!”秦风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眼眶通红一片,雪夜中的嘶吼更显刺耳而震慑人心,“我什么都知道!!可你们凭什么决定我的一生!!”

“你的一生难道就不该为蔺家为你爹报仇吗?!”江笠同愤慨地厉声训斥,老迈的身体晃了晃,他扶着栏杆嘶哑着声音,依旧一字一句训斥,“你吃了秦家二十年的饭!难道你以为你就是秦家的儿子了吗?!!就能堂而皇之地说你不想报仇?!!”

“她!!你的亲生母亲!”江笠同愤怒地瞪着秦风,他指着龙孤月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以为她为什么撑着一口气不咽下去!她苟活了二十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要不是对你怀着着一丝希望,她早就灰飞烟灭了!!”

“还有他!!你以为他是怎样活了二十几年!!难道就是你看到的每日悠闲,谈论诗书?!”江笠同指着江景抒对秦风撕扯着嗓子激动地喊起来,年迈的双目被痛彻心扉的泪水淹没,“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家破人亡!!!从小在病榻中噩梦惊醒的时候你在哪里!!在你还在跟秦挚撒娇要糖吃的时候,是他帮你背负着本该由你背负的杀父之仇!!”

“而你呢!!衣食无忧!过着最幸福的日子!!”江笠同将颤抖的手指向秦风,冷冰冰地指责,“你知道日夜躲避追杀的日子有多绝望吗?!!现在你这个过惯了少爷生活的蔺家遗孤却哭着鼻子指责我们算计你,竟然敢说你和倾墨是复仇棋子?!!你根本不知道你娘和倾墨是如何活过来!!”

江笠同那掷地有声的愤怒嘶吼如当头棒喝,让秦风说不出一句反驳,字字句句就如同在秦风身上千刀万剐,直到血肉模糊。

二十年的美好,竟是镜花水月,如今镜破水枯,**裸的真相压得秦风喘不过气来,他像是木头一样立在雪里,目光呆呆的不言不语。

“子绪....”龙孤月温柔地握着秦风的手,呜咽着脆弱地说道,“是娘对不起你.....可是娘不得不这样做,娘不能让刚出生的你跟着我四处担心受怕.....”

“你一定要杀了秦挚和岳一启吗?”秦风木讷说道。

谈及秦挚和岳一启,仿佛触碰到雷池,龙孤月的表情突然变得疯狂而嗜血,眼角的眼泪还未干,她阴森地笑凄厉地嘶吼凄厉:“秦挚!!!岳一启!!!我同归于尽也要杀他们!!!”

“我知道了。”秦风平静下来,用力拨开龙孤月的手,呆滞地转身。

“蔺子绪!你最好给我记清楚了!你是蔺亭之的儿子!秦挚和岳一启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江笠同最后愤怒地大喝一声。

秦风双目无神,神色却异常的平静,迈着快速的步伐离开这个院子,与失魂落魄的江景抒擦肩而过,不曾留下半点昔日的柔情。

风雪霜花落尽深夜,江景抒如梦惊醒,惊恐爬上那惨白的面庞,他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顺着长廊发疯一般追上去,可身体虚弱,步伐虚软急切,风霜吹落那雪白的狐裘,如飞雪落尽。

他不甘心,妄想着能有一丝希望。

竭力奔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只能停下来扶着栏杆艰难地喘气,如墨的发丝沾满了白雪,好似一夜白头。

眼睁睁地望着前方不远的身影,却根本无法触及.....光影如昨,你我却不负当初,泪水婆娑了江景抒的眼眸,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晶莹的泪珠落地无声,苟延残喘。

秦风紧握双拳,还是停下脚步,他知道身后那人已经经不起任何风霜,但他如今还不知道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江景抒....或者是蔺子呈?

看到秦风停下了,江景抒拼了命地撑着孱弱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到秦风身后,紧紧地抱着对方冷如冰雪的身体,前胸贴着后背,感受到的只有冷漠与疏离。

“子绪.....对不起.....”

“放心,我不怪你。”秦风哽咽着艰难地说出话来,他不敢转身,不敢将那摇摇欲坠的人儿拥入怀中。

一句平淡的话却将江景抒打入万劫不复,他干涩而清苦地笑了笑仿佛看见了将来的结局,失魂落魄地喃喃着:“子绪,再看我一眼可好?”

“十五年前,你跟我说你叫江景抒,是江笠同的义子。”秦风尽力控制着崩溃的情绪,不让自己的话太过冷漠,眼眸中苦涩暗如漆黑的夜色,“今夜你跟我说你叫蔺子呈,是蔺亭之的养子。”

“可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我是真的爱你.....”江景抒痛苦地解释着,泪水肆虐了苍白的面庞。

“我知道,等我想清楚了便来找你。”秦风干涩地笑了笑,他没用太大力气就能将江景抒那虚弱的双手从他腰间掰开,亲手将他推离自己。

只是一晃眼间,风霜淹没了秦风的身影。

月色下的庭院只剩下江景抒,他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双腿一软,脆弱地倒在雪地里,了无生趣地看着满天飞雪,婆娑清泪迎风坠地,直到黑暗如猛兽一般将他的视线笼罩,袖中那束红绳结发苍凉地滑出宽袖,落在冰冷的白雪中。

念童稚年少时,结草为诺,许枯荣不离。

曾记否,琴瑟和鸣,此生不换。

而今留不住你最后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