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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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74质询

    “谁承望,这世道,遭此显报”,张国纪闻听祖陵情状,喃喃乱语。他与王昺踞着圆桌而坐,圆桌上放着一把壶,扁圆形的,叫茡荠扁。二人身后是床,床架上挂着一把剑,此处只是在附近庄子找的临时居所。王昺身边的橱柜上有一个小小托架,托架上是一卷明黄,这卷圣旨里没有实际内容,无非是特遣驸马王昺,国丈张国纪奉祀,致祭于祖陵前。此时,王昺瞅着桌上的另一张纸久久不语。终于,他道:“此例不可开,生杀予夺,全无王法”。张国纪在一旁道:“这些总兵副将,哪个不是生杀予夺,哪个又有王法。不妨叫此人一试,卫所早已名存实亡,败坏之极,那些贪冒粮饷,役使旗军的指挥千总,不成又有甚王法”。王昺摇了摇头,道:“却是不同,武人横冒不法,还关着不法二字,此人之议若行,便是皇上允准的,不法变合法”。张国纪道:“灾伤人祸,百姓奄奄待毙,谁肯苏困,谁能治乱?与其缩颈待毙,何妨让此人一试?又或此人以中兴为已任,此议大可呈于圣人前!”。王昺却笑了,道:“老皇亲如此抬举英才,中兴之迹不日便可彪炳天日”。张国纪道:“京中之事好生可恨,于风波名利之场中罗织善类,交关误国,卒以取困,实心用事者几人?此人虽人微言轻,却贵在具见筹画,勇于任事,胜京中巨公大僚多矣”。

    王昺道:“只恐如今人微言轻,日后——”。张国纪道:“天下事急矣!是个糊涂麻缠,还是个鹦鹉嘴,画眉嘴,内中藏个鬼,日后再见分晓”。王昺道:“能戮起这事,是个精豆儿,穷贩私盐急卖硝,无可奈何做强盗。日间我观此人,器宇很是不凡。罢了,我也只是瞎猜摸,国丈如此器重此人,我也不做恶老雕,不说什么便是”。见张国纪听得心神恍惚,王昺道:“只愿是破茧子里出好蛾,粪堆上开鲜花”。张国纪自语道:“民风恶薄,开封妇人出嫁,必要58条腿的家什,他却只要政策,干效劳不要钱,自个生法使钱,为朝廷作养流民,筑西平一柱”。王昺问道,甚政策?张国纪道,便是法。王昺问道,一路行来,老皇亲观此人如何,周王世子观此人又如何?张国纪道:“世子是个没出过远门的,连自家的校尉都约束不住,有甚见识。以学生观之,此人若是个真有本事的,将来也不免落个抗节罢免的下场”。王昺听罢,不免叹息了一声,问道:“老皇亲以为此人有本事没本事?”。“我亦不知,但知他不会丧心从贼”。

    天光渐暗,王昺取出眼镜架在鼻子上,明代的眼镜叫叆叇,不是一般人能戴的,张国纪要不是曾在北京生活过,都不认识这玩意。王昺又将刘洪起的疏子细细看了一遍,他取下眼镜,问道,西平是甚地方,可还安稳?张国纪回道:“在贼我邻界之所,西平以北数十里是开封地面,差强人意,往南便是无宁日的世界”。王昺问道:“既如此,他寨中数千流民怎么养活?纵是我那高阳,如今亦是土寇滋扰,民不聊生,中州之乱不甚于北直隶十倍?今日流贼明日土寇,如何耕作?”。张国纪道:“还需细细问询,疏子上语言如有未尽之处,叫他补齐”。王昺叹道:“卫所名存实亡百余年,此法若能振刷卫所,他可谓大明救星”。张国纪摇头道,却也难,天下卫所四百九十五处,奸弊百出,隶军藉者上千万人,而此人却只有一个。

    大明有近五百个卫,一个卫有五千六百个兵,叫正军,正军家里的其余男性叫军余。再加上女性家属,这样算来,大明的军户有上千万人,占了大明人口的一成。由于卫所管理混乱,所以在一百多年前,就叫地方官府代管卫所,先是收了卫所的粮仓,将卫所的粮仓和地方的粮仓合并,后来又收了卫所的征税权,叫地方官府征收军户的赋税。卫所就从生产建设兵团变成了武装部,卫所官失去了经济大权,由团长变成了县武装部长。但卫所还保留了司法权,所以卫所官要比武装部长权力大得多。而且征收赋税的权力,许多卫所还保留着。大明卫所很复杂,一些基本情况,后世的学者也没搞清楚。

    卫所权力被地方官府收去了许多,但职责不变。简单来说,卫所就是向北方贡献人力,一是班军制,就是春秋两季,各地卫所要派兵到北京参加军训,秋季去的顶替春季去的,第二年春季去的,顶替上年秋季去的,这叫轮班,或上班。名义上,上班是到北京参加军训,实际上是去北京做苦工,北京的十三陵等等建设多是班军营建的。然后是漕运,漕粮由12万漕军押解进京,这12万漕军是卫所出的。这样,一是班军,二是漕军,这实际上是劳役地租。军余负责耕种,正军负责打仗,内地的正军无仗可打,那就变成班军与漕军,付出劳役。卫所收获的粮食,坐在家里吃叫月粮,带到路上吃叫行粮。但卫所仓库被地方接管了,所以每年班军进京时,经常领不到行粮,枵腹上班,逃脱滞留。这还只是卫所弊病的支麟片爪。其它,卫所土地是国有制,不许转卖,但也被转卖了,卫所军官都成了地主,而军户赤贫。

    晚饭后,就着餐桌上的烛火,王昺打量着跪在眼前的刘洪起,忽地问道,贩卖私盐何罪?刘洪起一惊,随即回道:“杖一百,徒三年,拒捕者斩。卖盐了事,十日内不缴还盐引者,笞四十。凡豪强盐徒,聚众十人以上,撑驾大船,拒敌官兵,皆斩”。

    王昺道,你贩盐可有盐引,聚众几人,可曾持兵器?刘洪起回道,小的是崇王府的伙计,原有盐引。王昺冷笑道,崇王几时得了盐引,得了多少,可要我问问皇上?刘洪起闻言沉默。王昺道:“我问你,你目今还是白身,便是请屯也是商屯,你是千户还是指挥?敢以军屯二字呈于圣上?朝廷并未委任于你,你心中已是自我委任,你呈上的是疏子还是疏狂?就算你勇于任事,罢了,居然又以军国之计呈于圣上,劝皇上以军法治天下,你就不惧斧钺之诛?”。半晌,刘洪起不言语,张国纪在一旁开脱道,愚者愚矣,其志可哀也。刘洪起道,小的一片心,不过是想天下耕有余食,织有余衣。王昺喝道:“假话!今日允了你,允你在寨中行军法,允你任意诛杀,日后你便可将军法行于一城,一府,一省,如此下去,你终有不受制的那日,这可是你心中盘算?”。刘洪起闻言心中狂跳,觉得自已成了裸游者,跳梁小丑,太小看朝廷了,不禁情绪一片灰暗,丧失了对朝廷的智商优越感。王昺接下来的话更厉害:“甚军法,你是以军法代王法,异日你便是王!”。此话一出,张国纪闻言也是讶异。

    一片死寂,刘洪起瞧着地上昏暗的灯光,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个成语,烛影斧声。好象是是赵匡胤被他弟弟用斧子给劈了,在烛影之中。也可能记错了,但他刘洪起此时的烛影斧声,是想劈掉这个大明的明白人。王昺自然不知刘洪起心中所想,他只道:“回话!好个欲做西平一柱,我再问你,你立寨于流贼土寇蹂躏之地,如何耕作,如何济养寨中百姓,你这一柱如何柱得住?”。刘洪起回道:“先前是要艰困些,学生寨中如今的粮,还是向崇王借的,异日不免向元大人,周王,伯爷伸手”。张国纪却道:“我却是宁舍千句话,不舍一文铜,我为你已向驸马爷说尽了好话”。刘洪起闻言,愣了愣,忽道:“若是学生的寨子都立不住,那西平县以南汝宁府,西南的南阳府数十州县,数百村寨尚有噍类哉?巡抚不助济,王爷不助济,伯爷不助济,置百姓何,天下何?”。却是将二位大人问住了。实际情况是,几年后,汝宁府,南阳府几无噍类,噍类便是吃饭的人,寨子纵然立在山中,但寨子外头的粮田无法守护,寨中人吃甚?只是现在还没乱到极致,南阳府只是死了一半的人,还没死绝。刘洪起又道:“大厦将倾,多些军法,多些奥援,少些猜忌。寨内需行军法,寨外需有奥援,助学生做西平一柱,柱在开封之南,否则中州之事不可为,学生做不得西平一柱,便做西平一鬼,此心可表天日”。

    王昺喝道:“好大志向!大厦将倾一语是在咒诅我大明?”。刘洪起回道,只是学生一时失言,学生心中激切,驸马爷未尝亲临中州,不和中州惨况”。张国纪喝道,住口!王昺道:“便成全你做中州一柱,大明一柱。这封疏子,太康伯代你上奏,福祸却是你自家取的”。刘洪起还待说,王昺喝道:“小娃蛋子,滚走!”。刘洪起闻言,就地磕了一个头,起身,没颜落色地出去了。

    “此疏如何?”,张国纪掂着刘洪起的疏子问道。王昺摇头道:“皇上冲龄”,意思是皇上年幼。张国纪又道,此人如何?王昺闭目道:“我还有几年好活,享了一世富贵,到老境不想再自找不如意。大明如今还剩下甚,破铺陈烂套子,由他日鬼弄棒槌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