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
字体: 16 + -

第十一章 心有不甘质教委

第十一章 心有不甘质教委()

“可恶的天气,可恶的命运,可恶的分配!”齐益民狠狠的诅咒。

太阳落山了,房子也暗下来了。他直挺挺倒卧在**,眼睁睁地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流出来。

**的蚊帐像张网一样慢慢向他收紧,房内闷热,讨厌的蚊子嗡嗡地飞舞盘旋,正商量着准备把他吞咬掉。一切都是仇人和敌人,所有东西都想消灭他。

“益民,吃饭了。”母亲的叫喊在他听来也带着哭腔。

“妈,我不饿,不吃。”他赌气,眼珠翻出鱼肚白。

“不舒服吗?益民。”

“没有,你们先吃吧。”

“益民,好好休息一下,我们等你。”

“不要你们等。”他急躁。

时间作对似的缓慢过了一个钟头。

“跟谁呕气,都怪你自己没什么能耐,命不好。”他扇了自己一把掌走出来。

父亲趴在桌子上等,母亲呆坐着。

他揩去眼泪,强装欢颜:“我们吃饭吧。”

“哦,好了吗?没关系的,吃两碗饭就会好。”母亲笑得实在不自然。

“好了,别哆嗦。”父亲冲母亲说。

这都是那张可恶的通知书带来的!想到那些分得好的同学,痛快得无法形容,举家欢庆觥筹交错,他就更加苦痛。酥软的饭咽不下,可口的菜不想吃。

“怎么,还不舒服吗?”母亲把所有的担忧和关注都皱在眉头上。

“不,妈,没什么。”他知道这回答不能排除父母的忧心。但心里却胡『乱』地想,怎样回答呢?分到那个穷山包围的西山乡,母亲有什么过错!?父亲又有什么过错!?但我又有什么过错!?

“益民,你瘦多了,多吃点补补身体。”父亲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记得那次‘大革命’中,从省城的一位大学生,上山下乡到我们村里,碰巧分住我家。乍一看,白皙的皮肤,白皙的皮脸,葱根一样的手指,没有比他更秀气白皙的黄花闺女。当时我想,这样的人怎能劳动呢?”父亲放下碗筷,双手在空中做了个拥抱又松开的莫名其妙的动作。

“哼,这样的人,我以为写写画画还差不多。据说他从没参加过劳动,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整天除了学习之外就是舒舒服服自由自在。来这儿是跟右派父亲划清界线接受劳动改造现教育的。到我家我确实像背了个包袱一样:这样艰苦的劳动苦涩的饭菜拥挤的住房强烈阳光的暴晒,他如何吃得消。但几天后,却并不如想像的那么糟糕。他手磨破出了血,我问他:‘痛吗?’他显得无所谓又乐观:‘肉长的,怎么不疼呢,没关系,久而久之就会好的,一个人该这样锻炼锻炼。’话说得轻松极了。吃薯米饭和苦瓜,我问他:‘苦吗?’他更乐观:‘还是头一次吃呢,好吃,真稀奇。’总之,他做任何事都很乐意,尽力做好,从不发牢『骚』,从没见过他忧愁。一有空就看书写字吹口琴。这样他跟我们的关系搞得非常好,队里的人非常看得起他,凡是重累脏的活儿都没要他干,只算算帐记记工写写标语。两年后,他回城了,去的时候,我们还舍不得呢。他真是一位绝顶聪明的孩子。”父亲说这些话时做了许多怪动作,好像这些话憋了几百年酝酿了几百年。

“快吃饭,看你一讲就这么多,耽搁时间。”

父亲眄视了齐益民一眼,他的脸红了,尽量避开父母的眼光。

“他是他,我是我。”齐益民心里嘀咕,“他是时代使然,在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里,城市里许多年青人以上山下乡为荣。现在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人人信奉勤劳致富,依靠勤奋改变命运。我信奉的是择优录取择优分配。”

第二天,二姐夫开车顺便来到家里,劈头就问:“益民,分在哪里?”

他傻子一样摇摇头。

“不知道?”二姐夫是急『性』子。

齐益民又摇摇头。

“到底分在哪里。”二姐夫阴沉了脸。

“西山乡,”齐益民耷拉着脑袋,几乎是噙着泪水说,“分在西山乡。”

“什么!?分在西山乡?怎么搞的?”二姐夫暴躁地怒吼,“怎么不活动活动?太老实了,老实受人气被人欺。没关系?你不知道网是织起来的,关系是拉出来的吗?”

齐益民不知如何说,糊里糊涂跟二姐夫到县城,找到大姐夫,一商量,从商店里拎了一大包直奔游组长家,两位姐夫毕竟是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很快和游组长打得火热,谈笑风生半天,巧妙地转到齐益民的分配上来。但得到的结果是他笑嘻嘻让任何人也不能生气的回答:“实在对不起,现在为时已晚,我个人无法更改,各单位的人员落实好了,要早一点来就好了,唉只有这个办法了,好好去那儿工作一年吧,明年再想办法。”

“不是择优录取择优分配的吗?”齐益民气乎乎的,友好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游组长仍是笑哈哈,王顾左右让人捉『摸』不透。齐益民胡『乱』听着,胡『乱』吃了半碗饭,看他们狼吞虎咽,就满肚子的愤怒:“这么多中专生大学生,就我够资格去那里,其他人就不行?”他站起来又被二姐夫压住。

“齐老师,好好去那儿工作一年吧,今后会大有作为的。”游组长仍是那个讨厌而老于世故的笑脸。拿起齐益民的碗,准备给他盛饭。

“那怎么行,真是罪过,千万使不得。”大姐夫抢下齐益民的碗,“益民,你先出去玩一会儿吧。”

“分到那个地方,我同情益民,也理解他。”一个含糊的声音跑进齐益民的耳朵。

“假猩猩,”齐益民快步跨出房间,把话也强压在肚子里。“既然同情我,为什么又把我分到那个倒霉的地方。”

他跳入驾驶室昏头昏脑地想:要是有个叫化子上来跟我聊一聊多好,我只能跟他们诉说衷肠,只有他们才是世界上最诚实的人,最具有同情心的人。

他注视着过往的行人,不是大腹便便红光满面西装革履的男士走来,就是花枝招展披红戴绿衣裙飘逸的小姐走过,觉得他们不是在蔑视他就是在讥笑他。

“本来我也像他们一样的幸福愉快,像他们一样过都市生活的,可如今……”他恼怒地闭上眼睛,卷曲在坐垫上。

齐益民被弄醒后发现房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二姐夫用冷眼看了看齐益民,好像他是冒撞入车内的疯子。

“你想得太简单太幼稚了,信以为真要分一个好单位的。现在呢,后悔已晚。”二姐夫泄怒地发动了车子,齐益民像个做了坏事的胆小鬼,眼泪禁不住掉下来。

“这群混蛋。益民,你就别去。”

齐益民似乎听到了一个外星人的声音。

“他们稀里糊涂,别理他们,坚决不去,看他们把你怎么样。”二姐夫完全改变了刚才那种跟游组长的态度。

齐益民的脑袋像炸开了锅。

“也怪我们,没早活动,没早跟他们拉拉关系。没有亲戚,无非是丢一把钱也决不至于把你甩到那个鬼地方。为了那几个钱,去受谁也不愿意受的苦,家乡那个不是搞得很好,随便哪个后生不都是有工作,有上千的工资。”二姐夫恨恨地说。

齐益民把头埋在两腿间。

二姐夫吐掉燃烧了一半的烟:“我身边正缺个帮手,你帮我做做事,一两千元『乱』拿,跟我干辛苦点,但比去那个鬼地方一定好得多。再说去大姐夫那儿,活儿轻松一点钱也不会少。”

齐益民仍然是个哑巴木头。

“想清楚了吧,别像个哑巴一样。”

齐益民抬起头,在靠背上撞了撞,摇摇头。

“许多人停薪下海,你却畏手畏脚。劳动致富,人人向往。你就做不得?不敢做?”

汽车嘎的停在镇上。

“妈,依我看,益民不要去,在这里随便找个事做都比去那儿强……”

“什么?不去?这怎么行!”母亲坚决反对。“这个,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同意。这样干怎么行?你们就知道钱,一切为了钱!还是规规矩矩地服从分配的好。你们不知道,政策会左变右变的,几十年前,有人认为干部干部不如农民的母鸡,就去职回来养鸡,几年后就后悔不已。益民呢,不去不是白读了十多年吗?现在益民分得差一点,但那不是一成不变的。好好干几年,再想办法。”母亲用衣袖擦起了眼泪。

“妈,我听您的。”

“明天就去,那里不是有许多人在生活吗?我就不信我们益民在那儿不能生活下去。”母亲坚定地说,“今天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