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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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嬉笑怒骂领工资

第三十章 嬉笑怒骂领工资

“齐老师,快来领卢布!”总务主任文甫正拉长马脸呼喊。虽然土得要命,几个最高学府的知识分子倒装得洋绉绉的,卢布,美元,洋火,洋盆,洋油,洋钉的满嘴都是。

齐益民老师也记下了“你娘卖**的”、“我『操』你甲的”,这些西山乡的宝典,以为当一位作家就是把少数地方独有的记下献给天下,把独特才能转化为普遍意义。

“领工资?”齐益民老师自言自语,“我多么需要钱啊,要是有几百万就好了。”他总是这样幻想。但他又装出极为轻蔑的样子,慢条斯理,其实他刻苦学习的潜在动力就是金钱,刻意追求的就是个人幸福。

老师们陆续到来,边粗言野语戏谑,边签名点钞票,个个眉开眼笑,好像这都是意外横财。说要打点酒犒劳一下嘴巴的,说要给老婆扯件新衣裳的,说要还点债的,个个都有计划。校长程又廷,教导主任毋永贵,还有体育教师李起墙,生物教师文且刚,是公办老师,工资高出了许多。校长当官,领工资时犹如鹤立鸡群,一包带咀的香烟你一支我一支显示自己的富有和尊贵,每个人带着嫉妒又受宠若惊的双重情感笑嬉嬉地接着,然后程校长以政治家的口吻思想家的眼光,蓄着领导者的威严,大谈特谈国家对教育的重视,对教师的尊重。

小字辈齐益民老师按工资排列居然是老五。

“现在只有大学生值钱,刚工作就几百。”马脸文凭正老师嘟哝。

“现在咯号大学生舒服,一人养一口,用也用不完。”长颈鹿简文益老师伸长脖子,像饿马准备吃夜来草一样。

文且刚老师重重地吐口唾沫,“要是我有一张文凭,才不到这个鬼地方干呢。”他总带着兵痞子的口气,嘴唇比眼皮薄,眼皮简直是两片蛋膜,脸很狭窄,鼻头又尖又小,耳朵小得快要从脸上消失了。

“如果有张大学文凭,你就可以进天堂。”一位老师立刻捧场以资一乐。

“但至少不会进地狱。”齐益民老师声音很弱很弱。

“进地狱?我才不干呢,我死也不干。”文且刚老师咄咄『逼』人,眼光比语气更强硬。

齐益民老师没有反感,倒是羡慕他们的直爽风趣,不像自己只会悲观地哀叹。

后一个进来的是恽湘萍老师,她腼腆地向大家笑笑,默默无言机械完成几个动作,微微一笑就要离开。

“这太不公平了,同样教书,工资高的接近一千,低的不足二百五。”文甫正主任点完钱交到恽湘萍老师手里,然后狠狠地拔掉几根胡须:“人间既是天堂,又是地狱。”

“『操』他甲的,笑死人又气死人的是偏偏说他们教书还不够格,一有机会就要把他们赶出地狱。”蹲在门边抽着喇叭烟的简文益老师丢掉烟拍拍屁股走了。

齐益民老师产生了一种满足感,无形之中略有一种优越感。但与恽湘萍老师的眼神无意对望了一下,又产生一种自愧和空虚:“我有什么资格比她多拿那么多的工资?”

恽湘萍老师环顾一下所有的人,极不情愿地离开这使她低人一等的地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齐益民老师像条尾巴身不由己地跟了进去。

恽湘萍老师弄不清是欢迎还是拒绝,只是微微一笑,依然把门大打开,让客人坐在凳子上,自己坐在床头,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问:“班上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没有感觉,我不想知道。”

“你们大学生呀,人生观自有一道,我们是难以认可的。”

“我没有人生观,至少在这里没有。”

“学生可怜,我们不能把自己的痛苦移嫁于他们身上。”

“我管好他们,关爱他们,谁管我的死活?”

“其实你的心肠很好……”

“那是女孩子的错觉。”

“你会有很好的前程的。”恽湘萍老师的睫『毛』闪了闪。

“我不敢『乱』梦想,否则失望的结果会令人苦楚的。”

“那位送你来的姑娘太漂亮了,她是你的同学吗?”

“不,是我的邻居,她正在一所师范读书,这里西山村的村长是她的舅舅。”

“她送你,一定很喜欢你。”

“那是女孩子的幼稚病,正如我在读书时犯过的许多幼稚病一样。”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结婚?结什么婚?和谁结婚?”

恽湘萍老师微微一笑。

“分到这么个地方,谁还愿意嫁给我?”齐益民老师顿了顿,“我也不梦想这样的事了,只要上课进教室,下课出教室,度过一天就对得起自己了。”

“你迟早要调离这个地方的,那时就可以和她结婚了。”

“哼,我才不那么梦想,兔子进了笼中,猎人还会放它出去?请不要再谈她。我讨厌她,也讨厌提到她。”齐益民老师真要流泪了,为自己违心地诅咒一位可爱的少女而流泪。

“齐老师,这个几何题怎样证明?我想了好几天都解不出,正想找你。”

齐益民老师有点不情愿地接过来,要是别人,他可能理也不理,他从书山题海中爬到这里已厌恶玩解题游戏了。他粗略地看了看,毕竟是轻车熟路:“连这两点,再过这一点作它的平行线试试看。”

恽湘萍老师思考了一阵:“真的,怎么我没有想到。”她笑着,显得很天真纯洁,一反以往在齐益民老师眼中的稳重老成。

“做这样的题干啥?对于初学几何的初中生来不太适宜。”

“不,是我在自学。”

“没必要。”齐益民老师冷淡地说。

“你的知识不是比我更多吗?”

“那是为了考大学,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无用的?”

“什么?无用的?我才嫌少呢!”

“原来如此单纯!”齐益民老师心里想,“也许还在做着美梦。”

“恽老师你们一月只有两百五十元,太不公平。”齐益民老师望着恽湘萍老师。

“我已很满足,能让我永远干下去,真不知怎样感谢呢!我喜欢教书,也喜欢读书,喜欢学生。”恽湘萍老师微笑着。

齐益民老师仍然望着恽湘萍老师,产生一种悲剧的心理,流『露』出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齐老师,要知道,在这山里,能一天得十来块钱的地方难找,更何况一位女『性』。”恽湘萍老师收敛了微笑。

齐益民老师终于有所领悟,知道恽湘萍老师心中有某种希翼,某种**,也有一种失意。那光脚丫上的平底土『色』凉鞋,那缀着淡淡的小花的衬衣,极力掩盖着突兀的青春『乳』房,更是毫无忌惮美化着她的一切。

齐益民老师更是产生一种苦楚。为恽湘萍老师,也为自己。

“这命运看来不仅颠倒了自己,也颠倒了许多。”齐益民老师同病相怜地从口袋里『摸』出百元钱:“恽老师,你太朴素了,我的钱多着也没用,你拿点去扯件衣裳买双鞋子。”

“不,不……”恽湘萍老师发现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对着她,委缩着往一边退去,“齐老师,这样会害了我的。”她声音嘶哑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不,齐老师,你今后会明白的。”

“哪管今后那么多,难道会有人吃了我们?……”

“不,齐老师,你可知道,有些事比要命还难受。”恽湘萍老师哀求。

“恽老师,我们很正当。”齐益民老师不甘心。

“齐老师,这是你的想法,我凭什么收你的钱,而且,这是一个不正当的地方。”

齐益民老师心里微微一震:“好吧,就算借给你的。”把钱放在桌上,抛下恽湘萍老师的一片轻微的啜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