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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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柳随风做事的能耐是一等一。

只小半日的功夫,就将秦休要的药材全部备齐了。

秦休要去明纳洞内守着墨莲开花,秦痕闲不住,也闹着要去,但洞中阴寒,秦休自然不肯。秦痕闹了一阵,不仅秦休不松口,就连柳随风也不让他进去。他心里一憋火,又在庄中闲着无事,居然跑去找肖陵麻烦。

可怜肖陵这少庄主,正为了赤峰教要对付无垢山庄的事头疼不已,眨眼秦痕这和他不对盘的小孩又天天来找他麻烦。无垢山庄家教甚严,肖陵又正派老实,秦痕再尖酸刻薄,他也打不下手骂不出口,偏偏柳随风还一个劲维护秦痕,只说孩子小顽皮让他让着些。

他让得还少?

秦休进洞的几日功夫,肖陵的头都让秦痕折腾得大了一圈。

而这些时间,赤峰教也不肯消停。

栖霞山十二峰,庄中弟子严防守备,可每日还是有数名弟子惨遭毒手。全都是死前被人挑断手脚筋脉,废了四肢折磨够了,再在胸口一掌毙命。

无垢山庄折损不少,可防了又防查了再查,就连赤峰教的影子都没抓到个。敌暗我明,对手行事又阴狠毒辣,几日下来,庄中弟子大都惶恐不已。人心涣散,庄主肖明堂又恰好在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一时间,庄里大小事务全都压在肖陵与柳随风肩头。肖陵年少,心机历练又不足,大多时候还是得仰仗柳随风。

他两人合计一番,将十二峰地势人手细细算了一遍,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派人联络武林各派,请他们援手。情势艰难由不得耽搁,柳随风亲自挑拣十数名菁英弟子,派他们连夜赶往各大派,自己则与肖陵坐镇无垢山庄。

而秦休就算呆在明纳洞中,柳随风对他也不放心。

洞口全由无垢山庄弟子把守不说,就连每日饭食,也是他亲自送过去。

说白了,这就是变相的软禁监视。

好在秦休不甚在意。

其实,他虽一直守在明纳洞中不曾外出,但多少也能猜到无垢山庄这会的处境。赤峰教十年前被中原武林围剿败灭,今日敢大张旗鼓再入中原,必然已恢复元气。而沈千峰那人,不出手也就算了,一旦出手,他的报复,怕没几个人承受得起。

知晓柳随风日子难过,自己又一心系着墨莲,秦休并不与柳随风计较。反倒是柳大管家每日给他送饭时,总免不了言语上相讽一番。柳随风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秦休又是个口舌上舍不得吃亏得人,一来二去,次次都是柳大管家气得拂袖而去。

这日正午,柳随风又来给秦休送饭。接连吃了几日亏,柳随风也学聪明了,不与秦休逞口舌之利,进洞搁下食篮就走。

破天荒地,又被秦休叫住来。

“庄里有擅用药的人来过?”

“你怎么知道?”

随秦休问话,柳随风神色顿时一凝,看向秦休的眼神急转寒洌。秦休人被困在这,居然还能知晓外面的消息。

“哎,我随口一句话,柳管家你能不能别那么大反应。”看柳随风急变的脸色,秦休忍不住叹口气,又顿了顿才道:“你身上有七星海棠的味道。我给你的单子中没有这味药材。这味药很少见,用处也不多。你不通药理,理应不会沾染七星海棠。现在身上染了这味道,应该是同擅用药的人呆过一段时间。”

秦休的话并没有可疑的地方,柳随风脸色稍霁,道:“蜀中唐门的唐秋今日到了山庄。”话出口,却又有些不悦,“你问这些做什么?”

听到唐门的时候,秦休心里一点担忧也就去了。唐门擅用毒,带了七星海棠在身上也没什么,他原本担心赤峰教的人已混进庄内,如今看来,多少松了口气。

唐门素来与无垢山庄交好,眼下肯派人前来襄助,多少也是好的。

“做大夫的人,对药材好奇些也是常理,何况七星海棠又极少见。”秦休兀自开了食盒,将里面饭菜取出来,瞅瞅菜色还算满意,便端了碗懒洋洋道:“再说了,我一不会武功二不擅毒术,柳管家已经派人十二个时辰轮流守着我了,还有不放心的?”

柳随风探过秦休脉络,知他的确不会武功,但不知为何,对秦休总是存了防范之心。这会闻言不住冷笑,“武功你现在倒可能真不会,可毒术……慕少游你若称第二,江湖中可还有人感认第一?”

秦休连忙摇头,“哎呀呀……我早就说过了,鄙人秦休,不信慕也不好少远游,柳管家你还要我说几遍?而且我要真是慕少游,也让你这句话害死了……唐门的人最擅毒术,要听了你这话,还不得把我活活毒死?”

柳随风说不过秦休,也懒得再争,转身就走人。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

“今夜就是墨莲开放的时间,你摘了花配好药,明日就下山吧。二少爷天上有灵,想来也不愿再见你。至于那孩子,他是二少爷的骨血,必须得留在无垢山庄。”

秦休闻言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不由哈哈大笑,青山碧水似的眉眼扫向柳随风,那眼神活像见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东西。

“哎呀……柳管家,你刚才说的话,我有没有听错?小痕是我儿子,他不随我下山,却要留在无垢山庄……难不成让你替我养儿子?哈哈……这可不行,我们非亲非故,我可不敢承你这份情。”

柳随风转回身来,脸色极差,态度却十分坚决,“你不用和我装傻充愣。那孩子的相貌,活脱脱就是二少爷小时候的模样。他是二少爷的骨血,就应当留在无垢山庄。我绝不许二少爷的血脉落在外面。”

“肖二公子的血脉?”秦休仍旧笑着,唇角挑起,“我说柳管家,你癫痫症再厉害也不能老在一件事情上纠缠。我早就说过,小痕与肖二公子没半点关系,你非要装听不懂。依我看,无垢山庄有你这样的人在,这数百年基业……早晚保不住!”

秦休这话就像把尖刀,把柳随风近日来的焦头烂额全剖了出来,柳随风越听脸色越难看,看向秦休得眼神寒得能冻住人。秦休如没事人般笑吟吟望回去,末了,还轻飘飘加上一句。

“柳管家,你有闲工夫在这找我麻烦,倒不如出去仔细守着,替肖家将这无垢山庄守得长久一点。”

……

柳随风转身时袖子重重一甩,带起的劲风扫得洞里药篓东倒西歪,秦休笑着摇摇头,再转头看寒潭中墨莲时,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就为了这药而已。

夜里三更鼓响,明纳洞中数盏灯火摇曳,洞壁寒霜凝结,寒潭中水雾蒸腾。

看这情形,根本无法想象洞外是六月酷暑天。

此刻,秦休的视线全落在寒潭中的墨莲上。来时才含苞的花朵今日终于有了动静,层层花瓣颤微微展开来,如墨般颜色的花瓣其实薄弱蝉翼,昏黄灯火中,花瓣里丝丝脉络都清晰可见。

看得秦休手心里腻了一层汗。

明纳洞中寒气逼人,他手心里却有微湿的感觉。

洞内药鼎温度已燃得刚好,炼药的药材也准备齐全,所等的,就是这墨莲花开而已。

这朵墨莲十年花期,可他前前后后为之花费的,远不只十年。上一次错过,今日终于可以弥补。

过了今晚,小痕的心疾,柳随风的再三试探,无垢山庄里尘封的过往,连带记忆里那人如狼般贪餍如刀锋般犀利的眼神,种种刻在生命里的痕迹,全都可以远远抛开。

那才是真正的再世为人。

秦休深吸口气,压住心底兴奋,取了把匕首,步步走向寒潭。

洞内灯火惶惶,寒潭里水光脉脉,映得雪亮的匕首上一派青光如水。寒利的刀锋紧贴了墨莲稚嫩的茎蒂,刚要切下去,却听洞外两声惨叫,随即有东西骨碌碌滚进洞来,带起一路烟雾。

洞里霎时充满厚重的白色烟雾,视线里全是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而那烟雾中更带了种淡香,清幽幽如山涧兰草。

七星海棠!

秦休几乎是反射性地屏住呼吸。

烟雾里这股味道他并不陌生,只是不曾想,中午才同柳随风提到的东西,晚上便找到自己跟前了。

蜀中唐门的唐秋……秦休现在已经顾不得,他在这事里充当了什么角色。刚才洞中那两声凄厉惨叫,动静之大,不只他一个人能听到。而对方下手的不加掩饰,只说明了一件事,这山庄里其余的人,即使还有还手之力,也无暇顾及其它。

变故竟来得如此之快。

但眼下,比起无垢山庄来,他恐怕得先担心他自己。

七星海棠用来配迷药,药性极料,灯芯上点上一点燃起来,气味就足以放倒十来个壮硕汉子。刚才他反应虽快,却还是吸了少许烟雾入鼻。而就这少许烟雾,已经让他头不可抑制地昏沉起来,连带着四肢也酸软乏力,右手里那边小小的匕首一时间重逾千斤,几乎就要脱手而出。秦休在舌尖上咬了口,口里霎时漫出的腥甜味减慢了头脑的昏沉速度,他强撑起无力的四肢,一步步挪回药篓旁,又凭记忆抓了几味药材丢入火中。

药材丢进火里,轰然冲起的辛辣味冲淡了七星海棠的味道。

秦休撑着岩壁站了小半会,再深吸了两口气,岩洞里雾气依旧厚重,但他自觉头脑清明了许多,力气也缓缓流回四肢。将手中匕首再度握紧来,秦休再次摸回寒潭中,朝记忆里墨莲的位置探去。一寸、一寸、再近一寸,手终于触到什么东西……却不是冰凉的墨莲茎蒂,而是灼烫的人的温度。

手里的匕首反射性横划过去,匕首的青光几乎要在厚重的烟雾中划开一道光亮。但下一刻,秦休只觉自己手肘处一麻,还来不及动作,匕首已脱手落入水中,手腕更被对方反手扣住。

死死钳在腕上的手,温度高得烫人,但秦休心底犹如盘了条黑蛇般森冷,还有瞬间的战栗。即使是在迷雾中,看不清彼此面貌神情,但借由手上灼热温度和巨大力道传过来的压迫侵略感,还是熟悉得令秦休厌恶。

对方的身份已然在心里打了无数个转,但却不愿意认定来。

“秦大夫你不会武功,但这匕首刺过来的力道和角度都够刁钻……”

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在混沌烟雾中响起,对方说话的音调很缓,口气也无异样,但秦休的背脊瞬间便挺直来,全身的神经也不可抑制地绷紧。

先前他若还嫌这满洞迷雾碍事的话,现在,他倒忍不住开始感谢起这些烟雾来。

他看不见对方,但对方也同样看不见他。

刚刚他脸上一瞬间的惊慌震惊,虽是短暂的失态,但在身边这人面前,已足够成为他暴露十次的破绽。

赤峰教教主沈千扬,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人。

如若慕少游那个尘封十年的身份被揪出来……秦休掌心粘腻更甚,嘴角却微微挑起,在混沌中勾出个笑来……他几乎可以预料,自己的下场会有多凄凉。

他可不敢忘,沈千扬这个人眼里,是多么的揉不得沙子,又是多么的容不下别人的背叛。

只有他负天下人,从未有人可以负他。

霸道狠绝得过分。

稍微想想,曾经背叛过沈千扬的慕少游,与在客栈里与之虚与委蛇过的秦休,这两个身份自己该死活拣着哪个用,再好选择不过。

比较背叛与欺骗的距离,比生和死差得不多。

他怕死。

对对方的身份,秦休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嘴上还得装傻,道:“对付宵小,总得狠点。”

对方淡淡应道:“宵小?我沈千扬也有被冠上这词的一天?”

秦休皱了眉,不得不说,这人张狂的语调让他不喜。但对方已自报身份,他也不能再装傻,只能问:“沈教主有何贵干?”

沈千扬唤的是秦大夫,明显已认出他来,当初他在客栈里装腔作势演的一番戏编的一套说辞已经不攻自破,现在再同人打马虎眼,倒不如干干脆脆承认。

沈千扬未回他的话,反而低声笑了,低沉却压迫感十足的笑声,惹得秦休暗自皱眉。

“当日在客栈里,秦大夫一场戏演得极精彩……这做戏的功夫,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人。难道说,你们药王谷的人,演起戏来都足以乱真?”

会做戏的故人……又是药王谷的。

沈千扬指的是谁,秦休再清楚不过。

慕少游师承药王谷,做戏的功夫……也真是一流,真真假假,最后连他自己都给骗了去。

秦休心头稍有恍惚,嘴角却益发挑高了来,浓雾里的笑谁也看不见,只有那声音清清亮亮,一点点拨开浓雾透出来,直落进人心里。

“沈教主果然厉害,才见过一面,我这一点老底,就都让你打探清楚了。既然我当日的戏骗不过沈教主,那我坦白说了,当初我送肖少庄主回庄,也只是要这一朵墨莲而已,并无和赤峰教作对的意思。药王谷与赤峰教一向无冤无仇,这样可好,沈教主卖个人情将墨莲给我,我药王谷的药材任你挑选。”

迷雾渐渐淡了点,彼此的轮廓都隐约现出些痕迹。

沈千扬沉默许久,突然一阵朗声大笑,笑声在岩洞里回荡,清晰无比。

而他一笑,秦休心头便陡然松了来。

这个人,肯笑,远比沉默时好。

“哈哈哈……药王谷出来的人,果真有意思。明明没有一点可以用来谈交易的资本,却自信得惊人。说起来,你药王谷的人医术虽精,珍宝虽多,我又何曾放在眼里。何况你当日还骗过我?”

秦休脸上笑意不变,“这些东西沈教主固然不放在眼里。我与教主也并非谈交易,而是恳求罢了。这墨莲关乎小儿性命,还请教主高抬贵手。”

山洞中雾气渐渐散开来,秦休提到儿子的时候,对面沈千扬的脸上线条更坚硬了些,扣住秦休的手力道紧了下,口气突然寒了起来。

“要我放手可以!我只需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秦休问道:“什么问题?”

紧接着,一点湿热气息喷在耳际,沈千扬的话,缓缓自他口中吐出来,阴寒的语调,强烈的恨意,仿佛是才从地狱最深处挖出来的情感。

“只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秦休……抑或是慕少游?”

秦休一恍神,下一刻,沈千扬带了薄茧已然描上他的眉眼,极低的口吻,恨意背后,却尽是掠夺侵略的痕迹。

“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人的眼睛可以相似到这种地步?就算是师兄弟,药王谷一样水土,也养不出相同的人吧?这……还得劳烦秦大夫替我解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