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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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未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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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中霄,鸟宿虫眠,外边的长街上一片寂静,而李继昌依旧披着单衣挑灯夜战。他紧盯着面前的棋局,双眉深锁,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捏着棋子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发出“哒、哒、哒——”的响声。仔细看那棋局,赫然正是白天卢员外对阵王公子的那一盘。那黑白鏖战正酣,状如云龙布雨,分明是杀至中盘、卢员外怪手突出的那一霎。虽说纹楸上有百余子之多,但李继昌竟是记得半子不差。

    围棋又称“木野狐”,这大概是说黑白之间变幻莫测,其艺其理不可穷尽,宛如狐狸精一般叫人着迷。一旦染指,不免神魂颠倒,与它苦恋一生。李继昌自小就被这只野狐迷住了,他早早显露出在围棋上的天分,教授他的人常常发现不出两个月,自己就没法再指点了。看到儿子在棋道上的突飞猛进,李继昌的母亲非但没有感到欣慰,反而大动肝火,见到有人和儿子对弈就要上去喝骂,弄得远近没人愿意和李继昌下棋。

    李继昌从来没有怪过母亲,因为母亲总是在责骂一顿之后抱着他失声痛哭,末了留下一句话:“你要是步了你爹的后尘,可教娘怎么活呦!”

    李家虽是寒门,却并非寒人。家中曾有薄田数十亩,不但可保子孙温饱无虞,还能供他们读书求学。李继昌的爹就中过秀才,在县衙里当个书佐,日子不算富裕,却也称得上是衣食无忧。他自知文采有限,故而不喜吟诗作对,也不爱抚琴弄墨,在“琴棋书画”当中唯独对一个“棋”字情有独钟,在十里八乡也颇有些名气。然而好景不长,李老爹不知从哪听说京城里赌棋成风,在旁人吹捧撺掇之下,他自忖棋力不凡,不免怦然心动。隔了数日,竟然真的收起家中财物,悄悄上京去了。

    李继昌记得很清楚,父亲是七月走的,出门的时候还是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书生,十月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躺在牛车上的枯槁老人。年幼的他不敢相信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就是曾经教他下棋的父亲,他躲在哭泣的母亲的背后露出一只眼偷望,听母亲哭骂:“你这个天杀的,把家里的地契、房契偷出去输光了,怎么不死在外面哟!”

    父亲在家里的光板床上躺了三天,李继昌在旁边熬药侍候,听着父亲有出气没进气的呻吟,心里木木的。娘求人借钱请来的郎中只过来看了一眼,就连连摇头转身要走,还是娘拉着他百般哀求才开了张药方,临了留下一句话:“快准备后事吧,这一剂药也顶多吊他三天。”

    娘一直在哭,但李继昌就好像事不关己似的,觉得自己和这凄凄惨惨戚戚的氛围格格不入,仿佛躺在床上不言不语的活死人与他丝毫没有关系一般。第三天夜里,李老爹突然从床板上支起身来,李继昌看见他面色红润,气喘急速,双目炯炯有神,虽然面容憔悴,却依稀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惊喜地叫了声“爹”,但父亲没有多说,只索要围棋,急迫得像是赶着去投胎似的。闻声赶来的母亲泪水涟涟,她看到父亲这幅模样一下崩溃了,一边嘴里责骂着,一边踉踉跄跄地替他照办。父亲伸出枯瘦的手指,飞快地挟起黑白二子,在棋盘上布局。棋子越摆越多,父亲却有如神助,落子时不假思索,好像已经将棋局刻在脑子里一样。

    “啪——”

    父亲落下最后一子,认认真真地瞧着儿子道:“螳螂捕蝉。”

    “哗啦——”

    李继昌突然伸手在棋盘上用力一拂,将棋子飞扫出去,落在地面上发出阵阵脆响。他无力地低下头,埋在臂弯里,双肩一耸一耸的。好半天才抬起头,眼睛里遍是血丝,衬托着眼神越发决绝。

    他解不开这手怪招。

    但明天依然要应战。

    他不想等,也不敢等。

    因为他的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预感——只要明日一退,他就会失去在棋道上的进取之心,此生再也无望复仇!即便这可能只是一种错觉,但他的心境已扰。

    “铿、铿、铿——”

    李继昌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一跳,猛然转头望向房门,心中暗念,他在京城举目无亲,深夜之中何来访客?李继昌轻轻踱到门前,拉开一条缝,他看见对方,心中没由来一缓——不速之客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从这老人家身上,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无可阻止的衰朽,和随着阅历累积养成的胸有成竹,以及那么一点内心因洞悉世情而产生的缺憾。李继昌谨慎地问道:“请问老丈有何贵干?”

    老人从门缝里看到散落一地的棋子,微微一笑道:“晚上睡不着,我想找你下一盘棋。”

    李继昌皱起眉头,他明日即将大战,今晚实在不想被一个陌生人影响状态,于是想也不想就道:“我与老丈素昧平生,何况夜已深了,还是请回吧!”

    老人摇了摇头道:“那就太遗憾啦,我还以为你很想赢卢员外呢?”

    “卢员外”三字戳动了李继昌敏感的神经,他虽然已经坚定了决心,但只是凭着一腔血勇,自己也知道如无奇迹,只怕难以力敌。而在这当口,居然出现了这样一位老人,无论他是故作大言、抑或身怀绝艺,在没有一探究竟之前,怎叫他能甘心放过?于是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李继昌侧身拱手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老丈请!”

    李继昌收拾起棋子,二人分宾主落座,李继昌抬手道:“长者为先,请老丈执黑先行。”

    老人却径直拿起一粒白子道:“不用啦,反正明天卢员外也不会拿黑子。”

    李继昌听了心头一震——不错,自他亲眼看卢员外对局的这几天来,大小十余盘,果真没有一次用过黑子!谁会拒绝先行的优势呢?难道说这就是??????他蓦的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老人,嘴唇翕动。而老人则微微摇头道:“没用的,这只是卢员外麻痹人心的手段罢了,若非看到先手的优势,谁会那么轻易地下重注呢?事实上若他先行,你的机会更加渺茫。”

    李继昌心道确实如此,不禁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提起的一点希望又被浇灭,气势不由一沮。忽听老人道:“少年人不学着养气,临到阵上十成功力发挥不到三成,岂非取死之道?”

    这话暗含劝诫之意,叫李继昌听了心头一凛,这才正视起老人来,端坐拱手道:“请老丈赐教!”

    李继昌执黑先行,走了数步却发现老人虽然老迈,但思维敏捷,出手极快。他初时还能随手应对,但越走越慢、越下越是心惊。行至中盘时,他每走一步都要长考一番,轻视之心尽去,已将老人视为劲敌。随着对弈的深入,李继昌的内心逐渐开始焦躁,自己明明领先了一子半,却丝毫没有强者的轻松,而另一种被猛兽蹑于后的感觉则愈发强烈。

    “啪——”

    老人漫不经心地放下一枚白子,李继昌挟住黑子的手突然顿在空中,二指微微颤抖。他死死盯住那一枚刚落下的白子,抑制不住地喘息起来,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听到老人在耳边轻轻道:

    “这一招有个名目,叫‘螳螂捕蝉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