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拾遗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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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龙战于野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秦王独自战过两回合,皆败。

    第一回合,问路石子扔进朝堂深海没有荡起半点涟漪。

    “虚心好学”的秦王把圈禁在阳人聚为周天子守祀的周王室后人请入朝,说要请教周礼。

    周赧王死时寿数一百,他那永远没机会即位的儿子现年也有百岁,白发苍苍鹤皮森森。

    “文王十二而冠,十四生长子邑考,十五生武王……”

    “天子、诸侯十二而冠,因十二年岁星一终也。”

    “诸侯之子二十而冠,天子之子早冠……”

    颤颤巍巍的老人说话像是温阳晒水,熏得满朝昏昏欲睡,连秦王自己都会了好几次周公。

    啰嗦话结尾,秦王长身跪谢道一声受益匪浅,然后委婉向仲父和朝臣提意见:人家天子十二而冠,寡人都二十了,是不是……

    相邦表示:秦惠文王与昭襄王都是二十二加冠,秦不学周礼,秦须遵秦制。

    众臣附议:人君加冠,意味着兼领兵、政、监察三权,年少难承其重,秦制优于周礼。

    蒙恬蒙毅王贲李信,秦王随侍的一众小伙伴都不到二十岁,要么上不了朝,要么还是执戟郎,全都还没有说话的分,所以这一场朝战,秦王单枪匹马败得毫无悬念。

    什么“择善而从”,什么“不破不立”,秦王再多的理由都被朝臣悉数驳回。

    “周礼曰‘冠而生子’,今我王未冠而有长子,秦既已破周礼,奈何又遵学之?”

    此话出自昌平君,华阳太后侄子,相邦属下右丞相,辅助吕不韦总领百官。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四句话密不透风,秦王只能承认“尚无力领政”。

    秦王下朝把沿路的柱石拍遍,他也想用剑砍,没加冠连带剑都会被唠叨只能用拳。

    屁!没儿子你们唠叨国君无嗣社稷之危!有儿子你们唠叨未冠生子礼法不合!

    如果被朝臣驳斥不算倒霉,那么被三宫太后一同诘难也不算难堪。

    华阳宫在渭水之南,洵美庄严,如同它的主人。

    三位太后高堂跪坐,华阳居中,夏姬居右,赵姬居左。

    华阳太后,孝文王正妻,秦王嫡祖母,因收养秦王之父庄襄王而入主华阳宫,执掌后宫十余年。

    夏太后,孝文王之妾,秦王亲祖母,因是秦王之父生母故而长居大夏宫,位在华阳之下。

    赵太后,庄襄王之妻,秦王生母,因是秦王之父嫡妻得以入主甘泉宫,后迁居雍城大郑宫。

    除此三位太后,孝文王和庄襄王的其余诸姬在王位更迭之际就被撵去离宫等死。

    这三位后宫角逐的胜利者,秦王他爷爷的女人,他爹的女人,终于撕破脸要为秦王选女人。

    王的脸色好似大地吞没斜阳,他唯一能为自己保留的权力即将丢失。

    他盛宠没有根基的琰,刻意冷落华阳太后母族的楚姬和夏太后母族的郑姬,乃至斥退青梅竹马的赵女,就是告诉三宫太后:自己的王后自己立。

    三个女人全都揣着明白当糊涂,因为谁都好似有不得已的理由。

    华阳首先发难:“秦楚联姻,乃是国策。”

    秦宣太后死前为孙儿定下婚约,第二年,十四岁的华阳被楚顷襄王嫁给四十岁的秦太子安国君。

    华阳无子的原因也不一定是自己不能生养,她受宠的那些年安国君早已有心无力。

    华阳是这一国策的献祭品,如今又成了这一国策的推行人。

    相比华阳风韵犹存,六十余岁的夏太后已是风烛残年,咳嗽连连气喘吁吁。

    “国策是几十年前的国策,子楚不就娶了赵姬嘛,要我说呀,扶苏他娘就挺好。若是立了她,长子就是嫡子,嫡长子是一个人,可防储君之乱。”

    两位老太后听过昭襄王当政时的腥风血雨,也在孝文王的后宫历过兴衰沉浮,与赵太后不一样。

    虽然赵姬的婚姻是大商人吕不韦的一桩上好买卖,可是当事人自己一点都没看出来。

    异人喜欢她,吕不韦也喜欢她,可是吕不韦有发妻不肯娶她,所以她就嫁了异人。

    她的敢爱敢恨并没有因深宫而消磨,反而愈加天真,天真到以为君王娶妻只要男有情女有意。

    “娶妻就是娶妻,什么国不国乱不乱的,爱谁就娶谁。他床上的事犯得着我们管吗?”

    华阳嗤之以鼻:“他是秦王,婚事就是国事,要论男欢女爱皮肉之欲,他娶个娼妓最好!”

    “我……谁说娶娼妓了!我的意思是,这是他自己的事。他跟谁好,我们没必要替他拿主意。”

    “他与谁好,一回事;谁主中宫,另一回事。”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这王后是天天要见的,中宫里是个不喜欢的人他得多难受!”

    “那也比入土了还让别人看笑话好!”

    夏太后咳咳喘喘都没能打断两个女人的争吵,只得出声劝:“安静点罢,当着孩子面呢!”

    秦王想哭又想笑,可是不能哭也不能笑,只能将拳头隐入袖袍。

    寡居七年的母亲给他生了两个弟弟,孀居十年的嫡祖母也为他养着继祖父。

    亲祖母,他最最慈爱的亲生祖母。

    少不更事时,成蛟贪玩赖在他的王座,祖母说:“你是大哥,让弟弟玩一会儿吧。”

    后来渐渐长成,祖母三句话不离一个意思:兄终弟及自古就有先例,你们兄弟情深……

    再后来,少年情动,他以为意中人是个民女,论及婚嫁才知是位公主。

    郑姬,韩国公主,夏太后的侄孙女,扶苏的母亲,秦王的第一个女人。

    她温婉毓秀哪里都好,唯一不圆满的是他先觉甘甜后感屈辱的初夜。

    倘若不是因为被蒙骗,或许,秦王对郑姬对扶苏也不会吝啬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他坚决不立郑姬,所钟爱的琰被华阳以“秉性怯懦难当大任”驳回,立后之谈不欢而散。

    秦王辞别三位太后时已经日落,他踩着斜阳回北宫,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母亲追上来安慰:“政儿,你喜欢谁就是谁,别管她们胡说。”

    这就是秦王的母亲,她可爱在这里,可恨也在这里:只凭自己欢心,全然不顾轻重。

    她私通吕不韦是因为她想爱,她宠幸嫪毐是因为她想要,她从来,从来就没考虑过儿子的感受。

    今日,她想起儿子了,她替儿子疼,替儿子痛,为儿子着想了,秦王差点就感动了。

    荡漾在心头的亲情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失望所淹没。

    不是母亲心疼他,而是母亲的新宠不甘心伺候女人,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了。

    “自从他接掌郎卫以后,大郑宫就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能管好雍城三十六所别宫,自然也能管好一座城,我想着让他来给你分点忧。你不能事事都靠吕不韦啊,咱们得有自己的人!”

    “前朝的事儿子无能为力,母亲还是去跟相邦说吧。”

    “你不能总是这样,你十三岁的时候不懂事可以,你二十岁了不能还这么窝囊啊!”

    “二十岁窝囊怎么了?”秦王笑:“母亲三十七岁不也一样糊涂吗?!”

    “我糊涂?我大老远从雍城回来跟你说点掏心窝子话,你说我糊涂?我以前是糊涂,把你交给吕不韦就不管了,现在我明白过来了,吕不韦是借你的名弄权啊!儿啊,娘不能让你被他利用啊!”

    “这话是母亲宫中那位……那位内侍嫪毐说的吧。”

    “是啊,要不是他,我现在还感激吕不韦的大恩大德呢!”

    秦王心痛,他的母亲不仅好男色,还好愚蠢。

    他不想与母亲多纠缠甩袖要走,母亲再度拦住:“这件事你管不了,阿奴你总该管吧!”

    秦王不想再见母亲,也一并不想见母亲身边的人,哪怕那个女孩已经生下了他的孩子。

    “我就不信你对阿奴就没一点情意?你们小时候多好!”

    “她为你死过多少回?!你不管她,也不管你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站住!”

    “你站住!”

    母亲的呼唤没有停住儿子的步,儿子大步流星消失在竹道深处。

    暑热难耐,侍女猗竹抱着清河公主在竹林散凉,见得秦王便欠身行礼唤了一声“王上”。

    “父王——”

    声音洪亮却吐字不准,两个字拖成一个,不过无碍,只须知她到人间发的第一声就是唤他。

    他抱过来用胡茬扎她,她也不躲就用胖乎乎的手抱着他的脸一顿乱蹭。

    那一夜,一道彗星从空中划过,秦王抱着这个孩子在竹林里坐到半夜。

    他只是突然很想安静,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无助得像一个婴儿,也只有婴儿不会嘲笑大人的泪水。

    他的胸膛温暖又宽阔,孩子在他怀里安然睡去,他仅有的一滴泪滑过脸庞滴落上她的眼角。

    不知是他哭过,还是她哭了。

    第二日宫中流传说是秦王废了,废在一个女人手里。

    宠女人就算了,还替女人养孩子,不管亲生女儿死活却把别人的野种当宝贝。

    宠女人她姐姐的孩子也就算了,连女人的亲戚都养着,他怎么不把人全家都养了呀!

    后来宫人们发现,秦王真的养了女人全家,卫君迁居野王没了封国食邑全靠秦宫赈济。

    天哪,秦王是真废了!那女人真是狐狸,成日把秦王拴在苕华宫里。

    秦王在苕华宫里干什么呢?练剑。

    白虹呼啸,寒光催发,草伏鸟落树折尘飞扬。

    刚养出新芽的紫藤被削得七零八落,老人家心都在滴血。

    秦王拉着老先生说请多指教,老人抽搐着嘴角把蒙毅那孩子打得满地找牙才算解气。

    秦王扶起蒙毅,看他鼻青脸肿,好心疼。

    “先生,怎么总是跟他过不去?他又没惹你,你有气该朝我撒呀!”

    “我找你撒了气,他不一样得跟我过不去,这小子能见得了你吃亏?!”

    彗星凌空,将星陨落,秦国这一年逝去了一位大重臣,就是蒙毅的祖父——蒙骜。

    祖父过世,蒙毅悲伤至极,被一糟老头子欺负太憋屈,一挥剑又扑了上去。

    秦王遮住眼没好意思看,直到蒙毅又摔回来,赶紧挡到孩子面前。

    “先生消消气,寡人折了先生的花,赔先生一局棋怎样?”

    鲁仲连白了秦王一眼:真会做买卖。

    三局棋,年轻的王一局都没赢。

    “看来,无路可走了?”

    “有。”

    “请先生明示。”

    “等。”

    “等?”秦王摇头:“寡人等不起。也不能等。”

    昭襄先王等了三十六年才从宣太后手中收回王权,三十六年,太长了!

    三十六年以后秦王五十六,且不说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就算活到了,还要权干什么,陪葬吗?!

    “敢问先生,寡人方才,败在何处?”

    “双拳难敌四手。”

    秦王把棋子全部收了,放一颗白子在棋局中央,东南西北开始落黑子。

    正北华阳太后、昌平君、昌文君、楚姬,四颗。

    正东夏太后、成蛟、成蛟他娘、郑姬,四颗。

    正西赵太后、嫪毐、殷奴,三颗。

    最后——

    “相邦——仲父——吕不韦!门客三千,家僮上万,权倾朝野,声震诸侯。编纂了一部吕氏春秋,他还要功传千秋名留万世呢!”

    一把黑子哗啦啦全扔上去,孤零零的白子隐没在下不见天日。

    “先生你且说,寡人得几个拳头才能敌得过这么多只手?”

    “不是还有两年就亲政了吗?慢慢来。”

    “有人不想看到寡人亲政,还有人不想寡人活到亲政。”

    此话,不是危言耸听。

    琰儿的苕华宫,是秦王唯一的避风港。

    渔家翁确实觉得这个王挺可怜,可……同情秦王是此时心情,嫌弃秦国却是毕生执念。

    “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很年轻也没到过秦国,如今历经沧桑到此一游却难免心绪复杂。

    这个年轻人有担当、有魄力、有血性,可他是秦王,秦人是要屠进中原的呀!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昧了良心来帮虎狼之国的君主,养虎必将为患啊!

    “敢问秦王之志?”

    “扫六合,取天下。”

    “以百万性命为代价?”

    “非战不能止战。”

    “以战止战,杀鸡取卵?”

    “无大痛,无大宁。”

    “痛则痛矣,宁能宁乎?!”

    “能!”他眼里闪着光芒,如鹰如狼:“寡人心愿:天下无战,万世长安!”

    “万世长安……”

    鲁仲连反复咀嚼这四个字,这也是缭的心愿,又何尝不是天下人的心愿?

    “十岁之前,朕流落民间,战之罪深烙魂骨。当此之时,荡涤战祸扫清宇内,舍我其谁?!”

    老人默然,武力兼并为他不齿,可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遁世,是淡泊名利,也是逃避苦难。

    千里驹能医得一片疮,救得一场难,可天下处处都是伤口,所以只好不见。

    天下归一。

    天下真能归一?

    风起萧墙,疏竹声声,中庶子蒙嘉来报:夏太后,垂危。

    祖母?!

    秦王匆匆离去,衣袂生风,撞落廊前一树花。

    落红飞入棋中,衬得那一团凌乱的黑子晦暗不堪。

    老人一颗一颗拾起来,拾得认真而仔细。

    他先撤去了成蟜那枚棋子,又把华阳太后换成了白子。

    于天下而言,秦最强;可秦川之内,王最弱。

    这是老人说服自己的理由,锄强扶弱,对呢,是在扶弱呢。

    这是秦王政七年。

    此后三年,秦廷内外,风不停,雨亦不歇。

    第四章:老凤还巢骤起平地风波,跃龙出渊斥退四野鬼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