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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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3章 遗腹之子

    这一年是天朝鸿武十九年的冬天,十二月初八,腊八节的最后一个时辰,雪很大,密密麻麻,天地山川,江海河流,白茫茫一片,观之一色。



    



    从熟悉到陌生,又从陌生到熟悉,叶灵自锦城一别孟昭之后,便孤身一人回到了她的故乡辽东,近乡情怯,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村落一住便是十六个年头。



    



    久居异乡,多多少少总会对故里生出思念,落叶归根,心中渴望无限却又是喜哀参半。心里空落落,好像少了些什么人,一些生命里很重要很重要,重要到不能失去的人。



    



    可那又怎能样呢?这世界上除了自己,你谁也控制不了,你伤心难过,却也改变不了事实。



    



    许多年以后,叶灵偶尔说起一些过去的往事,有伤心的也有快乐的,可故事中的人却永远没有名字,而听故事的人也永远只有一个,她的儿子,孟怀昭。听故事的人因悲而悲,闻喜则喜,而说故事的却总是默默流着眼泪。



    



    孟怀昭也是后来才明白,为什么娘亲心中有着无穷的苦怨却从不向别人提起,为母则刚,除去坚强二字,大概就是爱得太过深沉,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这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叶灵做完了今天最后一门活计,借着淡薄的星月之光匆匆赶到了家门口。



    



    她带上了肉和酒,还有一大碗村口张大婶送的腊八粥。



    



    应景的东西,撑个气氛就行了,没有太多讲究。



    



    叶灵脱下了蓑衣,拍去沾身的雪花,推开门,用最轻的脚步走了进去。



    



    灯油很少,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淡,两张床,一张吃饭用的桌子加上两张榆木四脚凳,寥寥数尺宽敞之地再也没有其他陈设。



    



    日子虽然过得有些清苦,可叶灵这十六年来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开心。



    



    拨开幕帘子,床上睡着一位少年郎,眉目轻灵,鼻梁高翘,却是一张英朗略带稚嫩之气的方字面孔。



    



    叶灵在他额脸上温柔婆娑了一阵,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妈……您回来啦?”少年揉了揉惺忪的双眼,长长打了个哈欠。



    



    “昭儿,快去洗把脸,咱们也喝酒吃肉把这腊八节开开心心地过了!”叶灵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



    



    一盘炖熟的牛肉,一坛烧热的北方清醪,一张桌,两个人,对叶灵母子来说,幸福,其实也可以很简单。



    



    “妈,其实不吃肉不喝酒也能过节,您在外头劳累,昭儿心里好生难受。等过些日子昭儿师满,辞过夫子和同窗,便就下山去寻个生计,以后就让昭儿养着娘亲好了!”孟怀昭说着,一脸严肃正经。



    



    “昭儿真乖,妈既然选择了你就不怕辛苦,只要你平安快乐,妈吃点苦头算得了什么?”



    



    “妈,我想问您个事!”



    



    “什么事?”叶灵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宝贝儿子。



    



    “我的爹爹到底是谁?他现在在哪?昭儿出生至今未曾见过他一面,他到底是死是活?他是不是抛弃了我们?”



    



    “胡说什么?!谁教你说的?”叶灵突然变了脸色。



    



    孟怀昭知道,叶灵严肃起来的时候可不是玩儿的,该骂绝不敷衍,该打丝毫不会含糊,藤鞭子抄在手里可真是往死里的揍,所幸孟怀昭还算懂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挨打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孟怀昭虽然惧怕叶灵脸色,可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说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想法。“没有人教我,是我长大了,这些问题憋在我心里许多年,压的我好不难受,妈,你就告诉我吧!”



    



    “你记住,你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就是全天下的人都给他下跪他也受得起有余,他没有抛弃我们,是妈对不起他,是妈选择离开他,也只有这样,对你爹爹和我才是最好的结果。”



    



    “为什么?你既然喜欢爹爹为什么要离开他?”



    



    “没有为什么,昭儿,这世上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时刻都在发生,娘虽然舍不得你,但能够看着你一天一天长大,娘已经很知足了!约定的期限就快到了,娘可能很快就要离开你,去兑现我的诺言。”



    



    “娘要走?去哪?我也要去!”孟怀昭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没有爹,娘也要走,心里头不由酸起天大的委屈。



    



    “不要问,以后你会明白的!时候不早了,用过酒饭就赶紧歇息吧!”



    



    灰暗的灯光下,仍旧是叶灵独自坐在一角织衣的身影,孟怀昭也总是看着看着就悄悄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慵懒的阳光捎来一丝温暖,一朵祥云自南方而来,冉冉落地,却是了因师太佛架降临。



    “灵儿,十六年之期已到,还不随我回山却待何时?”



    叶灵手中的针线不由滑落,快步而出,扑通跪倒在地:“师傅,灵儿不敢违背誓言,只是昭儿入世不深恐日后万般艰难却无人扶持指引,待弟子寻一正道故友将他规引正途,这才回转师门复命,望师傅恩允!”



    



    “此子有名无份,有祖无宗,你贪一时之念将他生下,岂非早就害了他。你玷污师门声誉,其罪永世难赎,往后终老一生,需得常伴青灯佛前,以净妄孽!也罢了,念你这十六年遵守诺言,不曾动用师门功法,这便允你七日期限,如期归来,若再生出事端,为师定叫你万劫不复!”



    



    “弟子知罪,弟子叩谢师恩,弟子恭送师傅!”



    



    寥寥数语,叶灵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斤重,狠狠地压在自己的身上,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七天的时间转眼便过,这一天夜里叶灵收拾行装,临走前的一个回头,不禁落下泪来。



    



    “妈!“



    



    “昭儿……!“



    



    “回去!“孟怀昭正要冲上去,叶灵却厉声喝住。



    



    孟怀昭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脚步竟这么的沉重,以往违背母亲意愿的事情可没少干,可这一刻不知怎的,望着叶灵那决绝的目光,他说什么也无法抗拒这同样沉重的目光。



    



    这一夜,孟怀昭望着那道飘然而去的光芒一直追了一夜,直到星月无影,东方发白,因筋疲力尽,体力不支,倒在一棵雪松下,忽忽睡去。



    



    时间来到晌午,稀薄的阳光照进林子里,覆雪成丝泛起七色光泽,映在了孟怀昭的脸上,光怪陆离。



    



    “嗷呜~”一只雪狼忽然从丘壑中跳出,缓缓靠近。



    



    “小八?怎么是你!”孟怀昭醒来时,雪狼还在舔着他的脸庞,意外的惊喜让孟怀昭心头稍稍一暖,笑道:“小八,你怎么来了?”



    



    小八,其实就是眼前这头刚成年的雪狼,孟怀昭于它有过救命之恩,数年风雪相伴,引为异类知交。



    



    小八原地打了个转,头一抬,发出一声轻啸。



    



    孟怀昭自嘲般地一笑,叹气道:“我么?我来找我娘,她被坏人拐走了,我不会武功也不会法术,怕是追不上的了。”



    



    小八屁股往地上一坐,右手轻轻抬起,上下摇动,又发两声狼啸。



    



    “不用谢我,咱们不是朋友么?朋友互相帮助,理所应当的,羌人这么坏,我要是会武功就统统把他们打跑,以后再也没人敢来伤害你们。”



    



    小八似乎懂得孟怀昭话中的意思,欢喜雀跃,吐舌举抓,以示亲切。



    



    孟怀昭顽心大起,与小八玩在一处其乐融融,一时间竟忘了孤独之忧,凄凉之境。



    



    忽不远处似有脚步声靠近,小八狼眉一紧,低声数语如临大敌,四条腿一撒,一溜烟蹦入了林中。



    



    须臾一条身影从雪林中逶迤走来,年纪三十出头,儒生打扮,一身青衫朴素干净,行走如风,履不粘雪。



    



    孟怀昭故作未知,双臂作枕,躺在树下一副悠然自得之态。



    



    那儒生径自朝他上前,因问道。



    



    “小兄弟,你是蜀人还是羌人?怎么孤身一人在这雪林里?”



    



    “你又是谁?与你何干?”孟怀昭双眼禁闭,不屑道。



    



    “我只是过路的,此间有雪狼为患,你一个大孩子身边又没有大人,怎生了得!”儒生道。



    



    “你是说小八它们?它们是我的朋友,再说了,它们从不害人,反倒是那些个好杀的羌兵隔三差五的就来林子里布陷阱,还用弓箭射杀我的朋友,可恶得很!”孟怀昭厌恶道。



    



    “这么说来,沿途的捕兽夹都是你弄坏的么?”



    



    “是又怎么样?众生平等,动物也有思想也有性命,怎能随便杀伤?”



    



    “小兄弟说的是,众生皆平等,可你为何对在下有防备之心,莫非我长得像个坏人么?”



    



    孟怀昭朝男子打量,见他长相斯文,举止言谈皆有君子之风,遂褪去脸上异色,坐起身来问道:“你既然不是羌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从辽东经此处,要往蜀中去!”



    



    “我娘说爹爹是蜀人,那我也是蜀人了,但我要在这里等我娘回来!”



    



    “孩子,这方圆百里并无人迹出现,你娘只怕是不在这林中。”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你娘亲,是你娘托我来此关照于你!”



    



    “你认识我娘?怎不曾听她提起过你?”



    



    “你叫孟怀昭是不是?你娘闺名叫作叶灵,带走她的是你的师祖了因师太!”



    



    孟怀昭微微点头,忽而脸色阴沉,狠色道:“什么狗屁师祖,把我娘拐走了,我才不要认她,你知道我娘在哪?”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带你去。”



    



    “为什么?”



    



    “承诺!二十年前,你娘为了救人许下了一个诺言,便在昨夜,她离开这里去兑现承诺,言必信是一个人活着最根本的精神,我敬佩你娘,所以我答应了她,特来寻你,这是我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