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月篇 第十三章 离世
“先生......”
“让开。”
“先生!”
“我说让开!”
“先生,老夫人已然仙逝了。”
“救得回来的,我方才不也做过了么?我说了,便是跟黑白无常抢人,我也定要救她回来,你们让开,让开!”
“先生!你冷静些,已然半个时辰了,方才朱雀楼主能用的法子都用尽了,当真是不成了,这生金子吞下去,又过了这般久,早已是回天乏术了,先生节哀。“
缓缓转头看着,看着床榻上静静躺着的人,她,神色沉静,似是有一个沉沉的午间小憩。只是记忆中,她似是从未,如此安详的睡着过。
从未,如此。
直直跪了下去,再说不出一言一语。
为什么,不等我。
为什么,不等等我?
“先生,节哀。”
贴着身子跪了一人,那声音是熟悉的,沉得,静的,有时不正经到让人恼了,有时又......让人心安的很。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似是皆在说
我在,别怕。
别怕,我在。
“老夫人,可有什么,交代么?”
萧然,站在身后,听不出声音里一丝一毫的痛。
“老夫人去前只是一直唤着去了的二爷,我们原本觉得不好便不敢离了。可老夫人遣了我们下去,旁人也不敢留着。老夫人只有一句话留着,说是要奴婢带给尊上。”
是青墨,青墨在一旁,她应是一直守着的,直到祖母去了。
那便是说,祖母是执意如此,旁人,拦也拦不住的。
“说。”
“天命不允,一生维艰,待我去后,无须牵连旁人,唯妄尘长房长孙需得守孝三年仪礼,千魂引上下必谨遵,不得有违。”
缓缓阖了眼,心下一片悲凉。
是我,原来,是我。
您,竟是因着我的那一句,舍了命保全萧妄尘。
竟是,因为我。
三年守孝,长房长孙立于陵前,每日祭拜不可违。祖母,你这是用你一条命,换了萧妄尘三年平安。
原来你那日一问一求,便是试探我的心意么?
你断定大仇得报我必不会留了萧妄尘一命,所以,你便如此逼我么?
用你的命,来逼我。
后头吵嚷些什么已然听不见,缓缓下拜,胸口剧痛一股股催着,殷红的腥气顺着嘴角一下下滴落,额头触着脚踏上的锦被,却只觉得满身皆是寒凉。
“先生!”
“先生!”
身子一歪,便在瞧不见什么。
胸口痛得很,似是有着什么在里头搅着,耳边吵得很,似是许多蚊蝇飞着,乱哄哄的。偏又没有力气去打开,只觉得全身散了架似的痛着。
“先生如何了?"
“禀尊上,先生先前受的七绝剑气虽说不重,但到底他前些日子刚刚养好了寒气入体,身子底子虽好但连番的折腾,今日实属悲伤过度催的新伤发作,需得细细调理,再不能动气或是情绪激动了。”
“你去弄些去心火温补的药来,我看他的脸色也实是不好。”
“是,属下告退。”
“慢着,让小厮去做吧,你在此处守着他,前堂离不开人,我不便在此处多待,仔细看着他,莫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是。”
缓缓睁了眼,犀儿守在身边,眼睛略肿着,似是哭了许久。
“多大的人了,眼窝子怎么反倒浅了?小时候日子那么苦,都不见你掉眼泪。这楼主当得,倒是长出息了?”
犀儿捏了捏他自己鼻尖,拿了帕子替自己擦着脸。
“兄长快吓死犀儿了,你方才的样子......比那日裴熠辰那畜生作践你时,还吓人。”
“仔细你的眼泪让萧
然瞧了去吃心,且收一收吧。”
“左右现下是丧期,旁人也不晓得我哭的谁,不打紧的。”
犀儿说完便自觉失言,低着头不敢瞧自己的脸色,略动了动身子,仍是疼得很,没了七绝护体,这身子却是弱了些。仰躺着望着床榻上挂着的香药球,说不出的憋闷。
“我躺了多久?”
“一个昼夜。”
“何时起灵?”
“七日后。”
“扶我起来。”
“兄长!”
“犀儿,我必须得去。她,娘的尸首我都没见着,至少她的,我得守着。”
“兄长,你现下这身子,哪里能守得了丧仪那些时日的辛苦?且你现下的身份特殊,这穿戴上便是麻烦啊。”
“祖母不会怪我这个,且我虽与萧然拜了堂但到底男子入不得族谱敬不得祖先,便是行的孙礼也无可厚非。且我原本便是......”
犀儿再没办法争辩,只深深叹了口气,扶着自己起身,胸口闷得很,坐在镜前由着犀儿为自己束发,只觉得脸色果然是白的异常。
“老夫人这般辞世,外头可有风言风语?”
“尊上已然遣了人查了,除却青墨,老夫人暖阁里头的人几乎个个都查了,因着遗言交代不准迁怒旁人,尊上也不敢下重手。不过老夫人明明已然见好却突然寻了短见,任谁心里都存了个疑影,只是不敢明说罢了。”
“是啊,已然见了好,为何会突然想不开呢?”
自己的话,听着虽是问话,但却一丝疑虑也没有的。犀儿手上顿了顿,却也不敢问,只是默默。
“从第一回见,祖母便认出我了。她知道我是谁,她晓得我回来做什么,但她仍是默许了,默许我将此处搅得风云变色,让她的儿孙不得安生。”
“兄长......”
“她觉得欠了我的,亏欠寒家,亏欠月池,亏欠萧重黎,亏欠我的。她觉得,欠了我的。所以她才在大婚那日,闹了那么一出来,这老人家的顽皮心思也着实是有趣,几句话便气的萧然变了脸色。还累得萧妄尘断了一腕,事后倒是心疼了这孙儿许久。”
“是啊,老人家的心思跟小孩子一样,都顽皮得很。”
“她晓得我和萧妄尘那些纠缠,她知晓劝不住,便只能暗自难过,不时地佯装糊涂唤了我们去,在她身边吃些好的,原本只剩了一只眼睛,却能清楚瞧见我哪个吃得少了,下回便再不端了上来,只捡着我喜欢的拿。有人时候总是不便,她总暗地里让青墨装了我喜欢的,偷偷送过来。她喜欢听我弹琴,每每过去,定要探上一首的。她说,我弹琴的样子,像极了我母亲,笑起来的样子,更像。只是犀儿,我总是很少笑,总是,在她面前,笑的太少了。”
“兄长,你,你笑起来的样子,着实是好看的。”
“犀儿,她是我唯一仅剩的亲人了。可我连堂堂正正为她守灵,为她磕头,唤她一声祖母,都办不到。”
“兄长,犀儿知道你难受,别忍着了,哭出来吧,你从来都只会自苦,从小便是如此,可这回不一样了,你能哭,你能痛痛快快的哭出来,犀儿在这儿,你哭出来,好不好?”
望着镜中的自己,憔悴苍白,但这眼睛却是干涸的,一滴泪也没有。
仿佛在紫之和子文没了的那天,这眼睛便再也不晓得如何流泪了。
“祖母的两难,我明白。夹在萧重黎的冤和萧然的恨之间,祖母有多苦,我明白。可我仍是一再的逼她,逼她选择,逼她无视,逼她帮我。犀儿,是我生生逼死了祖母,是我。”
“兄长!这话说不得。”
“若我没回来,若我没拼了命的想要回来救她,若我没......我为何要回来......”
“兄长!莫要再想了,你的身子受不住啊。”
胸口痛得厉害,一腔子血不老实的向上涌着,堵得难受。
无济于事。
于事无补。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犀儿,替我更衣吧。”
缓缓起身,去了珠饰玉佩,只余紫之那一根檀木簪,细细的束好头发,一袭惯了的白衣,犀儿手里拿着孝衣和孝鞋,犹豫
着。
“于情于理,也皆应是重孝,替我穿上吧。”
穿戴整齐,还未待出门,门外放轻了的脚步声声,是女子的绣鞋踩在地上的轻轻。
“进来吧。”
冲着门边说道,顿了一瞬,门从外头打开,正是青墨一身素服站在外头。这姑娘当真是奇的很,脂粉未施的脸上并未如同旁人那般肿了双眼,神色庄严沉静,却比之呼天抢地更让人心痛她的哀之不泣。
“先生,楼主。”
“姑娘坐吧。”
青墨进来,看了一眼犀儿,犀儿知趣,起身出去掩了门守着。青墨这才跪了下来,重重施礼。
“姑娘如何能行此大礼,若论礼,也应是我为姑娘才对。这些年来照顾祖母,殷勤洒扫,尽的本分远比我们这些子孙要多得多,请受离月隐一拜。”
俯身下拜,青墨也并未婉拒,而是静静承了这一礼。
“先生严重了。这番话方才我去见了小主子时候,他也这般说的,你们二人果然是一路的心性。”
眉间一沉,自然知晓青墨所说的小主子是谁。只是虽说晓得青墨必然是有话要带给自己和萧妄尘,却不曾想她竟是现下便去找了他。
“可是老夫人,有话让你带给我么?”
“青墨之所以未曾随着老夫人一同去伺候,只因老夫人交了话给青墨,让青墨定要带给先生,这一封信,是她早前便已经写好的。此次风邪发作前,她便已然交了给我,以防万一。这信一式两份,是分别给先生和小主子的,只是......小主子那份,老夫人嘱咐,要三年后才能给他。”
“三年......”
“是,老夫人说,若是三年后小主子仍是好好活着,这封信便无须给他看了。若是小主子在这三年里受了磨挫,便要我将这信,交给先生。”
“给我?”
“是。老夫人说,这天下若有人真的保的了萧妄尘一世安生,便只有先生。”
“老夫人,高看我了。”
“老夫人还说,也唯有先生,能将萧妄尘焚心挫骨,投入阿鼻。一念生,一念死,皆在先生手中。”
青墨抬手过顶,将那封信递了过来,伸出手接了,只觉得这薄薄一封信件,竟是有着千斤重。
“老夫人说,知晓先生胸有大志劝是劝不住的,她也不想出言相劝,只是这封信,老夫人说请先生定要在迟疑不定之时打开,一切缘法皆在其中。她这一走先生必定会怪责自己,但其实老夫人早前便已然想好了身后事,这条路是她早前便已然料定了的,不曾怨天尤人,也请先生万望节哀。”
“万望,节哀。我如何才能,节哀呢?”
握着手中的信,扶着椅子只觉得额前似是被箍紧了似的疼着。
“先生,青墨说句逾矩的话,小主子和先生,老夫人是一样疼着的。只不过小主子这些年不被尊上待见,老夫人更是不便惹了他忌讳而偏疼小主子,但自从先生入了千魂引,老夫人便是快活得多了,这些年青墨也未曾见过老夫人这般高兴。每每两位主子来的时候,老夫人虽说面上不能露出来,但她心里是高兴的。青墨的命是老夫人救得,她对我也如同亲孙女似的疼爱,所以她高兴与否,青墨瞧得出来。先生,老夫人当真是不曾怪责与你的,从来没有,所以,您切莫过于自伤损了身子。”
“多谢姑娘。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青墨服侍老夫人快二十年了,家中早已然没了人,老夫人的暖阁便是我的家。不过先生放心,青墨不会寻死的,青墨还要替老夫人护着小主子,看着小主子。等到老夫人下葬,青墨便自请去守灵,萧家祖坟的守陵人已然年过半百,青墨正好替了去。”
青墨嘴角的笑浅淡,明明是正值韶华的年纪,却因着世道熏出了一副心如止水的沉静。还记得有回她来,便说喜欢这房里燃着的沉水香,现下想来,若无佛缘,便会觉得这香淡的很,入不得眼,也入不得心的。
“姑娘心意已决,离某自然不便多劝,只是......姑娘年纪尚轻,实是,可惜了。”
“红颜枯骨,转瞬即逝,唯有此心长存。谢先生相劝,青墨的话说完了,现下也放心了。先生保重。”
“保重。”
望着青墨的背影,指尖划过空白的信笺,说不出的,黯然神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