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魔独孤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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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流水尘缘

    二日路上,郝嫣忽然对许开分外好起来, 尤其在不孝面前,更对许开温柔有加、眉目传情,一副开心欢乐的样子。不孝见此情景,喉中五味杂陈,想道:“她多日抑郁,今天终于云开雾散,我当替她高兴才是……”但不知为何,心里却酸溜溜地,苦涩极了。不止是他,环儿眼睛也渐渐红肿,泪水无声流了下来,一下变得沉黙寡言。许开看着郝嫣这幅温柔嫣然的模样,竟也不禁有些恍然如梦,心想:“她若真对我有这份情意,此生再苦,也已不虚。”



    路边遇见一处清泉,在雪地里热气飘弥,四人下车取水,郝嫣挽着许开的手,许开打起一壶水,直接递向郝嫣:“你先喝。”郝嫣睨了不孝一眼,笑道:“许大哥喂我喝。”许开尴尬看了看旁边不孝与环儿,环儿转过身去,眼泪不禁簌簌落下。不孝心中虽痛,可还是装作一副替她高兴的样子,只是难免呆呆怔怔、眼中泛红。



    许开抬手举起水壶,郝嫣瞄着不孝,正要张嘴喝水,不孝感官一动,忽觉周边有异,大叫一声:“且慢!”拾身捏起几个雪球向远处一个芦苇丛掷去。



    丛后一声惊呼,几个黑衣身影跳起,迅速逃蹿去了。



    许开慌忙将水倒了:“这些贼子,竟跟到这里来了!这井水定被他们使了手脚,以后路边的饮食可都得小心了!”不孝忙问郝嫣:“郝姐姐,你还没喝吧?”



    郝嫣便如断根的花草,忽然全身一蔫,哽道:“还好……”



    这一夜,环儿在枕间无声地哭泣,正自怜命运的苦楚,却隐约听到阵阵低低的咽泣声音。她一摸身边,才发现郝嫣已不在,忙披衣起来,循泣声找去,雪地上看见郝嫣蹲在一棵树后,埋首垂泪。她想:“她移情别恋,许大哥也爱上了她,她还哭什么?”委屈地擦了擦泪,正要走去拉她,这时侧面出现另一个人来,正是许开,赶忙躲到一边。



    只听许开轻轻叹道:“你这又是何苦?他明明全心全意对你,你却偏要伤他的心。他明明很伤心,可还是因你高兴而高兴,难道你看不出来么?”郝嫣拭泪道:“他伤心,我又何尝不难过?可爱情是自私的,他怎么能够看着我们高兴而高兴……他越高兴,只说明他对我越没有情意,只是……只是……”许开摇头道:“不是,不是。他只是还没懂,还没懂得这份情意,是不能用亲情来衡量。何不给他一些时间,当他懂了,自然一切就都好了。你也知道,今天若不是他,我们现在可能已落入了贼人之手,生不如死。不用怀疑,他终将是一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终生的好夫君。”



    环儿暗暗听着二人言语,不禁喜极而泣,想:“原来许大哥并没有喜欢小姐,而小姐也并没有移情别恋。这一切只是小姐跟许大哥商量好了,故意试探独孤哥哥的感情。”



    “是么?”郝嫣却半信半疑,痛苦说道:“可我如今最想要的,是安定平凡的生活和他对我一颗纯粹的爱心。他若足够伤心,怎么还能分心察觉潜伏的贼人?他觉得欠我,可我欠他更多,恐怕这辈子也是还不清了。但我决不想他只因愧疚而跟我在一起……”



    许开听着,竟是无言以对,不由昂首徒叹。半晌,他感慨苦道:“没想到这番试探,独孤兄弟的情意没有探明,反倒是将环儿姑娘看了个清清楚楚。许某已是心死之人,不配再拥有他人痴心,希望她能看明白,不要再错付真情。”



    环儿心中一痛,泪水又暗自掉下,想:“难怪许大哥对我总是若即若离,原来……也不知他从前有过什么伤心往事,竟因此封禁了自己的一颗情心。”



    她见许开扶起郝嫣欲往回走,忙返身回到住处。许开送回郝嫣,返步回到树林,道:“出来吧。”



    树林黑影白地,转出一人,正是不孝。他道:“环儿姑娘对许大哥一片痴心,许大哥既无心许之人,又何必决然拒绝于她?难道您就真的打算一辈子再也不娶,孤独过这一生么?”



    许开道:“心爱之人已去,若再强颜欢笑,还不如自孤自苦、清闲自在,也免得耽误她人生,伤她一生的心。倒是你,亲耳听到了她的肺腑之言,可知从前错在哪里,今后又该怎么做了没有?”不孝苦道:“她心思奇怪,实在让人难以琢磨。也许真是我不够聪明,竟完全不明白她这些时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依本心真心对她,可……今后该要如何,我……我还是不知怎么办好……”



    许开叹道:“她已说过,她想要平定的生活,那是要你放下心中的江湖;她想要你纯粹的爱,那是不要你对她有过多其它的感情,只是因为爱她才跟她在一起,而不是因为其它。这些,你都做得到吗?”



    不孝心中苦涩,道:“原来……原来,她还是不愿等我。我想跟她在一起,除了那份挥之不去的责任,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因为爱她。她要我退隐江湖,可我身负师父与母亲留下的使命,必须完成之后,才能成行。”他一叹,闭上眼睛,泪水便掉了下来,“也罢,我身不由己,确也不配让她漫漫守候,如果她决定离我而去,我也只有尊重她的选择。”



    次日天明,环儿心情有所好转,勤快收拾好行李,扶郝嫣上车,见到许开,礼貌地笑了笑:“公子早!”只是已没有了之前的暧昧。三人见她如此,也不觉释然,轻松不少。



    然而这只是表面的,一路上同处一车之内,她还是禁不住常常偷瞄许开,心里的悲苦却哪能这么容易消去。



    不日临近山海关,此关东接大海,西连燕山,远远望去,金汤之城上军旗飞扬、铁甲如林,守卫之严、气势之盛都远不是一般关隘可比。许开道:“山海关乃天下雄关,金贼已经营多年,以此隔断中原与东北根本之地,分而行治,万不可小觑。我们势单力薄,要安全通关,还得智取。不如绕到西边山中,在那里金贼防守薄弱得多,等天黑了,我们再设法通过,你们觉得如何?”



    三人答应,便向西行,来到山下一座山村。这村子因战乱之故,留下许多残破无人的荒屋,四人感慨之余,找了间稍好的暂歇。



    时辰尚早,不孝看郝嫣闷闷不乐,也甚感抑郁,索性去往附近山林练剑。这剑在他手中,便如美酒,每到烦闷或伤心的时候,只要剑气挥洒,很快便全身心神游于剑境之中,忘却尘世纷扰。



    傍晚,不孝回到屋里,环儿见了拉他走到一边,轻声道:“你总算回来了,刚才……又有陌生黑衣人在附近出现了。”不孝一惊:“那你怎么不来叫我?你们没事么?”环儿道:“是许大哥不让我去找的。那些人可能不知道你不在,并没有公然现身,现在估计已经退走了。”



    “哦。”不孝这才稍稍安心,找许开道:“贼人前来,许大哥怎么不设法通知我,万一……”许开笑了笑,道:“独孤兄弟不用惊慌,那些黑衣人显然是友非敌。”乃示意他坐下。



    “不是贼人?”不孝奇道。三人都是一怔。这时他们所煮满满一锅鸡肉粥已经烂熟,香气扑鼻。许开点头道:“大家吃吧,夜里还得潜过山上的城墙,这当中缘由,由我慢慢说。”四人围火坐住吃起鸡粥,许开这才详解当中原因:“那些黑衣人从独孤兄弟所去的方向而来,说明已经知道独孤兄弟的所在。他们远不止两人,但只遣两人抵近前来探查我们的情况,在情况明了之后,也并未采取行动。在我们发现他们形迹后,他们也不在意,只是即刻撤离,可见对我们亦无敌意。若是渤海堂的人,知道独孤兄弟不在我们身边,怎会放过这个擒拿我们的大好机会?”



    三人听得有理,不孝道:“既然不是渤海堂的人,那又会是什么人?他们既然费力前来打探,可见了你们,却又退走,难道是认出了许大哥,是看梁山泊会的面子才……”许开摇头道:“不会。他们前来,恐怕意不在我们。”环儿道:“不在我们,那又会在谁?”许开看了不孝一眼,笑了笑,却不作声。



    “我?”不孝一头雾水。郝嫣道:“那么……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许开道:“这一切只是我的直觉,并无佐证。我只确定他们不会是渤海堂的人。”他顿了顿,叹道:“我们梁山泊会久跟渤海堂作对,我也跟他们多次交锋,后来又栽在了那姓刘的手里,所以,渤海堂上下是怎么样的行事作风,我还是相当清楚的。他们本是曾经被金人所灭的渤海国遗族所立,为了能在金人治下苟延残喘,保留一支实力,才不得不充当金人走狗,为虎作伥。但是他们内心却无时无刻不想着有朝一日能有天下大乱之时,趁机复国。然如今金贼势力正盛,他们一门心思只想着向完颜氏进献功劳与忠心,以图进一步扩充实力。其堂主高庆升有诡奇莫测之能,而副堂主高怀忠极擅收拢人心,三当家刘奉新则经营有方、谋略过人。下面的那些弟子或杀手则既为族人大计的忠心,也为当差养家的饷银,都是些唯命是从、不见天日、不计后果的冷血之徒。如今我们都跟他们相互有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无论是他们中的谁,又怎么会放过这次抓捕我们的机会呢?”



    三人听得默然,过了一会,环儿禁不住埋头问道:“公子,你从前的事情……包括后来是怎么落入贼人手里,又受了什么苦……能跟我们说说么?”许开看向三人,除了环儿,不孝也露出期盼的眼神,只有郝嫣低头,但耳朵显然听着。许开一笑,点了点头道:“既然大家不怕我往事啰嗦,我也只好说了。



    “说来我们梁山泊很早就曾扬名天下,在金贼踏足中原以前就已开山立派,籍山形水利替天行道,聚拢天下英豪,誓与黑暗官僚作对,屡屡挫败朝廷官兵。后来先辈们还是中了朝廷招安的诡计,迁出梁山,为皇帝东征西讨,结果不但未得封赏,反受打压迫害,慢慢人心便离散了。不久,金贼入关南侵,朝廷崩溃退居东南,我梁山后人为天下大义重聚梁山,意图完成先人替天行道这未竟的事业。怎奈我们立足未稳,金贼攻势又猛,我们只得退出梁山,逃往海上。从此我们只能以海上几个小岛为栖身之所,同时进行陆上和海上的抗贼事业。这样,我们自然就跟忠心做了金贼走狗的渤海堂成了死敌。



    “我们许家几代忠义,我便生于渤海蓬莱一座海岛,从小辗转流离于海上陆上各处,也不知见了多少忠奸善恶、尝了多少酸甜苦辣。我算是我们当中很有福气的后辈了,自幼有幸拜了我们大当家唐煌,也就是我的姑父和其它几位当家为师,多受关顾。我们大当家仁义豪爽,又深谋远虑、武功高强,在他领导下,这些年我们秩序井然、凝聚一心,实力不断壮大,这才渐渐开始对渤海堂采取攻势。渤海堂见我们势力越来越大,风头隐约要盖过他们,开始坐立不安,处心积虑要肢解我们。



    “他们想离间我们几大当家,想拔掉我们在陆上所布的堂口会点,但我们团结一心,大当家又领导有方,他们始终不能得逞,手段便越来越卑鄙,越来越龌龊无耻。今年六月,我会中一名义士被贼子袭击掳掠,带往辽西,我闻讯后,便和另一位兄弟前去营救。”他神情黯然,说到此处,眼里不禁泛红,“我们潜到那义士被囚的地方,却看见他已受尽贼人污辱,早已心灰意冷,只盼一死。可贼人不遂他愿,原来正是要用他作饵,引我们上勾。我们刚冲出去,就陷入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和我同去的兄弟,当场便被贼人杀了……那位义士看见他因己而死,伤心无比,发疯似地辱骂贼人,不一会……竟然气竭而亡……”



    他抹了眼泪,故作释然地笑了笑,接着道:“贼人本来是想留着他,然后用他来威胁我,让我说出我们在整个关外各处秘密堂口,没想到他们杀错了人,却把他给活活伤心死了。”说着苦笑着摇头不已,“这下他们不但没了威胁我的把柄,反而让我更加痛恨他们,再也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一丁点有用的讯息。再后来的事,你们也该猜到了,他们软硬兼施,用尽各种手段,慢慢开始绝望。可若一刀杀了我,又觉可惜,便想故技重施,用我引更多我会中人前来上勾。我也曾想一了百了,可贼人故意让我只留一口活气,活着比死更难受百倍,可想死,偏偏还死不了,因为已经连死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没想到的是,上天垂怜,竟让独孤兄弟来救了我,让我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他说得风轻云淡,但不孝曾亲眼目睹他的惨状,此时不禁对他更加敬佩感动,心想:“许大哥不但铮铮铁骨,原来背后还是这等大义之举。他决死不肯向贼人交代的,原来是本会内部那些至关紧要的机要秘密,无怪会受到贼人的残酷折磨了。”环儿道:“公子受尽苦楚,说得却这么轻松。这些伤心往事就别说了,环儿还想听听公子更多其它有趣的事情呢。”许开笑道:“其它那些无关紧要的生活小事,你如果想听,以后有空可以慢慢给你讲。”



    “嗯!”环儿重重点头,心下一喜。



    许开看向不孝,笑道:“许某的故事讲完了,独孤兄弟可否也能讲讲自己的生平往事?我们大家也算是生死之交,尤其兄弟对我们无不是恩同再造的天大恩情,而大恩不言谢,日后我们要报答你的大恩,却连大恩人的一些基本情况都不了解,总会有些不妥啊。”不孝忙摆手道:“许大哥言重了,我们相识一场,这些本就是人人该当的侠义之举,切莫放在心上。当然许大哥想听我过去的往事,我便简单说说。”遂将在谷中与母亲生活、跟师父习武,及后来告别母亲与师父出山的事说了,再后来的事,他道:“出山后我们行侠仗义、驱杀金贼,这当中的详情,请恕我再也不能多说,师父交代不可向他人暴露形迹。”



    许开点头,若有所思,道:“你师父高深莫测,难道,你也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不孝脸红,道:“不瞒大哥,确然如此。”



    “这就是了。”许开道,“看来刚才那些黑衣人,十有八九果真是因你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