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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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第144章

裴钧反握住他手指正要再说,一旁刑部方向却传来一阵嘈杂。

裴钧心猜是李偲被放出了,连忙拍拍姜越手背踱出巷口,只见那部院大门处,果真是刑部一干衙役架出个宽肩厚背、衣衫肮脏的汉子来。

被架出的汉子涨红了脸,一容怒泪,一面被衙役架出大门,一面奋力挣脱着仰天悲啸道:“你们这些个狗娘养的昏官!平日里吃喝嫖赌、贪杀抢骗没人管,我爹他上无愧天地,下无愧黎民——却竟叫你们这帮杂碎害没了命去!你们还我爹的命来!还来!——”

“骂谁呢你?趁早闭嘴!”一众衙役将他掀下石阶几脚一踹,任他狼狈跌在道中青砖上匍匐着膝行两步、极度忍痛地伏地痛哭着,还不忘厉喝一声,奚落他道:“你这莽汉,别给脸不要脸。你爹真有那么厉害,今日怎不是他来保你出去,反倒是个讼棍来保你的?——哎哟,你爹怕不是没命来罢?”

“哈哈哈哈!”四下差役齐声哄笑,还没等再说出话来,却见一旁已匆匆走来个赭色补褂的人影,上前竟要扶那汉子。

打头的衙役眼尖,先认出这人来,眼睛都瞪圆:“哟,裴大人?”说着见裴钧扶人吃力,又赶忙招呼周遭几人要上前帮衬,岂知刚走下石阶,就被裴钧挥手止了。

裴钧单手托着那汉子的胳膊,冷眼看向这一众人等,镇着怒气一字字道:“滚进去做事儿!”

众衙役始料这汉子是裴钧托人保出的,想起方才失言皆后脊一凉,慌忙告罪着躲回部院去,生怕被裴钧记住了皮脸找上麻烦。

裴钧收回目光,再度弯腰扶向地上匍匐的汉子,可那汉子却一把挣开他手,赤目喝问:“你又是何人!为何保我出狱?”

裴钧敛起长眉,放轻了声音问他:“你是李偲?”

那汉子横手揩了把泪:“是又如何?”

裴钧施力拽着他袖子将他拉起了身,指着停在巷中的马车道:“你若是李偲,便随我来。我带你去御史台,接你父亲返乡。”

“父亲”二字一经说出,即刻叫李偲目下更红,不过是别开脸一眨眼的功夫,豆大的泪珠已涌出眶子淌下面颊,几经张嘴却根本泣不成言,数度想要迈开步子,一身上下也毫无力气。

裴钧忙招了车夫来与他一起将李偲托上马车。姜越搭了把手将李偲扶上了座,裴钧便也上了车来,嘱咐车夫往御史台赶。而车上的李偲自知此去是替父亲接灵,满面的怒红便已褪作了青白,双目中的怒愤也只化作了悲,此时揪起袖子擦一把脸,是袖子也脏脸也脏,哪边都没干净半点儿,偶或一看裴钧,或疑目打量番姜越的穿戴,似乎也确然觉出这二人怪异,可却更似已丧失了所有的好奇般,根本无意要出声问询。

不多时候,御史台到了。裴钧下了车,手里捏着少傅的印信,径直领着姜越和李偲进了御史台内班,只说要找张三。

杂役领着裴钧穿过廊子走至后院一处耳厢边,敲敲木门上的窗棱小心禀道:“张大人,裴大人到了。”

只闻内中一阵窸窣声起,脚步声渐近。下一刻,张三打开了耳厢的大门,裴钧便倚着门边儿的木柱看向他道:“张大人,我今日想托你个事儿,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三看他一瞬,冷眉一拧,即刻关门道:“裴大人还是请回——”

“你听我说完。”裴钧伸手格在他即将合上的两扇门板儿间,肃容打断他,“我今日要托的不是我的事儿,而是李存志的事儿。”

张三闻言,关门的手一震,目光随着裴钧让开的身子看向裴钧身后,却见一个头戴面具的道士正扶了个悲痛欲绝的汉子立在廊中,不由便凝了眉,疑惑看向裴钧:“他们是何人?”

裴钧掏出袖中写有李偲名籍的公文,解释道:“这汉子是李偲,今日已由刑部放还了。你看看,他就是李存志那被冤入狱的儿子。”

张三随裴钧所言低头扫了眼他手中文书,眉心即刻一抖,目光转向裴钧:“你想要我做什么?”

裴钧道:“我要你放了李存志。”

张三双眉骤聚,紧抿薄唇,看向裴钧身后犹疑多时,才再度抬手打开大门,让至一侧道:“先进来说话。”

裴钧忙与姜越扶着李偲要走入那厢房,张三却伸手在姜越前一拦,冷脸问裴钧道:“御史台乃官衙重地,这位道长缘何在此?”

裴钧还没及答话,姜越已在面具下沉沉冷哼一声:“自是来管不公之事。”

张三一听此声竟是姜越,目中顿惊,忙退开身去让了三人入厢,速速关上厢门,急急压声向姜越道:“师父怎可随意外出走动?若是被人瞧见行藏,那可了不得!”

可姜越听言,却是不紧不慢把李偲放在厢中团凳上坐了,这才背对李偲摘下了面具,眉目威严地看向张三道:“见一,你先跪下。”

第89章 其罪五十六 · 通融(下)

张三一愣:“师父,我——”

“跪下!”姜越沉声一斥,抬手指向身后李偲,“你身在案中不阻冤情,眼睁睁看着李知州罹难,眼下面对李公子,难道就没有半分愧疚么?”

张三闻言浑身一僵,双眼顺由姜越所指看向他身后狼狈的李偲,目中愧怍顿起。下刻他闭目拧眉,双膝一曲,咚声跪在姜越面前,一张脸上虽还冷硬,放在膝头的手指却已攥紧了云纹补褂的袍摆:

“学生无能,有负师父厚望……学生罪该万死!”

“你是有罪。”姜越收回的手也在袖下捏成了拳,“你身在京中为官,身在宪台为丞,本该肃正纲纪、纠察百官,如今却顺由你爹唯法是尊,被内阁逼成了迫害忠良的同谋。你负的不是为师的厚望,而是天下万千冤民与爱民之官的厚望……事到如今,竟还不思弥补!”

张三即刻伏地:“学生夙夜不寐、茶饭难安,自想弥补过错!可……”

“既然你想,就没什么可是。”姜越打断他,“你马上放还李知州尸身,让李公子携父返乡。”

“可师父,”张三撑起身看向姜越,“在案之人既亡,按制需待文书交归才可放还尸身,此乃朝廷法度,我也不可——”

“朝廷法度?”姜越身后的李偲忽而出声,颤颤截住张三的话。

他摇晃着魁梧的身躯,扶着桌角站起来,双眼瞪似铜铃,难以置信地望向张三道:“我爹他死了……没死在天灾洪水里,没死在饥荒痨病里,更没死在那一路上,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京城,连我都没见上一眼,却被你们这些个狗官一板子一板子……活生生打死在牢里!你们作出了这样的罪孽,却还想留着他给朝廷充脸面、做文书,你们他娘的是不是都疯了!”

刹那间,李偲猛地探手向张三抓去,片息已揪住了张三的后领,一扯就将人拉拽起来。

裴钧眼疾手快截住他另手握起的拳头,高声劝道:“李偲不可!”

姜越也连忙按住李偲胳膊:“李公子,他也只是听令办事,要害你爹的绝不是他。”

李偲浑身一挣,在二人钳制中揪着张三衣领悲声大喝:“任谁都说听令办事,任谁都说没害我爹,那我爹究竟是谁害死?!究竟谁可偿我老爹的命来?!谁!”

裴钧与姜越闻言俱怔,忡然间,李偲也似一喝用尽所有力气般,松开了张三襟领,跌坐回凳上,失神落魄地闭目一叹,泪水又淌下他青肿污脏的脸。

裴钧见此沉叹一声,将李偲挡在身后,拽出张三道:“张三,看见了么?李氏此案已是覆盆之冤、追悔莫及。如今宪台若还扣着他尸身来堵天下人的嘴,这岂非更是丧尽天良么?”

张三在他的拉拽下一个摇晃,复杂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李偲,却是喉头微动,未有一言。

裴钧见他不语,启口还想再劝,却忽觉衣袖被人拉住,一回头,见是姜越向他叹道:“罢了,裴钧,他应是知道你意思了。你先扶李公子出去等我,剩下的话,我来同他说。”

裴钧听言,也心知李偲留下心绪难平,怕是要再起争端,便依他所言扶了李偲要往外走,只是走出两步,他又回看张三道:“小阿三,错不可怕,可怕是一错再错。你如今不止是张府的三公子,更是掌理法司的朝臣,做官若无做官的担当,则心道之求,永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