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上春秋
字体: 16 + -

第1章 冥兵过境

    周王朝洛邑外,一片荒凉。

    井田荒芜,阡陌决裂。天子欲征兵,王畿附近青壮已无可征,尽剩老弱妇孺。大道上百姓扶老携幼,纷纷东逃。秦军长平大败赵军,继续东进,中原大地战云密布。只有齐地尚安。

    残雪消融,群山渐渐露峥嵘。

    暮色中,一支黑旗黑服队伍,偃旗息鼓,悄无声息转出山道。前方豁然一片旷原。

    旷原上有一牛车正缓缓行驶。牛车上童子与老者说道:“学宫里尚有人言,周火德已烬。秦将白起乃白虎星化身投秦,欲乘水德之势报殷之前仇。故,视周人为刍狗,杀赵降卒四十余万。齐恐不得幸免。”

    “竟有此言论?”老者诧异。

    五德终始说,八百年前周武王克殷,乃火德克金,顺应朝代更替。然太上星传,言殷纣王帝辛鹿台自/焚,殷将成秀视周为篡弑,不降,阵前战死,死前歃血为谶“吾王归兮!”身化白虎离去。姜子牙阻拦未果,悔之不及。殷帝巫一体,恐帝辛复魂。

    周立,武王遂大封天下于诸侯,混淆王命,以破白虎星之谶。乃封殷裔于宋,就近监视。封子牙于齐,永镇殷始祖契源地。并由此尊圣贤,讳鬼神。

    八百年过去,诸侯王多如过江之鲫。这段公案早已被人遗忘,不知又被谁翻出来。这个说法是白虎星乘水德克火之势而杀周人,应王归之谶,非止于赵,任一诸侯国都逃不掉。

    周王室势微,名义上仍为天下共主。

    但若秦为水德,齐又是何德?田齐代姜齐,同为篡弑,自无德可言。

    老者、童子皆齐人。老者遂肃颜道:“止矣!慎言。太上星传实子虚乌有,何人观之?汝不可听信此假鬼神,实僭越之词......”

    忽然,他回首望了望,面色微变,忙叫停驭奴。

    年轻驭奴低头应了,跳下车辕,轻声吆喝着拉拽牛头转向,缓缓驶下田埂,远远停在了田中。

    隆冬雪田里,露出两道黑色的车辙和略显慌乱的脚印、蹄迹,带出雪下黑黝黝的禾草灰烬。刀耕火耨,野田无主,春来或有人耕。

    牛车停下后,一名八、九岁垂髫童子先一步灵巧地跳下牛车,回转身扶着老者下了牛车,然后退后半步,望向山坳。他见那支队伍未展旗帜,黑旗黑甲,蚁行雪中,如移动的大地裂缝,心中一凛。

    莫非秦军已攻至齐鲁边境?秦人尚黑。齐紫鲁红,均非黑色。

    童子惶惶,转头望向老者侧脸。牛车驭奴近日在市集听得最多的亦是“恐秦论”,他自是也跟着恐慌。雪田周围无一屏障,无处可避,这可如何是好?

    老者峨冠蓝袍,身形高瘦,挡在童子身前,稳如山岳。但见他也双眉紧蹙,似有惑疑:“自......蒿里而来,却是要往何处?”

    童子忙问:“叔公。冥地属天子,还是齐?”

    童子正习周礼,讳言神鬼,心中早存此疑。他言下之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若冥地也属天子,秦人自也去得。如若不是,齐王就算与秦交好,也不应允许秦军踏入......相扰齐民!

    他绝不是害怕才问。男儿应勇武,不能见怯!如果此处不是荒郊野岭,给他一乘车骑,他必也能持戟迎敌,护叔公周全!

    如今除了洛邑,周王室还剩多少王道乐土?在童子心中,竟然还有冥地未决。这简直......

    老者不由哑然,一时神情莫名。对死后事,他也不甚了了。然讳言鬼神,并非不能言。不由喟叹:“长平一战,又添多少新鬼......”

    “啊?”童子这才大惊,他才说了冥地,竟没想到:“冥兵过境!”

    听闻过,却从未见过。童子脊背渗出了冷汗:“他、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是应该北上吗?这个方向却是南下。

    这句问同老者之前所问一样,若说怀疑,老者比童子来得更早。与童子不同之处,甚至在齐王宫里,他都不认为秦国此时还有余力攻齐。但若不六合诸国,则将来一定会。

    而他也听说过冥兵过境,不然也不会一眼便看出这支队伍来自蒿里。

    死者归蒿里。蒿里山在齐地岱山南侧,山上山下遍植松柏,墓冢累累,相传为冥地之门。时有传言见冥兵出入。此一传言,比白虎星谶、子牙镇齐还早,且从未断过。去岁那场震惊世人的长平大战才过去三个月,近百万秦赵将士化为冥将冥兵。是否还属赵或秦?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唉......”老人声音凄苍,于暮风中飘散。

    白雪皑皑,四野缟素。

    驭奴心中惊疑,听闻祖孙二人所言,不由双股颤颤。他们这是给冥兵让道吗?

    活着他就惹不起,死了更惹不起。想跪也两难,齐奴可能跪秦鬼?

    偷眼见老者身旁童子脸色亦是白雪一片,驭奴嘴唇嗫噜着,终究没敢问出声。他是低贱的世奴,左脸颧骨上还黥有前主人的印记,就是跪错了鲁人、识不清主子。被责打后发卖,前日才被老者在市集买下。

    老者是有大学问之人,从齐都稷下学宫南下归乡。牛车后面成卷成卷的竹书蒙在黄油布下,高高隆起。书,能惊神泣鬼。驭奴亦听闻过,回头敬畏地望向一牛车的书,心下稍安。

    童子年幼,驭奴无知,胆怯也在情理之中。老者收敛悲情,背负广袖,长身鹤立,颌下白髯在寒风中微微颤动,轻斥:

    “人鬼殊途。有何惧哉?”

    说是这样说,殊不殊途他其实也没见过。随着冥兵渐渐逼近,若暮云低垂,破雪而来。步履沉重,却踏地无声。寒冷空气中仿佛渗入了无边血铁气息,越近越烈。侵入三人口鼻中,彻骨冰寒,若刀剑临身,难止脚下战栗。

    三人但见队列中还有二十余辆黑油布蒙着的青铜方车,形如方樽棺椁。驷马并步,行进缓慢,重车辗压雪泥发不出声响。绞裹的旗幡林林竖在千余高壮鬼卒怀中肩前,青铜甲胄古旧而不破——依然看不出所属。

    黑甲覆身仅露双眼的高大鬼将,跨下白马亦是满被古老黑纹甲,更不见马眼。缓行至牛车平行处,竟然停下。队伍当即也停在了道上,若牵线人偶,黑压压绵延近一里。鬼将目光如电,缓缓扫过田中牛车及牛车旁站立的三人,在头上三尺空中停顿片刻,缓缓收回。三人提起的心未放下,但闻一声,“殉——”

    声音僵冷,若出自幽冥,惊雷般炸在三人心中。不及反应。

    “若!”马前鬼卒应声而出。声音亦僵冷,手扶腰中青铜剑柄,转身奔走,直向牛车而来。鬼卒身上青铜甲胄“哔哔”作响,僵硬快速地越过田埂,待移动至牛车前方五米处,牛车旁三人神情具各骇然。鬼卒遽然止步。随后松开剑柄,叉手行礼,礼毕“咔嗒”拉下面具,提声问道:“田中夫子,无盐邑,择乎何道?不择乎何道?”

    却是一口地道鲁语。马前卒身躯高壮,一脸稚气,约莫十三、四岁年纪。

    白雾自口中呼出,热气腾腾。

    (本章完)

上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