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字体: 16 + -

第41章

第41章

他死前早说算了算了,连曹鸾救他都不想活了——这一次都不成的事儿,老天却为何还要他再走一次?

人间就是苦处,再来一次更是往苦处的苦中行,无尽之涯矣。

裴钧空空暗哂,徒留脑中挂着承平和亲之变,闲着便也不作声响将姜湛身边带着的折子都看了一遍,最后又垂眸看了姜湛一眼,便自行下车了。

岂知他刚想回头再找姜越,却被身边一人给拦下了,竟是大太监胡黎拖住他手道:“裴大人留步。”

裴钧停下来向他笑:“胡公公有事儿?”

胡黎向四周的侍卫、宫人示意他暂离,便拉了裴钧走到宗亲车架的外围处,在江边寒风里袖了双手,先向裴钧揖了揖,笑怨道:“裴大人真是贵人事忙,宫里可有一阵子没瞧见您了,咱家还未好好贺过裴大人高升呢!”

“这多小的事儿,何值得公公费心思?”裴钧把他扶住了,一听这话扯到官职,便知应与政事有关,也就顺上一句:“况公公的好礼早就送至,却未免太多——我只怕是您给送错了呢。”

“不不不,不过一点儿小心意,裴大人这就见外了。”胡黎连忙向他摆手怪罪,语气放得更轻柔了,“开年就要新政了,裴大人少不得要多多走动官中、联结各部,眼见又要辛苦上了,咱家这人在宫里、手脚也短,倒不知能帮上裴大人什么忙,他日——若有咱家能使得上力的去处,裴大人可千万给咱家指点指点哪。”

“不敢不敢,倒是朝中若有力不能及处,我还求公公能搭把手呢。”裴钧同他一句句来回,实则听得也很明白,胡黎这话中虽是“有难同当”的意思,可未出口的却是句“有福同享”,当中又自然包括了同一战线中彼此提示危险的默契,一切都是胡黎惯用的伎俩。

可实则胡黎从不是与他同一战线的。

他们从来是两条线,分属官权、宦权,不过常拧作一股捆杀捆杀旁人罢了。

除却裴钧与姜湛的旧事不提,官权、宦权二物实质本都是皇权的延伸,而比起文臣,宦官对皇权的绝对依附更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如果说权臣裴钧前世是姜湛的狗,那宦官胡黎就是姜湛的猫,他们或忠烈或谄媚地,都只为了同一利益,那就是姜湛的安危——甚可说是姜湛皇权的安危。故二人间的同盟在前世才可以持续地存在,而且直到裴钧身死而胡黎抽身不理,宫中血洗了与裴党相缠过的内侍、宫差后,胡黎也并不会受到影响——

因为胡黎只是姜湛的猫,不是裴钧的猫。主人是不会因为狗死了就杀掉猫的。

可猫这种东西,与主人的关系又颇微妙——几乎可说是:贪食怀中客、利尽路边人。眼下的胡黎掌权无数依仗的都是姜湛给的权与利,事事便要顺意姜湛,如此才能得到更多的权与利;可若有朝一日姜湛不再能给他更多了,他是依然替姜湛摸爬滚打、杀人放火,还是会做个冷眼旁观凑假热闹的看客、见时机不对便拔腿就跑?

裴钧笑着听胡黎继续言语,说想向兵部要个准话,问问新政以后宫中的侍卫究竟如何改制,怕是这样他才好暗中排布宫里的罗网。裴钧低声应了,一时只感朝野内外的爪牙果真都看准新政会是块肥肉,就连长伴君侧的宦官都绝不幸免,而困居宫中的姜湛在新政中看见的缥缈希望,又不过是被张家指点出来以证法道的……这真是一步走出即死的棋路。

无论周遭事物如何陡变,只要此路不变,那大概再重来多少次也都会引往同样覆灭的结局,不同只是或早或迟罢了。

既定了,那只愿这一切早一些结果。裴钧叹了一声,听胡黎说得差不多了,便拍拍他胳膊:“外头也冷,公公回去守着皇上罢。”

胡黎听言压下他手来问:“裴大人长日不来宫中坐了,可是因那门生之事与皇上闹了不痛快?”

裴钧手一顿,否认是不可能的,此时只可顺他话道:“皇上不信我,我去也没意思。”

胡黎一咂舌,“哎呀,皇上他只是——”

“我明白的,胡公公。”裴钧掐了他话头笑一笑,想起来嘱咐他道:“今冬皇上咳疾未发,可长途劳顿却绝非易事,您还是时常叫太医来候着罢,毕竟不比在京中……围场一到,承平与北方各部都在,若要是天子临场抱恙,我们礼部可就难处了。”

胡黎哎地一叹:“您要是能多进宫陪陪皇上,皇上吃睡也好、心绪也好,还怕身子不好么?”他眼珠转着看裴钧,劝:“您可常来罢。”

而裴钧常到宫中,一切多由胡黎安排,不免也只是为胡黎增添更多与他兑换人事的筹码,这事儿裴钧上辈子做了,这辈子也腻了,便只作隐忍状说了句“天喜将近,皇上身边总会再有人的”,便作揖与胡黎告别,自往后方马车走去。

行走中耳边大河是滔滔向前,道中白雪却茫茫蔽眼,周遭有亲贵叫起来:“瑞雪!瑞雪!”裴钧这才止步伸手去接,便有了落在掌心的莹莹几点薄雪,而雪并不比冬风冷,片刻也就随手温化去。

他二十一岁第一次从翰林入宫时就有这样一场雪,小而密,像被细细斜风织成纱罗。纱罗缥缈中雁行而来的皂衣宫人领他穿过一条条砖红齐整的甬道,拐过中庆殿廊角时,正看见两个大臣在御书房外的拐角低声说话。

那时肃宁皇帝新逝,东宫太子被废,少帝姜湛被内阁推上皇位,朝中几起波澜,正是风暴后终得的宁静,而这宁静之下涌动的暗流,却是朝臣都道少帝怯懦怕事、恐不胜大宝之位。这样的评述在文臣武将中肆意流传,几乎根本不避忌在宫内宫外谈起——他们甚至不惧会有宫人上告揭露,因为皇上是不敢责罚他们的。

这时说话的两个大臣,所谈的也无非此事。

而裴钧初次进宫四下打量,却不经意瞥见廊外池中的假山后头,隐约露出一只雪白的小手,和一截皂色的衣裳。

前面宫人走得快,裴钧不作管,走慢了几步踱到假山后面,长眉一挑,只见一团皂色的小影正趴着偷听廊中大臣闲聊。

他不由起了玩性在他后颈突然出声:“小公公,偷听可要挨板子的!”

这一吓,叫那小太监顿时惊回了身,猛地便倒坐在山石上看向裴钧,身上那太过肥大的皂衣都被此举扯歪了领子,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脖颈来。脖颈往上,是大帽檐下边巴掌大的小脸,其面貌冰白,好似盛开在山间的鲜丽白桃,只拿乌眉黑目点染了轮廓,而其上唇朱绯目,便如那花瓣尖头的一抹薄红——

他在哭。

裴钧一时看愣了,不料跟前的小太监过了方才被恶意唐突的惊惶,此时看了眼裴钧身上的六品补褂,眉目间竟立时染上戾气,站起身就清斥一声:“这宫里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说罢,小太监便头也不回地飞快跑走,徒留裴钧依旧长伫在池边红梅下,直至领路宫人匆匆回身寻他,这才回神随同往内务府走去。而翌日待他换上五品翰林补褂走马上任时,却见头日那哭鼻子的小太监正端端坐在金黄的龙椅上,瞪大了小鹿似的双眼,受他暗笑长跪一拜:

“微臣翰林侍读裴钧,参见皇上。”

……

雪下得更大了,寒风快把手都吹裂。

裴钧把被雪冰湿的手在袍上随意一抹,擦干了,再独立驿头看了会儿江天, 便拢袖上了马车。其后有人找便起来说话,没事便只管闭目睡觉,如此走走停停到第三日的傍晚,围场终于到了。

朝中虽令四品以上京官同行,可老臣如张岭、蔡延一流大都不愿车马折腾,来的除却皇室宗亲便多是青壮年朝臣和武官之后,众人由围场守军带入营中,结营处在围场入口的一片背风草野里,未入围场,还算中原地界。

这里一直都是皇家行猎的下榻处,常年都有专人护卫与整理,早也由快马通传布置好了一顶顶粗布大帐,定下官员两人用一顶,宗亲一人用一顶,另有家眷子女的就另辟新帐,而营地当中最高的那顶挂了艳旗彩幡的牛皮大帐自然是给皇帝姜湛用的。

裴钧原定了同闫玉亮一帐睡,因吏部侍郎现今还空着,他们想说说开年人事变动的事儿,岂知方明珏知道了,就一路都说他们不够义气不带他玩儿,一直说到围场门口,闫玉亮最终算是怕了他的嘴,便拉着崔宇说:“那哥哥就忍痛睡我一晚吧!”这才把一脸嫌弃的崔宇拉去了隔壁,把帐子留给了裴钧和方明珏。

裴钧少时跟着先父受过训,归置行囊一贯挺快,换了衣裳打算出去的时候,方明珏都还在一边磨磨蹭蹭地掏着家妻给装的厚袜,一边说想闺女了,看得裴钧直摇头,捞了帐帘就走了。可他刚一出帐,这时却恰见不远外承平一列的帐子间,大学士蔡飏正也其中一顶里捞帘出来,后面还跟出了承平二皇子的亲信。

“裴大人也觉得奇怪罢?”

一声淡漠的笑问响在身侧,裴钧回头只见是姜越一袭貂裘地站在他旁边不远处,恰与身后雪色错为黑白,脸上的轮廓都似因这过分的分明而显得愈加笔挺深邃。

姜越似是才从东边宗室的营帐间走来,此时倒连与他相互招呼都省了,只是远远看着蔡飏走开的背影接着道:“虽然鸿胪寺确是蔡飏所管,但其下事务何尝需要他亲自跑腿?”

裴钧看见姜越只觉头都有些疼,苦笑起来:“哎,这都封印了,晋王爷还是龙马精神哪……颠簸两昼夜都不带歇一歇的,这一下车又要带臣查案了。”

“孤在外行军多年,这一点路倒不算什么。”姜越偏头看他一眼,微笑,“裴大人今日也一样意气风发,不如陪孤查查案子也好。”

坑人还待夸一把的,也就剩个姜越了。裴钧百无聊赖地与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空地里道:“王爷曾说秋源智入宫前见过蔡延?”

姜越点头,“恐怕是和亲人选之变,与此事尚有关联。”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看向裴钧:“裴大人的新学生可说了宁武侯府之事么?”

“什么新学生。”裴钧笑得无奈,“上回都说了他还没进门呢,王爷。”他叹了一声,眼见四周无人,便低声将钱海清所说之事与姜越说了一遍,姜越听完挑眉看他:“你就放心让钱生一个人去挑那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