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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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蒋发

    一灯如豆。

    “俺是贩盐的,怎不知临近黄河几县出硝土,硝户刮地霜为生,地霜中含盐又含硝,泛白则硝多,叫硝土,泛黑则盐多,叫盐土。这菜中泛苦,李哥食得莫非是硝盐?”

    李际遇道:“见笑了,咱食不起刘掌柜的大青盐”。刘洪起闻言,由袖中摸出十两银子,搁在李际遇眼前,道:“李哥拿去,聊补家用”。李际遇推拒道:“无功不受禄,何以克当。那火药之事,刘掌柜要这许多,咱又不能偷盗矿上,便是矿上也无这许多火药,实是无法”。

    刘洪起笑道:“可见李哥是实成人,若是有些人,明明无法,却说待我设法”。

    李际遇想了想,道:“明日俺寻几家炮坊,为刘掌柜集些火药,刘掌柜莫嫌少,刘掌柜且候几日,或多或少,或长或短三五日后俺知”。刘洪起莫言,又待掏银子,却被李遇遇按住了,李际遇道:“岂能白受刘掌柜这许多银子,十两银买三百斤火药也还有余”。

    刘洪起道:“八硝一磺,硝倒是好治,若是能购些硫磺便好了”。李际遇闻言,看向蒋发,笑道:“那怀庆府李封村距蒋师傅家不足百里,蒋师傅可有意赚刘掌柜些银子使?”

    蒋发摇头道:“硝磺皆是违禁之物,李封村虽产硫磺,村上便设有硫磺巡检司,我却是无法”。蒋发又对刘洪起道:“刘掌柜既是崇王府的伙计,弄张行文,官购岂不妥,这般行事——”。刘洪起道,因此事,崇王正与汝宁知府打御前官司,谁知崇王赢不赢得,便是赢了,又待拖到几时,如今南边不太平,在下急待火药修寨守寨,此番前来私购火药,便未抱多大把握,还以购铁购煤,寻个炼炉子的师傅为主旨”。

    虚掩的门忽然开了,郑乐密拎着一包东西进来,道:“刘掌柜若是不弃,俺与你炼炉如何,刘掌柜问问三哥,俺可炼得成铁”。李际遇冲刘洪起点了点头。郑乐密将几斤卤肉倒进盘里,蒋发道,叫刘掌柜破费了,郑乐密坐下道:“若是俺随刘掌柜去西平,刘掌柜一月给俺多少银子?”

    刘洪起半晌方道:“俺那寨中之人,均不拿饷,只是有食同吃,有难同当,寨有还有十余人原是护盐的镖师,原先一月七八两的饷,也叫俺停了,数十个镖师如今走了大半,只剩这十余人,这是俺立的规矩,愿进寨的不得藏私,有食同吃,有难同当”。

    蒋发在一旁闻言,微微动容,郑乐密却略略失望。李际遇望着郑乐密道:“你气沮个甚,你虽会炼炉,可有本事将合寨的人炼成一气?”。又道:“俺若不是家小拖累,便往投刘掌柜那寨子”。

    蒋发道:“不给饷,若是有借重外人处——”。刘洪起道:“不给饷,只给钱,二老虎来寨中,将炼铁之术留下,拿五十两银子离寨,如何?”

    蒋发赞道:“留术不留人,免得坏了规矩,好处!”

    案桌上方悬着一只篮子,篮子里是些馍,篮子挂在一只树桠上,树桠成木钩形状,树桠的另一头拴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则吊在房梁上。房梁上还贴着张发白的红纸,红纸上是个福字,这间草房也不知建于何时。

    李际遇正在诉说:“老子是武举儿是生员,那年勾军勾到俺头上,俺使了二十两银子方得脱,借了姓姚的十两,日后利滚利地便还不上了,这般将俺的几亩地谋了去,俺在梁窑不得活,不得已迁到这南窑舅家”。

    李际遇忽地提高声音,道:“俺气不忿的是,全不看乡邻情谊”。停了停,李际遇冷笑道:“既是如此,若是有朝一日,俺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刘洪起时才给刘际遇的十两银,都可以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刘洪起当然知道十两银子对一个贫家意味着什么,只是刘洪起这具肉身离苦难远了,久了,对苦难丧失了感性认识,只是如今的刘洪起具有了对苦难的理性。而李际遇还远不是这个时代最苦难的人,甚至还谈不上苦难,李际遇距自已的苦难还有五年,届时,李际遇会扯旗放炮,震动中州,与刘洪起并列为河南三大土寇之二。刘洪起身后的床上有一床被褥,红被面上锈着鸳鸯,这张被面五年后将成为军旗。曾经放高利贷与李际遇的武举姚若时及其族人,日后他会被李际遇屠灭,一同被屠的,还有李际遇的老家梁窑,被屠后,日后便更名为李窑。

    冲门的东墙已有些倾危,若是白日绕到墙后观看,能看到几根粗大的棍子驻着墙,那些棍子已发了霉,有的上面还长了蘑茹。老鼠在东墙上的裂缝中不时动静着,刘洪起头皮发麻,他体内这缕叫庄士的灵魂,最怕的就是耗子。这缕魂魄不由回想起童年时,农村的爷爷家,就是如此,每到夜间,耗子就在墙上的裂缝中动静着。最初,庄士三岁时到了爷爷家,那时似乎还没有电,他有一个非常遥远的记忆,便是小叔在卷牙膏皮,将灯芯卷入,但那时油灯烧得也是煤油,比这中世纪的油灯要明亮。

    后来有了电,有了电灯,油灯与中世纪的夜便成了追忆,成了回不去,成了《飘》,再后来,拖拉机普及,电视普及,耕牛退出农村,越来越多的追忆与回不去,越来越多的《飘》。

    四岁的庄士立在一间农村的破屋中,窗上没有玻璃,而是一片透明的塑料布蒙在铁丝网上。秫秸墙上,《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剧情画,正演绎着剧情的十几个瞬间,在墙缝闹耗子的南墙上,也有一幅剧情画,其中的一个画面,一个相貌姣好的阿姨,穿着白大褂,站在导弹前做研究状,令四五岁的庄士时常困惑,这么小的飞机如何载得了人?再一幅剧情画:在个旅游胜地,两崖之间宽大的台阶上,城市人高高地,而拍摄点低低地,与这些游人相距好几十个台阶,于是拍成了这张仰视画,年幼的庄士每回看到,心中都莫名惆怅,都变成了西安的张小样。多年后,张小样在《半边天》里说:我不要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这样过一辈子。这算什么,算追求还是算名利?但仍然感动了包括庄士在内的许多人。继《一个不能少》之后十年,世界上仍然有可以让我们俯视,让我们同情的中世纪事物。但张小样之后,这些古典事物便不再了,中国的电影与文学也随之破产了。原来中国的文学与电影是建立在中世纪的古典上,靠的是时代差,无论是《白鹿原》,还是《平凡的世界》,还是其它什么。当中世纪事物淡出现代社会,文学与电影,也便淡出了人文二字。

    “刘掌柜——”,刘洪起闻言一惊,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暗昏的屋子。“管待得不周,还叫刘掌柜在破费,刘掌柜奔波了这些时日,累了,先歇着,便与蒋师傅在此屋歇卧,可舍得?”

    “叨扰了,啊,时才说铁价——”

    “俺豫铁不值铁,三十文一斤,右是晋铁,五十文一斤”。

    黑暗中,太极第二代宗师蒋发枕在床西头,道:“这又是铁,又是煤,又是火药,刘掌柜这般色色齐备,象是欲举事一般”。

    刘洪起笑道:“我便举事,蒋师傅不成到官府首我?”

    蒋发道:“空学了一身本事,受了大半生作践凌辱,这世道也该变变了,俺无家无后,如今还动弹得,待那一日躺在床上挨哼,无人理睬——想想,强活在世上也是无趣”。

    刘洪起闻言,心中恻然,道:“待俺的寨子安稳了,蒋师傅便到寨中居住,如今不敢请蒋师傅来,只因寨子草创,寨中多是妇孺,也不知能不能守住,莫要连累了蒋师傅”。

    蒋发闻言一笑,道多谢刘掌柜好情,俺记下刘掌柜许过口了。

    “敢问蒋师傅家在何处?”

    “由此往北百十里,过了黄河,温县,起家堡”。

    刘洪起却早已记不得他少年时代看过的小人书《偷拳》,故事发生在赵家沟,就是他还记着赵家沟,但此时的赵家沟叫赵家堡。

    而将太极拳传入赵家沟的蒋发,由于不姓赵,二百年后被赵氏后人否认是太极宗师,否认赵家沟的太极拳源于蒋发,也可能是清末纲常的沦丧,赵家沟的人才敢如此欺师灭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