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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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81祭陵

    “招集流亡,乃本院应为之事,与先生的赏赐残破地方与饥民耕种,有何分别?”,朱大典道。刘洪起立在张国纪身后,回道:“回大人,帝乡凤阳,除了赐田便是军田,民田已被侵夺无几,便是民田也是有主的,虽是满目荒原,屯种起来,地权属谁?不说凤阳公侯世家的赐田,便是流民有朝一日回乡,说这田乃是我的,出示田契,朱大人如何设处?”。朱大典闻言一叹,在他来之前,杨御蕃就已经在招集流民屯田,但成效甚微,一则百姓怕流贼复来,二则这田是谁的?开荒的付出比耕种熟田要大,将荒地开出来,产权是谁的?所以百姓宁愿跑到江南乞讨也不愿来开荒。

    朱大典道,以先生之意该当如何?刘洪起道:“刚才学生说的是赏赐残破地方,赏赐二字便是赐给地权”。闻听此言,朱大典道,那便只能赐与军田。心中却想,便是军田,也被权贵侵占许多,这事却是难办。军田便是卫所田亩,理论上是国有土地,但已然被变卖,由于产权不清,卫所田亩的价格比民田低得多,有点小产权的意思。几年后,孙传庭在陕西屯田,屯的明明是军田,即卫所国有土地,也费了很大劲与地方权贵斗争。而这凤阳的权贵,比陕西还要集密得多。目前的形势是,国家不能夺权贵的田地,哪怕这些田是荒着的也不行,而权贵反要夺国有土地。

    张国纪道:“赐与地权,唯有皇上圣心独断,另需铁面干员方能成事”,又问道:“皇上赏赐流民地权,岂非化公为私,坏了祖制?”。刘洪起道,只与耕作权,不给所有权,与卫所无二,算是重设卫所,重划地亩。众人闻言,皆点了点头。张国纪道,皇上圣心独断不难,只是这铁面干员——说着看向刘洪起。刘洪起道,皇上若允我杀人,此事何难,皇上若不允我杀人,则圣心尚未独断。此言一出,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刘洪起。张国纪只是摇头,他想了想,道:“你在西平的寨中欲行军法,不知地权又怎处?”。刘洪起回道:“正是寨中之人有地权,方滞碍了军法。我意,将寨中土著迁到凤阳,以凤阳军地置换我那二郎寨私有地亩。西平为流贼土寇作乱之所,远不及凤阳安稳,这般迁徒更换地亩,土著或是肯的。置换地亩便置换了人,西平为寇乱之所,应以流民编练精兵,以事耕战,不可以地主老弱充斥寨中”。

    众人闻言惊异,吕维祺正欲开口相询,张国纪转移话题道,凤阳口丁几何?朱大典道:“仅凤阳县而言,据《凤书》载,嘉靖年间尚有四万七千八百口,万历六年减至一万三千口,如今编民仅四千七百口,又经流贼杀掠,仅余数百口”。《凤书》便是凤阳县志,县志载,一百多年前凤阳还有四五万人,数十年减少为万把人,数月前还有不到五千人,如今只剩数百人。众人闻言又是骇异。人都逃荒做流民去了,在逃荒路上死了一半,另外一半逃到江南也很难入籍,就是户藉不可能落到江南。江南有大量流民,流民不能入藉是好事,如果入了藉,在苏州做点小生意,取得了苏州户口,你还想驱流民回家屯田,当兵打仗?只是朝廷无能,无法将江南的粮食与江南的流民结合起来,练成军力。

    吕维祺在一旁道,凤阳县只有数千人,邸报上如何载,流贼在凤阳杀人数万?朱大典道,数千人是民户,然,便是加上军户,也难有数万人。说罢摇头苦笑。刘洪起心道,数千人,看来凤阳县早就成乡政府了。

    朱大典叹道:“凤阳乡试,应役人家,三科前还有百余家,今止三家而已。非死即逃,是皮剥尽矣,无皮可剥矣”。乡试三年一科,三科前还有百余家,那就是九年前还有百余家负担徭役的。刘洪起闻言,想到凤阳十室九空,那些将倒未倒已倒的空屋子,看来多半并非是百流贼所赐,主人多年前便已抛家舍业了。若大的中都,只怕夜间便成鬼城。刘洪起正想到鬼城二字,忽听一阵大响,窗纸忽地一鼓,外间叮叮当当一片乱哄,花盆倒了,屋瓦掉落,晾晒的衣物飞了,还有人声嚷叫,却是起了大风。一扇窗子猛地被风推开,屋中纸片乱飞,屋内一片乱哄。隐隐传来轰轰几声,一些本已倾颓的房屋坍塌了,完好的屋舍则被掀去麦草,屋顶只余和着泥的秫秫杆。又是咔嚓一声传来,鼓楼上那根烧得半焦的巨木折了。

    大风掠过中都城,书房内,差役着忙着捡拾一地的纸张,张国纪不便再取扰,便告辞了。总督衙门内屋舍甚多,朱大典挽留不住,只得与吕维祺一同将张国纪送出大门。大门前,吕维祺奉上一书,刘洪起双手捧过,只见封面上是音韵日月灯五字。朱大典道:“好一场风,不知与明日祭陵有关碍否”。张国纪道,待我回去请教驸马,又问预备得如何?朱大典道,万无违碍,已吩咐宰牲厨,神厨备了香烛三享诸物。张国纪道一声有劳,抱拳上马去了。

    第二天一早,凤阳南门,即洪武门,烟薰火燎过的门洞里排着两行人马,官员们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坐轿,按品级由北排到南,人人着青,青色是官员的祭服。朱元璋设计的垃圾制度之一是礼仪繁琐,官服便有常服,朝服,祭服,公服,这些服装不象冬装夏装,冬装夏装是按自然规律设计服装,而朱元璋是按人造礼仪设计服装,徒耗粮力,浪费布料。队列最前头的一人,一身大红,头戴通天冠,就是电视剧三国当中,董卓戴的那种帽子,乃是周王世子朱恭枵,他穿的是亲王冕服。朱恭枵身后是张国纪与王昺,再后边是朱大典,杨御藩等官员。王昺的青色祭服上绣着麒麟,腰缠玉带,从玉带上又滴溜下一串饰物,不知有什么讲究。队尾是刘洪起与吕维祺,二人平民装束。凡是路过凤阳的官员都要祭拜祖陵,刘洪起与维祺二人虽然没有官身,但如果有高层罩着,自然也能祭拜祖陵。

    随着门楼上的一声,起!队列起步向南行进,众人身旁是社稷坛的遗迹,此坛被烧得只剩台基,台基上是一团坍塌的焦黑,这个台基是开国时由一千三百座城池献土筑成,叫五方土。张国纪看着社稷坛的台基,想到了五方土,由五方土又想到了五色土,据刘洪起所言,钟离墓中有五色土,可用此土修补祖陵盗洞,这可是天大的事,这也是他必须带刘洪起来祭陵的原因,刘洪起似乎成了风水先生,总要到现场看看。由洪武门南行十五里至祖陵,这条路不是向着正南,而是略向西南偏去,路的尽头是祖陵的正红门。路两旁合抱粗的大树上满是流贼留下的刀痕,还有些大树被烧成了焦杆,昨日的一场大风又折断了许多树枝,也给此次祭祖增添了许多凄惶。行了十里之后进入森林,祖陵原本处在森林之中,只是此时的森林是山林大火后的景象,一眼望去,甚是空阔,满目焦黑,这是张献忠的杰作,数十万株合包粗的松柏化为焦炭。但在焦黑之中也有些翠绿的孤岛,刘洪起看着孤岛中的大树若有所思,起了不善的念头,既然张献忠能放火,他就能砍树,砍树造船,在淮河中造一支舰队,对造船而言,树可是战略物资,周遭数百里,只有祖陵有足够的大树,离淮河也足够近,不然这些大树如何运输。

    辰时三刻,也就是上午九点,朱恭枵面前出现了一道高大的红色城墙,墙上立着持枪的卫兵,乃是皇陵卫的陵墙军,只是在三个月前陵墙军几乎被屠戮殆尽,墙上立着的这些兵士,不知是陵墙军的余烬,还是后来招募派拨的。朱恭枵迎面的大门斜向东北,门前有五座桥,众人之中没人敢从中间那座桥上过,也包括朱恭枵。祖陵便是另一座皇城,由三圈围墙包裹着,最外圈周长28里,最内圈周长六里。这里埋着朱元璋的父母,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两个侄儿,朱元璋全家在此团聚,朱元璋是老四,和朱棣一样。这里由三千三百户陵户维护,即皇陵卫。这时,正红门缓缓开启,朱恭枵从左侧的桥上过去,进入大门,身后诸官分作左右,由两侧桥上通过。走在队尾的刘洪起已看到陵墙里焦黑的屋顶。原本,他应该看到一片林海中的金碧耀煌。因为他的原因,张国纪和王昺来祭祖比历史上早了几个月,祖陵还未从张献忠的一把火中恢复过来,也很难恢复了。

    朱恭枵刚进大门,就见左方有一辆32个轮子的大车,车身细长,要用200个人拉,每行十里便要更换轮上的铁箍,这是运大木的特种车辆,看来又要兴大工了,朱恭枵心道。大明二百多年来将许多千年古木化为大殿的立柱,然后,若干年后在某场大火中化成余烬,便要再兴大工,再伐大木。只是此次大火不是由宫中的火烛而起,而是人为纵火。

    经过一重又一重被焚毁的红门,红桥,棂星门,经过一座又一座没了屋顶的宫殿,队列停在了金门前,金门的两扇大门,一扇上了红漆,另一扇还未及上漆,看来是新做的。朱元璋的爸爸生于句容朱家巷,后来逃荒到泗州,生了朱元璋的大哥,又逃荒到灵璧,生了朱元璋的二哥,再逃回虹县,生了朱元璋的三哥,再逃到凤阳,不,那时还叫钟离,在钟离东乡生于朱元璋,一个高度腰子脸的怪胎。朱元璋生于钟离东乡,所谓东乡就是钟离县东部,而中都及祖陵则位于钟离西乡,那是在朱元璋十岁时,他家迁到了西乡,这里叫太平乡,太平乡的孤庄是朱元璋十岁以后的家。朱元璋的二哥,三哥皆入赘到女方家,当了赘婿。大明的官员对太祖家庭的了解,大体也就这些,再多就是太祖的爸爸六岁放羊,八岁改放牛之类的了,乏善可陈。

    金门许许开启了长长的神道,神道两旁是36对石象生,卧象立马,拄剑的武士,捧笏的文臣,张国纪对这些雕像很亲切,因为皆是宋代风格,明初距南宋不远,而元朝又没形成什么雕塑风格,非但如此,大明的宫殿也是宋代风格。一队太监,抬着整猪整羊进了金门,上了神道。在神道中央还有五座桥,将36对石象生隔为南北两部,桥下是金水河,反正甭管是北京还是中都,也甭管是皇城还是祖陵,里边的河一律叫金水河。在神道入口,一左一右立着两座大碑,每座有两人高。左侧的大碑驮在一物上,此物龙头龟身,叫作鳌,右侧的大碑却是无字碑。左侧的大碑上刻着朱元璋作的墓志: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徬徨,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埋三尺,祭何肴浆,既葬之后,家道惶惶,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云云。神道尽头是一座大丘。

    硕大的陵墓下摆着几张桌案,桌案上是香烛,祝文,少牢,酒,果,馒头。神道上,十六个头磕过之后,已有年老体弱的官员爬不起来,年近五十的朱恭枵还在强撑着宣读祭文:某年某月某日,仁祖,淳皇后曾孙朱恭枵,谨致祭于皇高祖陵前——”。排在队尾的刘洪起没心思听朱恭枵的嚷嚷,他看着一旁的石人石马,这些石人都没脖子,因为十分结实,历史六百年风雨人祸,传到了庄士之世,在庄士上初中时,曾来这里春游,那时这里只剩一个大土丘及这些石人石马。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石人,刘洪起心中感叹。

    终于,随着一声尚飨,仪式结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