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萧翼赚兰亭图1
主爵郎中阎立本叩开李淳风家的门的时候正值朝会后一个时辰，具体什么季节无所谓，终究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然而阎立本的内心却是跌宕起伏。
因为就在刚刚，
太宗皇帝陛下召集了他们几个擅工尺牍的臣子一同鉴赏名满天下的《兰亭集序》。
当中玄妙意犹未尽。必须找人倾诉，一吐为快方能平复。
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内，李淳风的家格外另类。闹市巷陌里一处小小院落，夹在两栋深宅大院间是矮矮的篱笆，篱笆后面是一株柳树和一株桃树簇拥的前庭，黑陶瓦片上郁郁葱葱的青苔密布。
放眼望去，心旷神怡，仿佛岁月都停止流动，连天地都与人合二为一。
陶渊明那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每次从李淳风家回去，阎立本总想画下这份恬静淡泊，但饶是妙笔生花也做不到形神兼备。
不过今日他无暇理会，跟王右军的兰亭集序一比，世间再有趣的景致都显得俗不可耐。
连门无人自开，他也浑然未觉。
庭外小门小户，庭内别有洞天。
亭台楼榭应有尽有，奇花异草填充其中也不显拥挤。乃至阎立本曾私下揣测李淳风是不是偷偷占了隔壁两家的用地。他也知道这一带压根没有任何水源，却有一沟溪水沿着墙脚窸窸窣窣流转，锦鲤翱翔浅底悠闲自在。今日更平白添了几头大白肥鹅浮在水面，见了人也不怕生，见了鱼也不撒欢追，只是呃呃低吟，慢腾腾随波逐流。
大概又是什么法术。
李淳风正在送客，看装束是哪家大户的姑娘，一脸忧心忡忡。
不，是如丧考妣才对。
那姑娘与阎立本擦肩而过，仍不忘道个万福。
温恭有礼，眼角带泪，我见犹怜。
“怎么回事？”待那姑娘出了门，阎立本问道。
李淳风一如往昔仙气缭绕，大袖衫外披了件纱衣作魏晋风名仕打扮，据他自己说是以前当道士洒脱惯了。
“先说说，兰亭集序欣赏得如何吧。”
被他一问，阎立本竟词穷，半晌怏怏道：“不得不承认，如你这院子。”
李淳风莞尔：“留下来吃个饭？”
本来三月不知肉味的，但经李淳风提起，阎立本嘴角泛出一阵潮润，点点头。
便有童子轻飘飘地端来看着比他本身还沉的案几碗箸酒肉菜肴，也不知小豆丁点的身板怎就做到轻描淡写不漏洒一物。
“最近长高了呢。”阎立本习惯性随口夸奖道。
童子咧嘴一笑，格外质朴纯良。不看那两颗抖动的虎牙，活脱脱就是隔壁富商的傻娃娃。双手接过李淳风夹给他的一小团甜食，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说到李淳风家的菜肴，阎立本不由食指大动。色香味俱全，连摆盘都恰到好处美轮美奂。但每次要他引荐厨子，都被无情地回绝了。
不过今日的菜式好生熟悉，像是早些时候在哪里看到过……
夹起一片鱼脍裹了香料入口，阎立本打个激灵吐到碗里。
“诶，莫要糟蹋这佳肴。”李淳风敦促道。
阎立本差点蹦起来：“这不是陛下的午膳吗？！”
出宫路过尚食局，碰巧遇到传膳的队伍。阎立本过目不忘，此刻李淳风家案几上的一道道菜，分明与甘露殿上的一模一样。若是陛下恩典赐膳，宫人们断不会僭越到连食具都不换。再者，那大张旗鼓的阵仗怎可能先一步到？何况走的还是与他背道而驰的方向。
细思极恐之下，就听李淳风道：“难怪阿蚁今天手脚这么利索，原来是从尚食局顺的。”
阿蚁是那上菜童子的名字。
阎立本惊魂未定，撞邪似地看着李淳风。
李淳风却风轻云淡：“今日本该吃陇西王府菜的，大概是阿蚁和他兄弟嫌路途遥远，就近敷衍下。辛苦尚食局今日平白多干了点活。”
阎立本一咬牙，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吃白不吃，拿起箸子风卷残云大快朵颐。
真香。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阎立本打个嗝：“有点儿担心哪天醉了说漏嘴。”
“那赶今儿起多讲大话。”李淳风学着他的腔调，“久而久之自然没人信你。”
“我说你呀，”阎立本借着酒劲问，“是不是恼咱们陛下八年不曾启用你，今儿个故意戏弄他？”
“君臣同乐，岂不美哉？何来戏弄？”李淳风微醺道，“再说了，我这八年不正好继续潜心修习。”
阎立本不解：“那你当初为何下山入仕？”
“不过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李淳风仰望天空。
风吹发拂，仙风道骨。
阎立本“哦”一声懒得深究。八年相知相识自然清楚，该他知道的时候，李淳风自然会说；不该他知道的时候——
就是这一副高深莫测、神秘兮兮的模样。
“话说陛下今日赏了我份美差。”阎立本兀自道。
“哦？要你替你兄长官职了？”
阎立本一口酒呛到，拼命摇手，咳完道：“我算看明白了，我这一辈子难及家兄项背。”
李淳风好奇道：“不然还有什么好事？”
阎立本强忍住欣喜若狂，压低声音道：“陛下命我，将员外郎萧翼取得《兰亭集序》之事画出来。”
“陛下真爱胡闹。”李淳风不敢苟同，“占了和尚便宜，还要这般折辱他。”
“都赦免他欺君之罪，还另赏黄金万两，怎算折辱？不过是陛下想记下平素过往而已。”阎立本另有见地，“我琢磨少顷往萧翼府上走一遭，观其人，以便更好入画，顺道消消食。”
冷不防李淳风不动声色道：“无需去了，萧翼病倒了。”
阎立本惊讶道：“你怎知道？”
“方才你进门遇见的姑娘，正是员外郎萧翼的女儿。”
“病了？”阎立本一头雾水，“病了不去寻医问药，来你府上作甚？”
“萧翼自那日晋了员外郎，回到府邸便卧病在床高烧不退。”啜口酒，李淳风娓娓道，“太医署的人去了好几拨，皆药石罔效。最后连咒禁博士都束手无策，便打发来找我。”
“能者多劳咯。”阎立本噗呲乐道，“难怪说陛下胡闹，原来是这事。所以你是觉得萧翼是因兰亭集序之事被诅咒了？”
“现在下结论为实尚早，”李淳风将箸子盘得像个疾驰的车轮，“且看中书令府上有何动静。若我没记错的话，此番是中书令穿针引线促成的。若是诅咒，他也脱不了干系。”
“今早陛下召见一同鉴赏《兰亭集序》，我观中书令大人生龙活虎中气十足，不像被下了诅咒。”阎立本调侃道，“就是脸上挂点彩，无伤大雅。许是房夫人近段时日没少揍他。”
“那便是平安无恙。”
中书令房玄龄惧内的事，长安城老少妇孺人尽皆知，李淳风自然略有耳闻。
“走，先往太医署查查员外郎的医案。”李淳风信手在虚空划了划，“会会某个躲懒的闲汉。”
阿蚁无声无息出现在阎立本背后，不费吹灰之力搬起一桌狼藉，飘似地走了。
一路咿咿呀呀唱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歌谣，看样子估摸连擦洗都懒得打算直接送回尚食局。
阎立本回味无穷：“听说陇西王食必粱肉，下回定要尝尝。”
李淳风扶额道：“那你得讨好阿蚁先。”
(本章完)
然而阎立本的内心却是跌宕起伏。
因为就在刚刚，
太宗皇帝陛下召集了他们几个擅工尺牍的臣子一同鉴赏名满天下的《兰亭集序》。
当中玄妙意犹未尽。必须找人倾诉，一吐为快方能平复。
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内，李淳风的家格外另类。闹市巷陌里一处小小院落，夹在两栋深宅大院间是矮矮的篱笆，篱笆后面是一株柳树和一株桃树簇拥的前庭，黑陶瓦片上郁郁葱葱的青苔密布。
放眼望去，心旷神怡，仿佛岁月都停止流动，连天地都与人合二为一。
陶渊明那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每次从李淳风家回去，阎立本总想画下这份恬静淡泊，但饶是妙笔生花也做不到形神兼备。
不过今日他无暇理会，跟王右军的兰亭集序一比，世间再有趣的景致都显得俗不可耐。
连门无人自开，他也浑然未觉。
庭外小门小户，庭内别有洞天。
亭台楼榭应有尽有，奇花异草填充其中也不显拥挤。乃至阎立本曾私下揣测李淳风是不是偷偷占了隔壁两家的用地。他也知道这一带压根没有任何水源，却有一沟溪水沿着墙脚窸窸窣窣流转，锦鲤翱翔浅底悠闲自在。今日更平白添了几头大白肥鹅浮在水面，见了人也不怕生，见了鱼也不撒欢追，只是呃呃低吟，慢腾腾随波逐流。
大概又是什么法术。
李淳风正在送客，看装束是哪家大户的姑娘，一脸忧心忡忡。
不，是如丧考妣才对。
那姑娘与阎立本擦肩而过，仍不忘道个万福。
温恭有礼，眼角带泪，我见犹怜。
“怎么回事？”待那姑娘出了门，阎立本问道。
李淳风一如往昔仙气缭绕，大袖衫外披了件纱衣作魏晋风名仕打扮，据他自己说是以前当道士洒脱惯了。
“先说说，兰亭集序欣赏得如何吧。”
被他一问，阎立本竟词穷，半晌怏怏道：“不得不承认，如你这院子。”
李淳风莞尔：“留下来吃个饭？”
本来三月不知肉味的，但经李淳风提起，阎立本嘴角泛出一阵潮润，点点头。
便有童子轻飘飘地端来看着比他本身还沉的案几碗箸酒肉菜肴，也不知小豆丁点的身板怎就做到轻描淡写不漏洒一物。
“最近长高了呢。”阎立本习惯性随口夸奖道。
童子咧嘴一笑，格外质朴纯良。不看那两颗抖动的虎牙，活脱脱就是隔壁富商的傻娃娃。双手接过李淳风夹给他的一小团甜食，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说到李淳风家的菜肴，阎立本不由食指大动。色香味俱全，连摆盘都恰到好处美轮美奂。但每次要他引荐厨子，都被无情地回绝了。
不过今日的菜式好生熟悉，像是早些时候在哪里看到过……
夹起一片鱼脍裹了香料入口，阎立本打个激灵吐到碗里。
“诶，莫要糟蹋这佳肴。”李淳风敦促道。
阎立本差点蹦起来：“这不是陛下的午膳吗？！”
出宫路过尚食局，碰巧遇到传膳的队伍。阎立本过目不忘，此刻李淳风家案几上的一道道菜，分明与甘露殿上的一模一样。若是陛下恩典赐膳，宫人们断不会僭越到连食具都不换。再者，那大张旗鼓的阵仗怎可能先一步到？何况走的还是与他背道而驰的方向。
细思极恐之下，就听李淳风道：“难怪阿蚁今天手脚这么利索，原来是从尚食局顺的。”
阿蚁是那上菜童子的名字。
阎立本惊魂未定，撞邪似地看着李淳风。
李淳风却风轻云淡：“今日本该吃陇西王府菜的，大概是阿蚁和他兄弟嫌路途遥远，就近敷衍下。辛苦尚食局今日平白多干了点活。”
阎立本一咬牙，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吃白不吃，拿起箸子风卷残云大快朵颐。
真香。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阎立本打个嗝：“有点儿担心哪天醉了说漏嘴。”
“那赶今儿起多讲大话。”李淳风学着他的腔调，“久而久之自然没人信你。”
“我说你呀，”阎立本借着酒劲问，“是不是恼咱们陛下八年不曾启用你，今儿个故意戏弄他？”
“君臣同乐，岂不美哉？何来戏弄？”李淳风微醺道，“再说了，我这八年不正好继续潜心修习。”
阎立本不解：“那你当初为何下山入仕？”
“不过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李淳风仰望天空。
风吹发拂，仙风道骨。
阎立本“哦”一声懒得深究。八年相知相识自然清楚，该他知道的时候，李淳风自然会说；不该他知道的时候——
就是这一副高深莫测、神秘兮兮的模样。
“话说陛下今日赏了我份美差。”阎立本兀自道。
“哦？要你替你兄长官职了？”
阎立本一口酒呛到，拼命摇手，咳完道：“我算看明白了，我这一辈子难及家兄项背。”
李淳风好奇道：“不然还有什么好事？”
阎立本强忍住欣喜若狂，压低声音道：“陛下命我，将员外郎萧翼取得《兰亭集序》之事画出来。”
“陛下真爱胡闹。”李淳风不敢苟同，“占了和尚便宜，还要这般折辱他。”
“都赦免他欺君之罪，还另赏黄金万两，怎算折辱？不过是陛下想记下平素过往而已。”阎立本另有见地，“我琢磨少顷往萧翼府上走一遭，观其人，以便更好入画，顺道消消食。”
冷不防李淳风不动声色道：“无需去了，萧翼病倒了。”
阎立本惊讶道：“你怎知道？”
“方才你进门遇见的姑娘，正是员外郎萧翼的女儿。”
“病了？”阎立本一头雾水，“病了不去寻医问药，来你府上作甚？”
“萧翼自那日晋了员外郎，回到府邸便卧病在床高烧不退。”啜口酒，李淳风娓娓道，“太医署的人去了好几拨，皆药石罔效。最后连咒禁博士都束手无策，便打发来找我。”
“能者多劳咯。”阎立本噗呲乐道，“难怪说陛下胡闹，原来是这事。所以你是觉得萧翼是因兰亭集序之事被诅咒了？”
“现在下结论为实尚早，”李淳风将箸子盘得像个疾驰的车轮，“且看中书令府上有何动静。若我没记错的话，此番是中书令穿针引线促成的。若是诅咒，他也脱不了干系。”
“今早陛下召见一同鉴赏《兰亭集序》，我观中书令大人生龙活虎中气十足，不像被下了诅咒。”阎立本调侃道，“就是脸上挂点彩，无伤大雅。许是房夫人近段时日没少揍他。”
“那便是平安无恙。”
中书令房玄龄惧内的事，长安城老少妇孺人尽皆知，李淳风自然略有耳闻。
“走，先往太医署查查员外郎的医案。”李淳风信手在虚空划了划，“会会某个躲懒的闲汉。”
阿蚁无声无息出现在阎立本背后，不费吹灰之力搬起一桌狼藉，飘似地走了。
一路咿咿呀呀唱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歌谣，看样子估摸连擦洗都懒得打算直接送回尚食局。
阎立本回味无穷：“听说陇西王食必粱肉，下回定要尝尝。”
李淳风扶额道：“那你得讨好阿蚁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