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帝王刘义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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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袁皇后忧伤成疾

卧床数日的袁皇后总算可以在侍女的搀扶下在室内走动走动了。但从内室走到厅堂,又从厅堂走到内室,皇后总是能看到放在柜子里的钱,和那袋子里的钱。她不说一句话,就这么默默的走着,神情黯淡。为了排解她的郁闷,侍女小宁说采艺殿的乐人正在演唱乐府歌谣,于是在她们的搀扶下,皇后来到了采艺殿。刚坐下不久,她们就听到了演奏的乐府旧题《燕歌行》: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心肝。

悲风清厉秋气寒,罗帷徐动经秦轩。

仰戴星月观云间,飞鸟晨鸣,声气可怜,

留连顾怀不自存。

…………”

一曲终了,皇后似乎已经忧中生悲,悲不自胜,于是她又在侍女小宁等人的搀扶下回到了徽音殿。

回到了徽音殿,太监小福子禀告说皇上来过,看皇后出去了,皇上就走了,皇上临走的时候说午后他再来。皇后闻知此言,变得有些焦躁。她不想见皇上,昨天,皇上来看她的时候,她就那么一直面向内壁侧卧着装做睡觉;皇上轻唤她的时候,没有唤出她的答声,只唤出了她的眼泪。

她从此再不想见到皇上!

她吩咐小福子和侍女小宁,说要去显阳殿了;小福子和小宁都以为皇后只是要去那里看看,并不知道她的本意。小宁建议皇后再歇一会儿,而皇后却显得很烦躁,让他们立即收拾收拾,她要离开徽音殿,她要到显阳殿去住了。皇后的这一举动,让他们都感到很吃惊。

显阳殿也是后宫里一座豪华的宫殿,它一直是前朝皇后的起居处。去年对显阳殿内外作了一次大修,修好之后皇后就该住进去了,但皇后一直没有去,似乎也不打算去,她已经习惯住在徽音殿了。现在不同了,她感到徽音殿是再不能住下去了;当然,不能住下去,并不是因为这里也要大修了,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堆着许多钱。

她亲自和小福子、小宁等人整理、收拾着东西。

她现在瘦了很多,她显得很虚弱。在弯腰捡拾东西的时候,她的两眼直冒金花;她微微的喘着,有一种支撑不住的感觉。小宁见状,立即丢下手中的东西,把皇后扶到了坐榻上。

她又看到了那堆钱。家人入宫问讯的时候,她没有和她们提钱的事。她原打算只将那五万钱交给家里,但她也没有那样做。她故意把那五万钱和潘美人送来的钱堆放在一起,她就这样折磨着自己。

以前她对后宫的诸多事情看得很开,也作好了自以为很充分的准备。但潘美人送钱的事还是大大刺伤了她,远远出了她的承受能力,让她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

待缓过一口气,她又走到那个精制的竹箧前,然后打开了它。她拿起那用红绫层层包裹着的卷儿,那里是几张图,还是她入宫十年来精心绘制的《汉武北伐图》《桓温北伐图》《祖逖北伐图》《先帝北伐图》,还有一卷尚未完成的《庾亮北伐图》。

红绫滑落在地上,她的泪水滴落在图上。原准备待《庾亮北伐图》绘制好了以后把它们当作一份厚礼一并郑重地敬献给皇上的,现在看来这一切好像都是多余的。皇上还需要北伐图吗?离上次北伐已经十年了,他现在提也不提北伐了,他还要北伐吗?他要的只是潘美人这样的女人!过去自己真是糊涂,以为潘美人那样的女人只是一个屠家女,皇上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身上还沾着油腥味的女人呢?现在看来,许修仪是清醒的,原来她的话语里往往包含着告诫的成分。

她又想起十年前许修仪催促自己要快一点立太子的事来,现在看来都是事出有因。难道十年前就……五万和五十万,这是怎样的差别!这是自己和潘美人的差别吗?这是一个皇后和一个宠妃的差别吗?可是皇上还总是拿什么“母仪天下”一类的幌子来掩盖着一切。这图再无什么用处了,就像自己……她想起汉成帝的班婕妤那有名的《怨歌行》: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现在自己也如这团扇,“恩情中道绝”了。她拿来了剪刀,然后打开了图,但是她已经没有了力气,图只剪了一个小口子,她就弯着腰喘成了一团。小宁赶忙过来扶着她并随手拿过她手中的剪刀;她还要阻止小宁,但她已没有半点力气了。

她再一次被搀扶着走向卧榻。她的胸脯起伏着,她感到了呼吸困难。

皇后住进了显阳殿。准确点说,她是躺在显阳殿的病榻上。

躺在病榻上,她看着殿内的设施,只感到陌生,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这种感觉,颇像初入宫时那样,仿佛心漂浮在大江上,没有着落。但那时候,皇上和自己是由藩王和王妃的身份转换成皇帝和皇后的,那时候,皇上待自己,和在江陵时一样,和新婚时一样。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在变着,皇上已经变得这样的陌生,陌生得就像住进这殿的感觉。而自己的变化是什么呢?红颜不再是自不待言的,新鲜感没有了,自豪感没有了,连快乐的感觉也没有了;有的只是疑惑、惊悸、失落和悲凉,也许,还有的就是一个皇后所不该有的——怨恨!

阔大的显阳殿,像一只巨大的龙舟,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卧在舱内;大江在汹涌着,咆哮着,龙舟在颠簸着,但她只能看着舱顶无能为力。

江陵……江陵……殿下……皇上……

皇后病着,并且已经很严重了。她拒绝进食,只几天下来,她已经瘦得脱了形。

御医来了,叹口气,又走了;皇上来了,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皇上也走了。

现在似乎说话都有些困难了,皇后侧着身子示意小宁;小宁为她揭了被子,但她并没有下床的力气。小宁就问她要干什么,她用手指了指书案,气喘吁吁地说:

“司马……”

小宁又把皇后扶到榻上,然后找到了《司马相如集》,并为皇后翻到了《长门赋》那一页,因为皇后昨天翻到了就放下了,那时皇后已经虚弱得很。——跟随皇后这么多年,小宁也能粗通文墨了。

皇后要看的,确是《长门赋》。它是司马相如为汉武帝的“阿娇”陈皇后所作。《汉武故事》上说,汉武帝四岁时被立为胶东王,其后他的姑姑长公主刘嫖抱他坐在膝上,问他“想要女人不”,他答“想要”。长公主指指左右百余使女,他都未看中;随后长公主又指指自己的女儿阿娇,问他“阿娇好不”,他这才笑着说:“好!阿娇若做我的女人,我当建金屋藏着她!”汉武虽只是景帝的中子,但七岁时却被立为太子,这其中有长公主的大功劳。长大以后,他就娶了阿娇做太子妃;汉武十六岁时即帝位,阿娇随即被立为皇后。此后阿娇擅宠娇纵,但十多年无子,这时她听说宫妃卫子夫得宠,于是数次求死,汉武大怒。后来又传出皇后涉嫌巫蛊邪术,汉武穷治其事,女子楚服等因为皇后巫蛊祠祭诅咒,大逆无道,事相连及三百余人都被杀,楚服被枭于市,皇后因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汉武于是废黜皇后,让她幽居长门宫。谪居长门宫的废黜皇后仰慕司马相如的文名,拿出黄金百斤请他作文以感动武帝。于是司马相如就创作了《长门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只读了这么几句,袁皇后就废卷而泣,再不能读下去了。自己并未曾擅宠娇纵,也未曾巫蛊诅祝,然而却落到了这步田地,过着甚至连谪居幽隔也不如的生活。

这一次,是一生酷爱诗文的袁皇后最后一次捧读诗文;从此,她再也未能离开显阳殿。