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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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75章

这时杂役请回了裴钧,一日的事也就毕了,待告过礼就请辞回家。

于是裴钧便独自一人闲庭信步逛去了廊上,行过中庭时,不经意一回首,抬眼间,远远竟见一戎装男子立在正堂门口的泛黄灯影下,手中拿着个卷轴,正在和京兆参司宋毅说话。

裴钧脚步顿然一止,霎时停在了距那人五六步外的廊柱后,猛地晃头醒了醒神。

他勉力睁大些眼睛,在微醺的模糊中,终于是认出那人来。

——那一身戎装的,是姜越,眼下正背对着他站在廊中。

由此,他更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了,也生怕再往前走出一步,就会把这忽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景状全然惊破,将一切又尽数推回最最从头。

他斜靠在廊柱上,定神静静地看过去,见姜越此时军装未褪、铠甲尚衣,袖口由绑带束缚着胳臂,连着肩甲下的腰背线条囫囵看去,轮廓是自然又紧实,站姿飒然英挺,执卷的一手还握着根折起的马鞭,更显分随意。

裴钧推想,这人大约是从城外回府路上顺道才来司部看一眼的,而姜越素白的裤脚和皂色锦靴沾上的少许尘泥,也更印证了他这一猜想,让他几乎都能想见,姜越的坐骑一定拴在门外候命,正等着他完事后即刻上马就走。

这就是姜越一贯有的干练和肃静模样。

裴钧看着看着,只觉那蔡飏给的青玉酒现下约摸是真上头了,竟叫他这酒量奇好之人忽而觉出阵没来由的晕眩,而一墙之隔的外头街上,接亲的队伍还未走完,此时依旧鼓瑟吹笙、鞭炮齐鸣,更闹得他脑中杂乱,将这廊下一切宁静都吵闹开去,叫他听不清楚姜越和宋毅说着什么,只在乐音起伏的短暂间隙中,捕获了姜越被嘈杂喧嚣挤得支离破碎的一句:

“——这……签下了,……不必再去劳烦……,裴大人出题……,你们自己多看着办罢。”

而好笑的是,他这一言落下,外头鼓乐却忽而渐停了,一旁宋毅赶忙接过他递去的卷轴,说的话倒能清晰听见:“是,是是,王爷说的极是,臣等定不扰裴大人休息。”说着又报了些司部近来的公务,得姜越一声“退下”,便终于抱拳告退了。

可这时外面的敲锣打鼓竟又起一轮,让姜越颇头疼地皱起了眉头,却依然立在檐下,展开了手里的下一卷文书。

他一容清朗专注,是全然未察周身有何异样。

裴钧就这么朦朦胧胧地看着姜越认真看卷,不由勾唇笑了笑,只不移目光,亦不作声响地踩着那墙外剧烈又喜庆的鼓点,轻轻走到姜越身后,忽而一抬手就环住姜越的窄腰,把下巴搁在人肩窝里,在感到怀中人即将本能地暴起赏他个过肩摔时,他及时叫出一声:

“……姜越。”

这声音带着丝疲累与微醺的沙哑,与他口舌中清淡的酒酿气味一齐勾在姜越的耳边,叫姜越整个人再一次僵在他怀里,一时未有动作。

下一刻,冲天吵闹的密集锣鼓中,姜越只听那惑人的声音又混了些呢喃柔软,缓缓传至他耳畔:

“姜越,我饿了。”

第40章 其罪三十七 · 不速

姜越站定不动,沉稳出声道:“你放手。”

裴钧听言,倒也真放开了手,可下巴却依然赖在人肩上,还偏头睨着姜越侧脸,鬓发蹭过他耳朵:

“晋王爷,你脸怎么又红了?”

这口热息扑在颈侧,叫姜越霎时挣开他,反手就带起一鞭甩来他大腿,人也后退两步厉眉瞪过来:“放肆!”

这一鞭力道讲究,只麻不痛,将裴钧唬退了一步哎哟一跳:“你怎么一生气就打人哪?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就不能先骂骂我?”

姜越将手中马鞭重新折起,冷眼斥道:“僭越狂悖之徒,骂你也是脏了孤的口。”

“这不还是骂了么?”裴钧忍笑往他凑去一步,却见姜越又要动鞭,便连忙再退回来,“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别恼。咱们就这么说话。”

“孤与你没有可说的。”姜越卷起手中文书,眸色漠然地负手就往正堂上走去。

“那我说,我来说。”裴钧赶紧跟在他身后,“王爷怎么这时候在司部?有事儿没理完呢?那要不臣替您分分忧——”

他正落手去抽姜越手里的文书,可前面姜越却挣开他手,回身看向他沉默片刻,才凝起眉心,低声沉沉道:

“裴钧,你还想怎么样?”

他眸底有孤寂的清冷和忍痛的暗恨,在下一句出口前,已紧紧抿起薄唇、调开眼去,留给裴钧的又是落寞的侧脸。

裴钧心一沉,“姜越,我和方明珏之间没有——”

“有与没有,与我无关。”姜越把手中文书放在正堂桌案上,瞥他一眼,下了逐客令:“裴大人筹办今科,确然劳苦,还是早些回府歇下罢。”

裴钧正要再说话,外面却忽然跑入个侍卫,捧着一个布包袱向姜越跪下:“王爷要的衣裳送来了。”

姜越绕过裴钧,接过那布包挥退侍卫,也不说话,转身就往司部后院的耳厢去了。

裴钧无奈,远远跟在他后面,遥见他进了厢房就关门上了栓,不免也没了脾气,只好晕乎着脑袋坐在廊中阑干上,抱臂靠着廊柱,静静歇口气,等着他出来。

耳厢内传来些微的水声,过了会儿,房门吱呀一响,叫裴钧连忙扭头看去——只见姜越羽冠束发,推门而出,换上了一身穿丝蓝锦长袍,系着墨银暗花披风,抚平袖褶踏出门槛儿时,袍摆还露出双勾银线的兽面黑靴,竟是从头到脚都改换一新了,眼见再没有了方才军甲戎装的干练和落拓,又变回了平日里威仪端方的晋王爷。

裴钧暗暗咂舌,心道这人还真是个洁癖,竟等不及回府就要把衣裳给换了,而那厢姜越见他还等在此处,愣了愣,却也只脚步一停,下刻就收回目光,继续动身往外走去。

裴钧望向他背影,低低闷叫一声:“姜越啊。”

前面姜越人影一顿,因了这一声中的丝丝醉意,终于还是回了头。

只见日暮斜晖裁檐照入,暖色浸润着檐下人一双秀挺的长眉,将其一容轮廓耀得沉静而深邃,而明暗错落中,那人眉头正因疲惫和酒气而淡锁着,惯来上扬的眼梢也失了平日的尾弧,此时只将身子软靠着廊柱,喑哑开口道:

“……姜越,我走不动了,你送我回府好不好?”

姜越冷笑一声:“你喝酒的时候,怎就不怕走不动了?”

裴钧抬手抱着廊柱,瘪嘴低眉道:“又不是我要喝的,是蔡飏非要拉着我灌酒,我有什么办法呀?”

姜越听言一顿,面上冷意稍稍一缓,垂眼再看了他一会儿,“……你从禁苑走过来的?”

裴钧吸了吸鼻子,轻轻点头,“杂役守在宫门口,说有拆楼的急文等着要签,害我饭都没吃就过来了……”说着还将脸埋进抱柱的手臂里,抽息一声,就像要哭了似的,“我跟王爷说的都是真话,王爷却觉着是无关——”

“你好好说话。”姜越清斥一声打断他唱戏,脚下已走来一步,“你家里何时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