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正式开学了,先是束脩礼,然后是释奠礼,接下来是入学考试,监内官员收录所有监生的考试结果,最后发衣服发鞋。课上了不到三天,就到了十五放假的日子。
乌力吉早早就牵着马等在大门口,梁峥三两步跑过去接了缰绳,“等多久了?”
“没多久。”
梁峥心急,先跑出来的,夏文敬和其他他熟识了的朋友还都没有出来,于是他一手叉腰站在显眼的地方等着跟他们道别。
所谓冤家路窄,想见的还没见到,瘟神却先到了。之前梁峥看见一辆很有气势的豪华四轮大马车还在想:谁家的王孙公子?用不用这么嚣张啊?
紧接着就看见一脸横肉的戚兴宗带着一帮跟屁虫从颉芳苑里晃出来,朝那大车走了过去。梁峥把脸扭到一边:瞎了老子的眼!
戚兴宗上车前不忘打量了一下乌力吉,心中再次鄙夷:怕人不知道自己是从边城来的吗?带个熊似的的野蛮人,示威啊?!
在遇到戚兴宗之前,梁峥还真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能忍。他咬咬牙:下次回家搬回几千人来,一定要把那猪头戚打到他亲娘老子都不认得他!
正气着,远远一大批人里,梁峥看见了岳淮山,顺着往边上找了一遍却没看见夏文敬。
“未平!”岳淮山先打了招呼。
“味甘。”梁峥迎过去
“你傻站在那儿做什么?”
“等你们出来,道声别。”
“哦,那走吧,我家的仆人也牵了马来。”岳淮山指指站在树下的一个小僮。
“哦,我……我等会儿再走。”
岳淮山笑笑,知道他要等谁。刚要再张口,吴坚嘴快,抢先说了。
“你等子矜吗?那就不用了。”
“嗯?为什么?”
“他不走。”
“不走?今儿放假他为什么不走?”
吴坚看看杜怀远,“反正刚才我们问他,他说不回家。”
“哦,是吗。”梁峥嘟囔一句,挠挠头,“那我等等别的人。”
“那我们先回去了,明天再见吧。”岳淮山拱了拱手,跟几个好朋友一起走了。
又在大太阳地里站了一会儿,同号房的人出来了,同堂的人也出来了,果然就是没有夏文敬的身影。
后来梁峥想算了,准备上马,可一只脚踩到马蹬上他又停下了。把缰绳往乌力吉手里一塞,“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说完梁峥就跑,乌力吉叫了声“少爷”他也没理。
最后在馔堂找到夏文敬,他正跟在几个也没离开国子监的举监和夷生后头等着领上晡。
“子矜!”梁峥跑到夏文敬跟前擦擦额上跑出来的汗,“让我好找。”
“你不是走了吗?找我做什么?”夏文敬跟着队伍慢慢向前挪动脚步。
梁峥跟上他,“听必行说,你不回家?”
“嗯,不回。”
“这半个月才放一天假,你怎么不回去呢?”
“回去做什么?不也是呆着。”
“咱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儿啊。”
“有什么可玩儿的?秦淮河都去过千八百次了。”
“不是还有山吗?咱们去爬山。”
“你算了吧,就一天,爬什么山。再说味甘他们还得回去见父母呢。”
“那你不用回去见父亲吗?”
夏文敬垂下眼帘,“他应该不在家的。”
这时轮到夏文敬领饭了,梁峥按住他手里的漆案,“别领了,去我家吧。”
“你家?”
“对,乌力吉在这附近租了个院子,就我们俩,你去做客吧。”
夏文敬推开他的手,“你别逗了,登门拜访要带礼物的。”
馔堂仆吏已经把饭菜给夏文敬摆上了。
梁峥不依不饶地跟着夏文敬走到桌子旁,“什么礼物啊?我就那么一说,不是真的做客,你就当陪我去看看新宅子呗。”
夏文敬坐下了,“我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懒得动。”
梁峥一手撑住桌面,盯住夏文敬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他明白了:这个夏子矜,一定是以为我在同情他。
“那……好吧。我走了,你慢慢吃。”
梁峥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夏文敬低头看看眼前的饭菜突然没了胃口。
勉强把饭菜都塞进肚子,夏文敬没精打采地回了号房。本来同房还有两个没走的,但是现在都不在,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半仰着靠在被褥上傻坐了一阵,饱食后的困倦渐渐袭来,很快就睡着了。
做了个不清不楚的梦,夏文敬一个机灵醒了过来,看看外面,太阳已经跑到了西面,想想自己这样没事郁郁着浪费光阴实是不该,于是翻出本书来拿着出了号房。
本来想去书馆,又觉得现在春光大好,应该到花园里去读书。这样夏文敬就来到颉芳苑找了一处荫凉地,坐到石凳上看起书来。可看了一会儿又困。春困秋乏吗?夏文敬甩甩脑袋,一手托腮,趴到石桌上继续看。
园子里梨花开得正盛,风一吹来,雪一样的花瓣四处飘落,满鼻生香。夏文敬坐在暖暖的春风里,闻着花香,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头一垂,夏文敬的脸从手中滑落,他睁开眼睛,觉得有什么不对,转头看看,身上多了件衣服。国子监给监生发的衣服都一样,他看不出是谁的。把衣服拎在手里,夏文敬站起身四处看了一圈儿,却没有半个人影。想想觉得奇怪他又把衣领翻过来闻了闻,淡淡的松木味儿,谁呢?
啪嗒,一束梨花掉在夏文敬的头顶又滚落到地上。夏文敬没理,把衣服搭在臂弯里,拿上书准备离开。
啪嗒,又一束。夏文敬抬起了头,“未平?”
梁峥只穿了中衣叉着腿骑在树桠上,一只耳朵旁别了一束梨花,正咧着嘴冲夏文敬傻乐。
“猪!你真能睡,我等了你好久。”
“你不是回家了吗?”夏文敬随着梁峥跳到地上也放平了视线。
“回去了,又回来了。”
“人家都住一晚明早才回,你怎么这么快?”夏文敬把衣服递给梁峥。
梁峥胡乱穿了,转身要走,“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
夏文敬拉住他,伸手把他耳后的梨花摘下放到桌上,又把他折到了里面去的衣领拉出来整了整,“‘长民者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则民德壹。’书都白读了吗?让博士见了,又要说你。”
梁峥笑笑,拽了两下衣带,“随便随便,快来,怕你醒来看见,我把东西藏起来了。”
梁峥把夏文敬带到离池塘边不远的一棵梨树下翻了翻,找出一个布袋,打开冲向他,“你看!”
“酒?”
“还有点心。”梁峥又从里面掏出个布包。
“你专门拿来给我的?”
“也不是,我想找人陪我啊。”梁峥把两小坛酒和纸包的点心拿出来摆好,又把布包和布袋铺到地上,“来,坐下,咱们饮酒赏花。”
夏文敬笑了:平时看着大大咧咧,不想他还这样有心。
“那恭敬不如从命。”夏天主动拿了一坛酒打开喝了一口,“嗯……好烈……”
“嗯?烈吗?”梁峥也喝了一口,“不知你爱喝什么,就买了我最喜欢的烧刀酒。”
“我爱喝易州酒。”夏文敬皱着眉头又喝了一口,“不过……这个也不错,痛快!”
“原来子矜也懂酒,看你一副文弱书生样,还以为你不常喝。”
夏文敬笑笑,“父亲常不在家,就跑出去跟朋友胡喝。”
“常喝酒,那烟花地也常去吗?”想起那天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好像并不紧张,梁峥便想问问。
“未平看见我时是第一次。”
“唉?酒常出来喝,找姑娘倒是第一次?”
“未平不也一样吗?”
没想到早被看穿了,梁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也没有机会总出去喝酒的。不过看味甘倒是轻车熟路,你不是常常跟他在一起,怎么……”
“一般去青楼妓馆什么的,我就不跟着了。”
“啊?为什么?”梁峥不明白了,在大宁的时候,他是做梦都想去,怎奈地方太小,妓院就那么几家。哪像秦淮河畔,馆楼林立,想去的话肯定不会像那天那么巧能碰上什么沈大人沈小人的。
夏文敬喝着酒,眼睛看着池塘,犹豫了片刻才说:“我……不想对不起别人。”
“别……别人?”梁峥更奇怪了,“哪个‘别人’?”
“一位小姐。”
“小……”梁峥一愣,眼睛瞪得老大,“你有相好的人了?!”
“什么‘相好’,一位官家的小姐,偶尔偷偷见个面罢了。”
梁峥顿时来了精神,“哪家的小姐?怎么认识的?快!从实招来!”
夏文敬倒是很平静,“哪家的小姐说了你也不知道。第一次是在元宵灯会上碰见的,她扮了男装,被我一眼识破,就那么认识了。”
“好啊,夏文敬啊夏文敬,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文静啊!”梁峥嬉笑着推了夏文敬一把,“想不到最不老实的人竟然是你。你们私定终身了吧?”
“你怎么知道?”
“要不你干嘛为她守身如玉?”
夏文敬的脸红了,“什么‘守身如玉’?我不是去越燕阁了吗?”
“那最后不还是白去了?”梁峥有点儿酸酸的,本以为还有个夏文敬陪着自己没尝过鱼腥,却不想人家是早已心有所属,压根儿就不在意那事儿。
提到自己的心上人,想到两家虽不算对立却也并不让人乐观的情况,夏文敬突然有些伤感,正巧一阵风吹过来,一树的梨花又被吹落不少。
看着落到池塘里花瓣,夏文敬叹了口气,“花自飘零水自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梁峥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眯了眯眼睛,“诗里这么说,我却以为不对。”
“怎么不对?”
“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是写诗的人自己的感受罢了。既不是花,也不是水,凭什么就说落花是有意,流水是无情呢?依我看来,落花入水,没有陷入泥淖,不正是乐得其所吗?世人都说流水无情,其实是不懂水。它小心地带着花流走,让它漂在水面上,从不忍心把它淹没,最后还要看着花儿在自己的怀里慢慢腐烂、死去,谁又知道,水有多伤心?但水却不能停,只能继续向前流,悲伤无奈只有自己知道,世人却只知道为落花惋惜。要我说:世人非流水,安知水无情。”
听着梁峥的话,夏文敬缓缓转回头来看着他落英缤纷中的侧脸:这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呢?一忽平日里一副离经叛道、无法无天的样子,一忽课堂上被提问了又能口若悬河、对答如流。刚才还衣冠不整,满嘴胡言乱语,这会儿一句落花流水又引得他感春伤秋弄得倒是满怀愁绪……
嗯……这样细细端详,原来他竟生得很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