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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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夜路轻松话语多

踏上归程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两人提一盏昏暗的马灯,像鬼火在山沟中彳亍前行,远看像一只萤火虫在晃动,给人一种阴森和不可捉『摸』的感觉。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月亮在看不见的云中低『吟』轻舞,幸灾乐祸。一路狗狺递相欢迎和欢送,每一只狗都对这光亮很小心,从一见到那光就狂狺,直到看不见那光才安定下来。

“齐老师,你走过夜路吗?”恽湘萍老师很温柔地问。与其说是在问,倒不如是把幸福和欢乐通过声带散发出来。

“走夜路?我经常走,但从没有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走,更没在这深山野壑中踯蹰,提着这个只能在复古的电影中才能偶尔看到的马灯。大学时经常晚上去街上溜达,但都市里的夜生活比白天更丰富。”

“繁华的夜总会去过吗?听说到处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红橙黄绿青蓝紫,样样都有,造型千变万化?”

“还有更吸人的。夏天,都市丽人穿『迷』你裙,薄如蝉翼,能让你瞧见『乳』罩和红裤衩。”

“真的,那你艳福不浅。”她笑了。

“错了,是眼福不少。还错了,对于我来说是耳福。我的气运历来不佳,每到关键时候就背时,像我这样的书呆子,大部分时间在阅览室里咬文嚼字,又最穷酸,哪有资本逛街,自然碰不着这样的好运。那是一个晚上一位同学回来绘声绘『色』描述的,那家伙一周有三四个晚上都在外疯溜,回来就天花『乱』坠胡吹,侃到午夜一点,害得我们全寝室的人第二天集体洗被子。哈哈,洗被子,懂吗?”

“看我揍你!”她一拳擂在他背上,却软绵绵的。

“嗬,你不但咒我,而且揍我,咒得我耳朵好痒,揍得我背上好疼,全身好酥。”他像个酒醉鬼一样疯疯癫癫。也是的,今天家访一路做下去,理也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酒就一路灌下去。一个一个地上了钩,好痛快。

扶持良的家访最难做,他爷老子仅仅跑几里赊斤老白干款待他们,恽湘萍老师掏出别人赠的瓜子花生作为下酒料。莫客气,一客气就见生疏,就不能融为一体,就难以做思想工作。他妈的,一瓶火一样的老白酒,二一添作五,细品慢嚼,酒一下肚,话也多了,两人血管中流着共同的酒『液』,像孪生子流的是共同的血『液』一样。恐怕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这一家更穷的了。别的不多说,单就全家男女老少在这样天气共盖一床破棉絮就足以说明一切,可怜那大闺女也是奔二十的姑娘了。扶持良基础差得无法形容,小学的除法都搞不清楚,在他脑海中颠倒分子分母比他倒转脑袋用手走路还难。智力特别低下,典型的弱智儿童,初二了,字母表都背不出,一个单词你教一百遍他也读不准,人家是过目不忘,他则是转眼就忘。

别的人退学是某方面的困难,而他是疑难杂症综合症。自然成了这次家访的钉子户。齐益民老师绞尽脑汁,才使扶持良和他家里的人可以考虑,读读试试看。

“他妈的,他不读书是对的,是聪明的作法。我费尽心机,劝他读书是错误的。愚蠢,我简直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从扶持良家出来,齐益民老师恶狠狠地诅咒自己。

黑夜,很浓很厚广袤无边的黑夜把齐益民老师和恽湘萍老师隔开成两人的世界,两人的伊甸园,但园中没有清澈的小河,没有树木,没有鸟语花香虫鸣,没有生命树和生命果,也没有智慧树和智慧果,连太阳月亮和星星都没有,更没有蛇的引诱,自然无法偷吃禁果,园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亚当和夏娃,实际上是比亚当和夏娃更保守,更偏执更闭塞的两位现代人。

园中只有墨汁一样浓稠的黑,这黑使他们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乡风民俗,封建卫道士的眼睛,嚼舌婆的嘴巴,忘记了烦恼和忧愁,忘记了重负及腰酸腿疼。

齐益民老师的疯言疯语,恽湘萍老师的轻歌细笑,使他们无比的快乐,不惮夜的阴森,不惧狗的狂狺,不畏路的坎坷与遥远。

齐益民老师确实很高兴,决不是在**听别人绘声绘『色』讲摩登女郎,而如同那摩登女郎就在眼前。他拥有一份完美的世界,比在夜中与佳人相会相拥**还富足。

“恽老师,你独个儿走过这样的夜路吗?”

“齐老师,我有段时期经常走而且比这更惨,连马灯都没有,顶着个火把,没有人陪伴,独自一人,如果火把熄了,那就糟了。得借助黑团团的山岭为向导,像狗一样匍匐爬行,否则你将会摔得鼻青脸肿,呵呵,你吹灭马灯试试。”

他吹灭往周围一看,果然四周耸起一堆堆硕大沉重的黑,像巨人做的一堆堆黑炭巴,而世界上所有的黑都是它们淌益出来的。

“你好憨。”她脆脆地笑了。

他也笑了。

“那时你不怕?”

“怕?当然怕,而且怕得要命,怕得胆寒,但我只能用眼泪来洗涤怕,用怕来抵御怕。”

“真有意思。”

“把灯点上,傻瓜蛋。”

“不能让灯光太凄苦,还是不点为好。”他很乐意她那样称呼他,“机会难得,连星星也不用担心窥视我们。我们干脆坐下来随便谈谈,我想那一定比做任何事都要愉快。就让我们痛痛快快地休息一回。走了近百里的山路,爬的高度超过了珠穆朗玛峰,难道你不累?我可要休息一下了。”

黑夜静谧得那样安宁温馨可爱,足以听到对方的砰砰心跳,感觉到对方热融的呼吸,举手投足眨眼微笑都能体会到。

“现在可好了,我们把多余的一切都抛弃,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我们有嘴的细诉,耳的聆听,思维的幻想,心灵的感受。这都得感谢黑暗。

“多么优美,多么动听。齐老师,你有散文家的天资,诗人的才赋,改行吧,你会成功的。”

“恽老师,我可要咒你了。那样的话,有天资有才赋,你就能洞悉人世间的忧愁苦难、『奸』诈险恶,你就会变得苦乐不堪,片刻不得安宁,你就有七情六欲。看看,那多不好,多不幸。如果说我单纯幼稚,多好,说我傻瓜蛋,我会欢乐得一蹦三尺高。”

“阿门,你又成大哲学家了。”她咯咯地笑着。二十多年了,所有的快乐加起来也不及此刻的一成。

“你真煞人,我阿q骂自己傻瓜蛋,不要你奖赏。哦对了,你刚才说过,毒能攻毒,恶能压恶,怕能制怕,太妙了,智能法师也体悟不了。岂不善能扬善。我该打,又胡思『乱』想了。你说吧,我乖乖听着。”他双手撑着下巴,专注地透过黑暗望着她。

“嘿嘿,真有趣。”她笑笑又顿下。

“我不会上当,我会忘记一切的。”他嘟哝。

“小时候——大概还没上学,我爷爷经常讲鬼的故事,什么饿死鬼,吊死鬼,毒死鬼,病死鬼,要算饿死鬼最多……”

“我们那里还有溺死鬼,每次河里涨水,就有溺死鬼。”

“看来鬼比人多。”

“一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