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舍梅斯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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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克雷格来到洞穴的出口处,在通向山崖顶部的立足处等待着,并不急着马上爬上去,藏身处幽静隐秘,即便搜山的队伍经过上面也不太容易发现这里,他就地坐了下来,总算可以在有光线的情况下处理自己的伤势,尽管只是月光,再加上他点燃的火绳。

    诗人拿出一个圆形的小铁盒和一个玻璃瓶,铁盒里装着一些粉末,是由白芷的根,马兜铃的茎,猪牙皂的皂荚和黄花烟叶磨碎成粉的,还加了少许的薄荷和龙涎香,他喜欢薄荷的气味。克雷格首先用小指蘸了一些粉末,然后塞进鼻孔里深深地吸了一口,药粉让他精神一振,打了个喷嚏,接下来就开始把手臂上用作绷带的破布扯掉,玻璃瓶里的是小蓟,艾叶和白茅之类的止血药,他还预备了一些人心果的树胶备用,血流的并不多,只是这一击险些把他左手的几根筋打断了。在包扎好伤口以后,诗人就一边等待着,一边把玩着手里的药粉。

    时间也许过得有点久了——其实大约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他手里白沙做成的小沙漏倒了一遍,突然,奈瑟洛斯的怒吼就从洞口往外传了出来,这声音让诗人不由得抖了一下,洞穴中从里面到外面迅速亮了一下,好像突然一个闪电从洞里打了出来,接着就是雷声。

    几秒钟以后,克雷格才意识到那是枪声,但接下来就没有什么声音传出来了,他慢慢拾起了自己的手枪,用不灵便的左手握住枪身,重新倒进火药,装上子弹,把撞坏了的燧石换掉,紧张地盯着入口处。

    之后又过了许久,大概沙漏又倒了两遍,洞口才响起了脚步声。

    如果他依旧像是上次那样紧张和神经过敏的话,邓肯就没命了——邓肯·布莱迪在之后开玩笑地评价道——不过这一次,在踉跄的脚步中,监察官缓慢地走出了洞口,脸色白的吓人,左手提着一个灰色的袋子,而右手则抓住一块布,捂住自己的后颈,身上剩下的三把飞刀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把匕首用细绳系在手腕上。看到诗人的时候,邓肯就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克雷格奔上去,注意到邓肯的右手指缝里还在渗出血,那条似乎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已经湿透了,他费了好大力气想要掰开手指,但监察官盯着他,纹丝不动。

    “拜托,伙计,冷静一点,放松下来,让我看看伤势。”

    邓肯这才松开手,在他松开手的瞬间,小小的血泉就像是切开了的水果里的汁液一样喷了出来,诗人急忙用自己的手再把伤口捂上,然后才去查看伤势。

    邓肯听到他松了一口气。

    “放轻松,伙计,没有伤到要害。不是动脉,只是些皮肉伤,懂吗,皮肉伤,我这就给你止血。”

    克雷格打开监察官腰上的小包,翻找着止血的药物,他得一边捂住伤口,一边用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翻动里面的东西,一直折腾了好久也徒劳无功,里面的小瓶子掉了一地,最后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止血药就放在身后,和铁盒子里的药粉放在一起,便咒骂了一句,转身把药瓶翻找了过来。

    “诗人们都说:‘足够让你意识到人生苦短了’”,处理好伤口后,克雷格递给邓肯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好让他擦掉脸上的血迹。

    “的确。”监察官回答,“我以为你就是诗人呢。”

    “我曾经是,然后我找了这份倒霉的活计,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干这种烂事?”

    “比在‘雾海孤帆’请一个高级妓女要便宜多了。但比女皇区的一条人命要贵。”

    “我猜得到,在女皇区那里有熟人?”克雷格问道,但邓肯没有回答,“不过我得老实说,那可比这年头在白骨森林混的诗人要多。”

    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坐在洞口突出的地方,从这里顺着蔓藤爬上地面是个很消耗体力的活,夜晚距离过去还有一段时间,谁都不怎么急。

    “那女孩到底是谁?”邓肯问道,失血让他的眼皮沉重,表情无比疲惫,“为什么她会跟伯恩伍德家族的直系血脉挂上关系?”

    克雷格一开始没有说话,眼睛也看向远方,也许是在酝酿自己要说的东西。他拿出自己的圆铁盒递了过去,“不错的东西,我父母从穆尔塔米德的一个商人那里弄来的配方。”

    邓肯拈了一点,看着药粉的质地,试探性地闻了闻,然后吸进鼻腔,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这东西好野。”他说,接着又是一个喷嚏,“现在我相信你是从南方来的了。”

    “你其实也不是安纳西塔人,我说的没错吧?我父母做生意的年代,商人们都在用塔伦尔币(注①:安纳西塔和穆尔塔米德地区在帝国建立之前使用的货币,现在已经被禁止使用。)”克雷格说,“他们专门经营这样的鼻烟,在战前甚至有了片小产业,小有名气,甚至买了个小岛上的庄园,那时候我的生活还算富裕,我能进贵族学校,学习打扮和玩女人,尤其是安纳西塔来的浪荡货。”

    “发生了什么事?”

    “战争爆发时,我们准备一起去岛上避难,我父母结伴先到岛上去做搬家的准备,我听说一艘帝国的战舰正好经过了那里,就是这样,我变成了孤儿。”

    邓肯点了点头,这种事在战争期间太常见了,“真是倒霉。”

    “是啊,倒霉透顶。”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是监察官打破了沉默,“来说正事吧。”

    “你还记得在我们进入公国的那天晚上,我讲的一个有关米兰德·伯恩伍德的故事吗?”诗人问道。

    “嗯。”

    “那就好办了,不然的话我得重头讲一遍,给你铺垫一下。你还记得公爵带兵入侵提尔斯兰的年代?那个倒霉的佣兵队长?以及公爵的军规?”

    “简短版本就好。”

    “尽管放心。”克雷格说道,双手交叉起来,“在那样的军规下,伯恩伍德军队犹如青色的瘟疫,一路长驱直入提尔斯兰内部,‘科尔特兹巨蜥’行进过的道路上,骸骨之树成排地林立起来,米兰德根本就没打算过将提尔斯兰据为己有,他加入伊萨娜女皇的战争的目的是掠夺和惩戒,而不是扩张,在烧毁城镇,制造伤亡的速度上,任何已知的怪物,恶灵还是什么都比不上公爵残忍的军队。”

    “我说的是简短版本。”

    “这就是最精简的版本了!故事总得有个开头,必要的时候也得有修饰呀?总之,在攻下一座叫做耶萨尼温卡的城后,公爵的手下抢掠了整座城市,给他送上了一件战利品——一位贵族夫人,是个少见的美女,她丈夫是耶萨尼温卡伯爵,本地的领主,无疑在本地的守备力量被击溃的时候就自己逃走了,连家人都顾不上。那女子的样貌太惊人了,简直是诗人和众神的宠儿一样,所以没像其他人一样被士兵糟蹋掉,军官把她洗干净了,打扮的整整齐齐地送进了米兰德的帐篷。”

    诗人暂停了一下,吸了一口鼻烟。

    “大家都以为米兰德会玩个两天,然后就把她吊上骸骨之树,甚至可能直接就把她处死了,他一向那样,石头都没他硬心肠,巨蜥都更有情感,也难怪他几个儿子都恨他,但没想到米兰德居然爱上那个女人了,他像公主一样待她,从来没人见过他做过这种事,大家都说那个女人有魔力,总之,伯爵夫人一直活到了战争结束,公爵甚至将她送还了回去,当然,她在米兰德的帐篷里住了个把月……回去就怀孕了,是个女孩。”

    “是个女孩。”邓肯语气低沉地重复道。

    “提尔斯兰打了败仗,她的丈夫也只能在这事上吃哑巴亏,在那以后,知道这些事情原委的人就没剩几个,战死或者突然就意外死亡了,如果那么人尽皆知的话,他的军规怎么办?当然,我说的这些事情,并不只是因为我是个知道很多的诗人,还因为我是个监察官,懂吗?没有教会庇护,又知道太多的诗人会很快在‘白骨森林’消失掉。”

    “那个家族的名字叫什么?”邓肯无力地问道,他看起来已经无法要求克雷格说重点了,镇痛剂正在生效,是会让他肌肉松弛的那种。

    “米恩娣家族,在阿尔布雷希特一世的时代还算是有些影响力的提尔斯兰贵族,伯爵等级,耶萨尼温卡那个时代也是提尔斯兰最富裕的领地之一,当然那都是战前的事了,这个地名在战后就变成了历史,归功于伯恩伍德军队,这个家族也就彻底衰落了,我听说他们将子女送去当人质,这样可以减少抚养他们的压力。”

    “公爵知道教团的这场仪式里有他的私生女吗?”

    “哦,他当然知道,要不然他那么大动静干嘛?剿灭一小撮在帝国里臭名昭著的邪教分子需要亲自动手吗?你不会真以为米兰德相信那些关于利维坦的鬼扯吧?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可能是他手下的线人,甚至可能就是紫晶教团的人写的,想诱他上钩。知道那年头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也正是这样,柯克维尔的教会才注意到这件事,他们派了我,具有传奇色彩的诗人,同时也是无所不晓的情报官克雷格·雷德法斯特来调查这件事。”

    “米兰德相信了?”邓肯不理会他的自吹自擂,“就凭一封信?”

    “应该还有其他的凭证,无疑对于公爵来说足够了,这也是我要加入这次远征,秘密调查的原因。”

    “教会不信任公爵吗?”

    “嗤。”克雷格喷了一口鼻息,把刚刚塞进鼻腔的鼻烟粉末都喷了出来,“他们什么时候信任过?就凭女皇平叛时跟公爵订立的蛇鼠一窝的同盟,连帝国都不信任米兰德·伯恩伍德。他曾经有三个儿子,但都因为各种原因,叛乱,疾病死了,还有一个是被帝国人砍了头,只因为他娶了阿尔布雷希特一世的小女儿,才8岁,懂吗?这就让他的继承优先权高于女皇陛下了。你想想看作为父亲和可能的皇亲国戚的公爵会怎么想?”

    “在他最后一个儿子和妻子一起病死在‘猩红少女’以后(注②:指的是据此时四年前的一场席卷了提尔斯兰和伯恩伍德的大瘟疫,病死者的身上会起猩红色的疱疹,疱疹集合在一起酷似少女的全身像因此得名,很多人相信此次瘟疫是由哈兹维亚的车队带来,甚至有人传言瘟疫是由女巫们诅咒所致,此传言引发了伯恩伍德公国大规模的猎巫行动),公爵就只剩这个私生女了,但他却不能相认,不然不止那女孩会失去米恩娣的继承权,在伯恩伍德公国也没人会承认她的继承权,米兰德的权势是依靠入赘他妻子的威尔玛特家族才得以发迹的(注③:伯恩伍德公国豪族。公国势力最大的家族,也是公爵的实际所属家族),他那一大家子可不会放任他做这种事情。如果米兰德一死,又没有后继者,猜猜谁将继承他的位置?威尔玛特可是坐享其成。”

    “但老家伙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呢,他要依靠这个私生女在两次战争里已经千疮百孔的提尔斯兰培育自己的势力,米恩娣家族衰落了,所以谁也不能阻止他,以伯恩伍德的财力和人力扶持米恩娣崛起,最后摘果子的你猜是谁?到时凭着提尔斯兰的力量慑服威尔玛特们,再……谁都不知道那以后他怎么打算。米兰德甚至冒险自己借着朝觐女皇的名义进塔兰伊斯,只为看望这个姑娘——喂?”

    “喂,你在听吗?”

    “喂!别死啊??”

    监察官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邓肯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上正下着雨,细小的雨滴打在他的脸上,从脖颈边上流下去,湿湿冷冷的,他感觉到颈部的伤口上似乎被包扎过了,还缝了针,他的头顶上只有阴冷的天空,云层不厚,但雨淅淅沥沥地,弄得他感觉到处都潮乎乎的,监察官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盖着毯子,好像是条马毛毯,十分硬,也差不多都湿透了。这里依旧不是少女香软的闺房,尽管实际上莉莉娅的住处堆满了干掉的药草,总是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但很干净整洁,至少很干燥。他想转过头,也想换个姿势,但全身酸痛的不得了,几乎动弹不得。

    然后他的视野里出现了克雷格的脸。

    “你醒啦?”诗人嘴边叼着一只细长的木制管子,大概小指那么粗,正在烧着什么东西,烟雾从他的鼻腔和嘴里冒出来,“好好躺着,别乱动,这马车上可没那么多地方给你活动。”

    他吹了口烟雾到邓肯脸上,烟草和薄荷的味道熏得邓肯开始咳嗽。

    “马……车?”

    “你不记得了吗?真见鬼。”克雷格说,“你不知道把你抬上地面费了我多少事,整个过程里你都跟死鱼一样——我甚至还以为你真的死了,幸亏我的烟草商爸妈还是教会我一些基本的草药知识,你得为此多付给我几个特雷米,这是劳务费,我说真的。”

    邓肯又试着扭过头,他似乎的确感觉到自己被甩到了某辆马车上,也的确像条鱼一样,马车上也的确不止有他们,他想说话,但十分费力,“我的……东西。”

    “都在这里,都在这里,一点也没落下,堆在一起了,你是不是应该先跟我道个谢?还是说你那些包裹才更重要?包袱里也没几个钱啊,我是说,我不是故意打开看的,但当时急忙……算了。”他把烟管递到邓肯面前,“要抽吗?”

    邓肯摇了摇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尽力让语气平稳,连贯地问道。

    “都两年了——我开玩笑的,还不到一天呢,现在刚到傍晚,山脉的天气变的就是快,昨天还一朵云彩都见不到呢,天一亮就下了整整一天雨。”

    “我们在哪?”

    “马车上,还有其他地方吗?——好啦别板着个脸,我知道你不是在问这个,我们在伯恩伍德军队设置的关卡前,既然清剿行动已经结束了,道路也就重新畅通了,老威利正在跟他们交涉,很快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想想看——见鬼,米兰德还没给我们说好的佣金呢,他可不能就这么蒙混过关。”

    邓肯哼了一声,他不觉得公爵会按照约定支付酬金,即便是在这方面富有信誉的“科尔特兹巨蜥”,每人10艾斯玛是用来给杀掉巨蜥的酬劳,实际上则没有什么巨蜥,佣兵们也几乎全军覆没,只因为一头奈瑟洛斯,他猜测奈瑟洛斯可能更没那么值钱了,所以就算是守信的米兰德,顺利拿得到佣金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邓肯终于把头转了过来,看到车上还有一些其他人,大多都是山里撤出来的幸存的伤员,缺胳膊少腿的,就像他一样,更像他们身边的货物一样堆在一起,马车上到处血迹斑斑,臭气熏天,在这样的小雨里苍蝇也飞来飞去。能起得来的伤员就像克雷格一样靠在马车的车厢上,像他一样的那些则同样用马毛毯盖着,发出呻吟声。

    突然,他听到一阵号角声,接着好像彩带一样的旗帜就飘扬着从远处靠近,在邓肯的眼里就像飞过来的一样,他认出其中黑色底色,镶银边青色的纹章,那是一棵树,树上累累地挂着果实,却没有树叶,每个果实都是一颗骷髅头,那就是米兰德·伯恩伍德的纹章。诗人探头看了一眼,低声叫了起来。

    “见鬼,那老家伙来啦。”

    监察官刚刚尝试着抬起头,就听见马蹄声和马匹的嘶叫声,在车厢壁上出现的不再是旗帜了,而是卫兵的上半身,骑在马上,手持长枪,戴着遮住眼睛的夏雷尔轻盔的伯恩伍德士兵们迅速包围了马车,就像包围猎物一样。随着一个无声的命令,所有人都掏出了簧轮手枪,枪口对着马车里的他们,伤员们全都惊恐了起来,但一动都不敢动,没人怀疑这些枪里面是否早就装好了子弹,因为米兰德的卫队时刻都子弹上膛。

    接着,他就听到一个浑厚,苍老,带着容不得任何质疑的威严的声音。

    “剩下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另一个声音则很清楚,是老威利的,车队领袖的声音听起来前所未有的恭顺,“是的,公爵阁下,都在这座马车上了。”

    “唔。”那个声音发出一个十分具有特色的,很重的鼻音,“从来没想到会这么惨,让我跟他们说话。”

    “肃静!”马车周围的士官对车里的人大吼,所有的卫兵同时把身体在马上立得笔直。

    那是邓肯·布莱迪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科尔特兹巨蜥”,米兰德·伯恩伍德公爵,这个以无情闻名的男人虽然已经接近六十岁,但身材依旧十分高大,可能是居高临下而且穿着他那副黑色马克西米连式全身铠甲的缘故,公爵的身上配着青色,有着一枚拳头大小的白金家徽的绶带,从左肩一直斜到腹部,那据说是皇室为了表彰他在战争中的忠诚而特别打造的。米兰德的头发不多,和胡子一样刻意修剪的很短,只能看到一点点灰白色的头发茬,显得精神抖擞而且十分严厉,脸上的皱纹犹如小刀刻在大理石里一样坚硬,他有一个大大的鹰钩鼻,蓝色的眼睛锐利无比,公爵总是居高临下地对人说话,让人想起正在俯视猎物的秃鹰。

    “稍息。”公爵骑着他的马一路遛到马车前,足以让他看见里面的所有人,他在开口前也用那令人感到不安的眼神把所有人都打量了一遍。这威严感把每个人都压得低下了头,不敢喘大气。

    “我是米兰德·伯恩伍德,佣兵们,白骨森林的统治者和公爵,皇家海湾的守护者。这次对女巫和邪教团伙的剿灭行动受到皇室和教会的支持和祝福,我谨代表他们对你们表示感谢。”

    “皇室需要你们在这次清缴里提供服务,而我也在山上看到了你们的战斗,勇气可嘉。”米兰德顿了一下,用了一种像是补充似的语气,“唔……打的不怎么样,但是勇气可嘉。”

    “经过如此的群策群力,清缴行动已经基本宣告成功,但——”

    他拖了个长声,邓肯知道公爵想要说的真正内容就在下半句话。

    “我付钱给你们,是要你们去猎杀科尔特兹巨蜥,你们没能完成任务。导致皇家军队因此遭受了重大伤亡。”他又换了补充式的语气,“尽管实际上并没有科尔特兹巨蜥,这目标对于你们来说也的确显得过度艰难,但,合约就是合约,你们接下了合约,就得要去完成它。”

    “女巫趁乱暂时逃脱了我们的掌控,还有那只邪教团体唤出的肮脏可憎的造物,我以公爵和贵族的身份的名义发誓,它们在伯恩伍德公国内得不到片刻安宁。至于你们,我不会支付你们约定的酬劳,但我也不会让你们空手而归,今天在这马车里的人都将获得议定价格五分之一的报偿,这件事到此为止,贝希摩斯山脉没有耸人听闻的利维坦巨兽,只有恶心的邪教的巫术和更恶心的谣言,在这以后我也不想听到有任何关于它的事情。如果我听到以后有人搬弄是非,我的人都是出色的猎手,而伯恩伍德公国里有的是树。”

    米兰德伸出手,手下的士兵递上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口袋,他随手一丢扔在马车的地板上,就策马转身离开了,不一会,所有的士兵都呼啸而去,如一阵风似得。

    克雷格长出了一口气,等人影都看不见了才愤愤然地开口。

    “这个老王八蛋。”

    “他让我们走了,而且还付了钱。从这点来说你对他的指责有失公允。”

    “我知道,我只是……你听到那个家伙怎么对我们说话了吗?简直是颐指气使。”

    “他是贵族,而我们是平民。”邓肯的语气满不在乎,他想耸耸肩,但身体不听使唤,“我见过更糟的雇主,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让雇佣兵却对付巨蜥,米兰德看起来不像傻瓜,他应该一开始就知道这是送死。”

    “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这码事,谁会信呢?这个传言很有可能是教团放出来的,为了虚张声势,甚至可能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

    “奈瑟洛斯。”邓肯表示同意,“他们是想杀了他。”

    “所以我才说这是个老王八蛋,如果巨蜥的事情是假的,是个骗局,那他就不用支付给我们的佣金,如果这是个什么陷阱,或者更耸人听闻的,真的有条利维坦趴在那里,反正死的也不会是他的人。”

    诗人说着,越过邓肯爬了过去,从马车上捡起那个袋子,从里面倒出两枚金币,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欢呼了起来,“是真的金币”,他满意地看着上面的牙印,“而且成色足够!两个艾斯玛!老天!只要不经过他那个混账财务官的手,也就没算白吃这趟苦。”

    “也许他本来打算给我们十个。”

    “哦,管它的,你的那份在这里,我说过了,我要留下一些作为救你一命的费用,这是一个艾斯玛,至于剩下的那个——”诗人用手指一弹,金币掉在监察官的鼻子前,发出震颤的响动,“作为劳烦你的补偿。”

    邓肯看着他,动也不动。

    “克雷格?”

    “干什么?我们说好的。”

    “把我的袋子拿来,就是我从洞穴里带出来的那个。”

    诗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把灰色的袋子拿了过来,袋子已经变得湿乎乎的,发出一股腥味,还有种黏黏腻腻的手感,他像是预感到里面是什么似的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里面是什么?”

    “幽影獒犬的心脏,可以磨碎了来做一些药……比较值钱那种。”邓肯回答,“给你了,你把它拿回柯克维尔的教会,他们就知道你完成了任务,可能还会多给你一些报酬。”

    克雷格·雷德法斯特毋庸置疑地是被震动了,感动,而且为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十分惭愧,诗人低头看着自己右手里的金币,又看着无疑是那金币价值几倍的战利品,但贪心让他又有点舍不得。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为了转移尴尬,他问道。

    “我会去北方,在离开贝希摩斯山脉以后就向西走。”

    “那你应该留着这东西。”克雷格露出可敬的肃然表情说,“你会需要钱的,老兄。”

    邓肯活动了一下头颈,微微摇了摇头。

    “我的旅程需要轻装行进,那心脏对我来说只是累赘,钱也是累赘,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赏金才做这事的,拿去吧,最好以后换个工作。”

    两个人又一次地陷入沉默,雨点大了一些,在车厢的木板上打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诗人靠在厢璧上,依然保留着那严肃的表情,好像很有心事地看着手中因为血液和组织液而黏糊糊的袋子。

    “你说,米兰德那个老家伙知道他女儿已经死了吗?”

    “按照他的说法的话是没有,女巫逃掉了。”邓肯的语气好像是从远方传来似的,他清楚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真相,从幽影獒犬出现的那一刻起,这个故事就注定以悲剧收场,女孩早已回天乏术,“……奈瑟洛斯并不是从哪里召唤出来的,它是通过献祭的仪式异变出来的,而那个献祭者……”他看着克雷格手中的心脏,咽下了要说的话。“但米兰德还没有放弃希望,他应该如此……必须如此,每一个父亲都会这样,连巨蜥都会有眼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