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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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开了门,小二端了食盘站在门口,再几步远,是先前替他们付房钱那少年公子,白衣墨靴,清雅如竹。

可秦休的视线全落在那白衣公子身后。

先前在店堂阴影里坐着的黑衣人也随他上来了。那人五官轮廓极深,一双眼深若寒潭,视线却利如刀锋。秦休与他视线一交接,只觉得心里插了根刺似的,隐隐作痛,即刻便移开眼,转而向那白衣公子道:“公子爷有事?”

“兄台客气,叫我魏淮便是。天色已晚,我瞧几位还未用饭,就让厨房做了些送过来,兄台若不嫌弃,就请将就用些。”

白衣公子长相清雅,说话口吻也温和,淡淡笑起来,便如轻风过林般触动人心。

偏偏他身后那人,视线如针般刺人,秦休纵使不看他,也能感觉到那人落在自己身上近乎灼热的视线。

秦休稍抿了下唇,真是怪了,无事献殷勤这种事,由魏淮这样和软面貌的人做来再恰当不过。生就一副温文相貌,行事举止又有礼温和,谁见了都不会疑心。可现在,魏菩萨身后非要跟个眼神犀利的黑衣修罗,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们也不怕惹人怀疑?

秦休心里在计量,嘴上却故作推辞。

“先前才让魏公子帮忙付了房钱,现在怎好再让你破费。在下囊中羞涩,这等上房虽住不起,可粗茶淡饭还能将就……这些东西魏公子带回吧。”

魏菩萨淡淡笑了,出言又劝:“兄台勿要推辞,出门在外,谁没个不方便的时候,就是要互相照料。”

“这……”

“你若再三推辞,便是看不起在下。”

这么大一顶帽子一扣,秦休也就不好推辞了。

何况送上门的好处,他向来不拒。

客气地道过谢,秦休伸手将小二手中食盘接过,“既然如此,我先谢过魏公子。只是我侄儿身子不好,不喜欢见外人。而且有病人的房间也不吉利,就不请公子进屋坐了。”

他说完话,径自转身进屋,关了门,就这么将魏淮与那黑袍男子晾在门口。

秦休态度转得干脆,关门的动作也极干脆。

魏淮还没反应过来,面前就只剩下两扇紧闭着的门了。

……

魏淮在门口足足愣了半盏茶时间。

其实刚才替秦休付房钱的时候,他就知道,秦休这人的个性很不讨人喜欢,有那么一点傲气,却又要受别人好处,受了人好处,偏还要将架子端得高高的,好像是他在施人恩惠一样。

而自己这种,是典型的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而且还是倒贴!

魏淮很想转身走人,可回头去看,他身后的黑衣男子朝他淡淡一颔首,示意他继续扣门。态度虽淡,却是不容抗拒。

还得继续倒贴!

魏淮叹口气再次敲开门。

秦休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出现在门前,眉头轻皱,青山碧水似的眼中迷迷蒙蒙满是雾色,看不清猜不透。

“魏公子还有事?”

口吻客套而疏离。

仿佛刚才接连收了魏淮好处的人不是他。

魏淮忍了气继续温文浅笑,边指了自己身后的黑衣男子道:“兄台,这位是我朋友,他略通医术。你侄儿的身子不好,不如让我朋友替他看看。”

魏淮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秦休的脸轰地涨红了来,额上两条青筋不明显地跳动着,呼吸也粗重了些。

魏淮有些怔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接着就秦休粗声道:“不劳魏公子费心。我自己就是大夫,医术虽粗鄙,少有人看得起,但还不敢劳烦别人替我看顾病人。我的病人我自己能应付!”

“……”

明白原委,魏淮顿时哭笑不得。

他发现眼前这人,当真是他非常讨厌的类型。

要知道,这人越是穷,就越容易长一身不值钱傲骨。而这人要再自视甚高的话,那一点可悲的自尊心就被任何人都强。谁要不小心踩到他痛脚,那他的别扭固执样,能把人胃口倒尽。这就好比老童生听不得人家说中举,烂手艺裁缝看不得人家穿花一样。

面前这人,正是不许别人说他医术差的庸医。

偏偏他还不小心触了人家禁忌。

魏淮给秦休这庸医倒尽了胃口,可还得忍气同对方赔笑解释。

“兄台不要误会,我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我朋友看那小兄弟身子骨弱,想替他瞧瞧……”

可魏淮再三软了态度,秦休仍是那副臭脾气,出言打断他的话,毫不留情面地道:“多谢魏公子好意,我这侄儿自受伤后脾气就不好,待会怕惊扰到两位,两位请回吧。”说着反手又要关门。

可这次秦休的动作却不够快,方退进门半步,魏淮身后那黑衣男子,便已越过魏淮站到他面前。那人身形有如鬼魅,出手迅捷,秦休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人扣住,脉门也落在人家手里。

“你面色不佳,似体内有郁结,我替你看看。”

简单一句话,算不得解释的解释,完全罔顾秦休刚才做足的一番戏。

而且秦休也知道,这人说是看病把脉,其实就是想试探他是否会武功。

比起魏淮来,这个人态度强硬直接,不会看人脸色不管人推拒,却也更棘手。而他的眼神,是最让秦休不舒服的。犀利尖锐,带了本性的掠夺探究,在秦休身上流连不去,似要割开秦休身上的伪装,看尽他内里每一寸。

如狼般的眼神,遥远却异常熟悉,但又因熟悉而更让他生厌。

厌恶到痛恨,抑制不住的痛恨。

秦休这次眉头是真的皱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更丰富,他猛然甩开那人的手,“你这人什么意思!放开,说了不必让你看!”

这怒气,九分是装,却有一分是从心底涌起的,不受控制的抗拒。抗拒这个人的碰触,抗拒这个人的试探,甚至是这个人存在的气息,他也自心底抗拒。

随他动作,那黑衣男子松开手。秦休即刻就想离开,可他身形未动,整个人已被对方困在双臂间,身后是门,身前是那黑袍男子带了探究掠夺的眼神,对方的手甚至欺上他脸,从鬓角一路移往下颌。手指明明是在鬓角下颌寻找□□的黏缝,可却带了挑逗贪恋的意味,在他脸上一再摩挲流连,迟迟不舍得离去。

不知餍足的贪恋。

秦休心里不断涌起熟悉的不悦,那人却未察觉,只用两根手指抬起秦休下巴,深若寒潭的眼,就这么对上秦休如烟光水色般迷蒙不清的眼。

“你这双眼睛,很像我一个故人。”

手指上的动作极尽温柔缠绵,可他说话的语气,却是十足的阴寒狠戾,深若寒潭的眼中涌起的,更是彻骨的恨意,以及想要尽性掠夺的疯狂。

秦休一颗心拼命往下沉,背脊隐隐发寒。该有的怒气该出口的斥责,全都被那双眼里的种种情绪交缠住,说不出口。

就这么被困在对方的气息中,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也是他现在该有的态度。市井里光有不值钱傲气的别扭穷酸,若遇到这样如狼眼神的人还能说出狠话来,倒显得不正常了。

他就以这种暧昧不清的姿势,被人阻在门口。平淡无奇的一张脸,也透出些诡异的绯色来,却越发衬出他那双眼的动人。

“或许,不只是像而已?”

在脸上摩挲的手指更加不舍离开,那黑衣男子挑眉笑了笑,露出的白牙在秦休看来,有若狼的尖牙,或许下一刻就会扑上来,狠狠咬住他颈侧血管,喝干他的血。

但或许终归是或许,被人噬肉饮血的错觉很快散去,那黑衣男子竟笑着放开他,转身同魏淮离去。

房门大开,他们想要找的肖陵就在屋内,却没有人进去。

眼见着渐远的两道身影,秦休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恍惚,这趟浑水,他或许不该来蹚。

这个局,他也像猜错了。

那个人要针对的,或许不是无垢山庄。

那个人更想的,是要引他出来。

一个无垢山庄,一朵墨莲……那个人觉得,这些足够把他逼出来。

手不自觉抚上脸,却是扬眉笑了笑,眼里的迷蒙雾气浓了些,心里笃定万分。

这张脸跟了他十年,哪那么容易被人扒下来!

秦休进屋关上门,肖陵躺在**,听声音便向他看去,一脸探究。秦休不由失笑,这老实孩子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也不知道肖明堂是怎么教的人。

无垢山庄的少庄主,光有武艺刀法,却缺了心机历练。

无奈摇摇头,转而看屋中另一边。

秦痕正在桌旁吃东西,刚才魏淮请小二送来的。他见秦休进来,一面吃一面嘟哝道:“爹,你刚才学咱们隔壁的苏秀才学得挺像的嘛,回回考回回不中,画画写字丑得不行还不让人说,又爱贪便宜……那模样要多讨人厌有多讨人厌。”

秦休笑着走过去,伸手就要敲他脑袋。可一个爆栗快要落下去时,却突然收了手,转而在秦痕头上轻轻揉了揉,道:“小痕,对付讨厌的人,你就得比他更讨厌,才能把他们赶走。”

秦痕扒了两口饭,口齿不清道:“真麻烦……谁让你讨厌,给他们下药就是。”

“瞎胡闹!”秦休嘴角轻弯,终是一个爆栗敲儿子头上,“小痕,吃完饭伺候你哥吃去,吃饱点,今晚估计还有场戏要唱。”

以那个人的个性,不会这么简单收手。

秦痕不愿意,“他自己有手有脚,干嘛要我伺候!”

“你不去,难道是我去?”

“……”

“你慢慢吃,爹睡一会。”

“又睡!一天总共十二个时辰,你就快睡足十二个时辰了。”

秦痕不满地扒着饭,懒得再管他那嗜睡成性的爹。

秦痕对刚才的事不好奇不追问,肖陵却做不到,问道:“刚刚那两人是谁?是来抓我的?”

秦休懒洋洋往房中另一张**一躺,面上看不出半点波澜,眼一闭打了两个哈欠。

“小孩子家,哪有那么多废话。过两日就能到金陵地界,你记得把答应我的东西给我便是,别的不用管。”声音里已有了懒意。

肖陵再追问,秦休却已翻身闭眼睡去,呼吸声均匀沉稳,任由窗外风疾雨急,似都与他无关。

再一阵,秦痕也吃完了饭,端了碗到他面前,筷子一递。

“自己吃!别妄想让我伺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